宋鹫转身而去。
谢厌关窗,将信封的字句熟记于心,随即点上灯烛。
蜡烛的火舌烧去了信纸,摇曳的一簇火光映出他狰狞的瘢痕,乍见一张清醒的面孔。
谢厌拍了拍手,掸去纸灰。
当年的线索他要,相助二皇子他也会做。当一个细作不容易,但大皇子的皇位,谁也夺不走。
日落月起,月移东升。
近来,日子过的越发快了,往往还没做什么,天就昏沉,只能各自回家歇下。
因父亲传来密信,叫尹婵彻底心安,毕竟先前只能从皇上口中得知只字片语,不敌父亲亲笔告信。
连日来,尹婵都处于极度兴奋的状态,喜眉笑眼。
皇上乃至咸明殿的所有宫人,见此不免失笑。
然而这泼天的喜气,在皇上郑重托付给尹婵一卷黄布轴后,就此,戛然停止。
被病魔折磨得虚弱的身躯,如一株枯树倾倒,他突然口吐白沫,继而濒死般沉睡。
咸明殿顷刻乱作一团。
彼时,皇上“行将就木”的消息还没有被传到宫外。二皇子府邸,两位主子正因谢厌发生争执。
纪雪臣将谢厌的事禀报后,郑宝融表示:“以谢厌原州的兵马,夺位绰绰有余。”
但生性多疑的赵雍却不置可否。
最后,他掷地有声道:“禁军指挥使晏尚行已投诚,有禁军在,届时,只让谢厌带人守住各路宫门,不放任何兵马进宫,如此,你该放心了?”
这还差不多,郑宝融徐徐点头,却又咂摸道:“晏尚行,他不是自诩忠心耿耿,怎会容易归附?”
纪雪臣也赞同道:“属下听说晏指挥使忠勇无二,只听命皇帝。”
赵雍虽多疑,却最恨人瞧不起他,傲气上头,尤其见郑宝融和纪雪臣一人一句,颇有默契,字字句句都在打他的脸。
谁说忠勇之人,就不会投身于他?
从古至今,越有能力的,越知顺应天时。父皇重病,眼看要仙去,皇兄无宠,皇弟性懦,他最有机会继承大统,如何不能叫有才之人奔赴。
倒是他们俩,临到此刻,还长别人的志气。
赵雍带着一丝怒色,拍板定案:“就这么办,无需再说。”他挥袍离去,留郑宝融沉坐圈椅,隐隐担忧。
入夜,咸明殿。
御医诊后,摇了摇头,一面哀容。
“此药下去,若两个时辰后再不醒,老臣,老臣无能为力……”
尹婵犹听惊雷,连连询问太医。
方公公拦下她,一边垂泪,一边说道:“婵姑娘,陛下还睡着,你得镇定啊,切不能慌乱。”
尹婵知道自己失态了。
可眼睁睁见皇上昏迷,又听此噩耗,哪能安宁。
前不久,皇上才告知父亲的消息,父亲就要归来,宫内却,却……她咬唇,压低声音,面色早已煞白,踌躇后问他:“公公,是否该请太后和众位娘娘。”
方公公看了一眼龙榻,避开尹婵焦急如火的目光,眼神微变,立刻摇头道:“不可。”
尹婵皱眉。
方公公解释道:“为今之计,只能静等陛下醒来,倘若现在传出,必定引朝堂异动。”
尹婵只能听他的。
咸明殿虽有意隐瞒消息,但各处安插的线人,仍将皇上危在旦夕的情况一五一十回禀主子。
最先知道的是赵雍。
听说父皇倒地不醒,他先是一惊,倏地起身,对着天喊了“父皇”,便抖着唇,慢慢、慢慢地咧开笑容。
他瞪大眼睛,迫不及待问:“父皇可留下遗诏?”
暗探摇头。
“御医怎么说?”
暗探便回禀假若两个时辰不醒,便无望了。
赵雍激动得胸口在起伏,怦怦跳动,立刻传家臣、幕僚等所有归附他的臣下。
“你想现在逼宫?”郑宝融立刻觉出赵雍的打算。
赵雍眼眶发红:“父皇迟迟不立太子,就该知道终有这一日。没有遗诏,即使登位也会受朝臣非议,宗室讨伐。为今之计,非进宫不可,若父皇醒来,便要他立刻册下诏书,禁军都皆掌于我手,父皇纵有暗卫私兵又能作何?倘若一朝病故,就此山陵崩,我更得进宫,不然,你以为三弟和大哥是吃素的吗!”
“你……”郑宝融很久没有见到赵雍这样失态了。
他的话不无道理,如今,谁下手快,谁便据得先机。
想必三弟那边也有动作。
可郑宝融总觉得事情有蹊跷。
为何这么巧?
禁军指挥使刚刚归附,谢厌也轻易拉拢,父皇便在此时倒下。
仿佛一切都在引着赵雍行动。
“你听我说。”郑宝融稳住他,急切道,“我有办法,可使万无一失。”
赵雍的情绪就像决堤的洪水,涛涛如疾,他咽了咽口水,仿佛已坐上龙椅。缓了下气,让郑宝融赶紧说。
郑宝融脑子飞快转着。
事发突然,他们一应诸事尚未安排。
“如此逼宫实在草率。”她忽然想到,“请殿下,速将此事告诉三弟,就、就说,父皇身边的总管方公公来报,遗诏已册,命皇长子正位东宫。”
赵雍大惊:“什么?”
郑宝融想清楚了,便神色如常,娓娓道来:“三弟素来看不上皇兄,如此,他自不可忍。便可引他先行进宫,替你我探探虚实。”
“何必麻烦兜一圈子。”赵雍急不可耐。
郑宝融冷笑:“父皇是什么人,你难道不比我清楚?说不准便留有后手,只等咱们往下跳呢。退一步说,就算父皇驾崩,真被三弟钻了空子,你有指挥使和谢厌在手,何愁敌不过那蠢货?届时直接杀了,给他安个逼宫篡位的名头,皇位唾手可得。”
幕僚赞同皇子妃的话。
赵雍听着左一句右一句,逐渐冷静下来。
一刻钟后,他眼底覆满阴鸷,抚掌道:“好,就这么办,等三弟动手,我们便坐收渔翁之利。再传信指挥使和谢厌,速来府中相商。”
皇子府灯火通明,臣下和府兵训练有素地进行着。
赵雍坐镇堂内,听越来越多的脚步声,心如擂鼓。
他意外的,想起幼时,先皇后还未病逝,三兄弟极爱去皇后宫里玩闹。
彼时,皇兄是最懂事不过的兄长,一边照顾他们,一边迎接皇后的疼爱。
他特别想让娘娘抱一抱自己,但怕皇兄不开心,所以假装受伤,哭得撼天震地,果然得到了那比母妃更温暖的怀抱。
躺在娘娘怀里时,他悄悄往大皇兄瞟去。
他以为会见到一张愤恨的、绷得紧紧的小脸,却不想,皇兄剥下两瓣黄澄澄的橘子,一口一个,喂到他和三弟的嘴里。
有些酸,现在想来,却又好甜。
奇怪。
-
皇宫,咸明殿。
一道遏云的鹰唳凌空而起,尹婵看到了盘旋在殿内高墙上的苍鹰。
她悄悄打开竹筒,信笺所写,惊得险些失了神。
与谢厌以苍鹰传递消息,并不容易,唯怕苍鹰被人射下。为此,两人已练得一套默契的功夫。
信笺勾勾画画,言辞含糊,但尹婵看出了他的意思。
二皇子听闻皇城生变,欲要逼宫,谢厌如今且在他手下,届时,与谢云重带领原州兵马驻守皇城各门。若遇变故,自当阻挡赵雍,勤王救驾。
最后道:“阿婵应去公主殿避祸,切莫外出,翌日太阳初升,此事便有了结。”
尹婵垂下眼皮,紧了紧手,将信笺毁去。
她不能走。
若皇上此刻大安,自不要她在咸明殿侍奉,但如今危难,连御医都无计可施,她怎可不管不顾。
纵然留下无用,但却不能不留。
父亲身处敌营,仍系念皇都,她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岂能做临阵退缩。
深吸口气,尹婵转眸望向殿内,目光盈亮如初。
“谢厌,你放心。”她想起皇上昏迷前的交代,喉间轻咽,拭去额上的细汗,喃喃道,“爹爹就要回来了。”
有父亲领兵救驾,她要做的,是拖延时间,行缓兵之计,直等父亲归来。
尹婵喉咙有些干涩,抿了抿唇,回想谢厌信笺的那句,他和谢云重驻守皇城各门。
心念微动,即刻从怀里拿出一支乌木簪,并小小的纸条,一起栓在苍鹰脚上。
“婵姑娘,陛下醒了——”
尹婵乍然回眸,面生惊喜,提裙,匆匆跑进殿内。
半个时辰后。
苍鹰停在谢厌的臂间,三皇子已朝咸明殿而去,他则率兵驻守各城门。
接到尹婵的回信,是他意料中的,但展信一看,却顷刻脸色大变。这让一旁的谢云重不明其意,似乎许久不见他如此的喜怒形于色。
谢厌不发一言,只是瞳眸微颤,攥紧了乌木簪。
须臾,神情方如常。
咸明殿内,“砰”的一声巨响,朱漆大门从外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