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云书知自己做不了太多。
她在邺京,既不可能跑到蜀州去帮忙,也不可能为了沈清容丢掉性命和饭碗。
——但她可以挑拨。
打仗靠得不仅仅是前线。
朝中风气,人心向背,后备补给,对局面的影响都是巨大。
这种时候,朝中最怕的就是四处起火,而最不缺的就是能煽风点火的贪官污吏。
黎云书从谢初口中知道了圣上器重自己的缘由。不久后,江陵清吏司郎中一职空缺,圣上将机会给了她。
夜深人静时,黎云书一边写着六部的名号,一边思索他们目前的处境。
在写到最后一个“工部”时,她用笔端抵住下颌,若有所思地想了许久。
*
是夜。
南下的队伍行程极慢。刘承望与众卫兵每日行不到五十里,便开始驻扎饮酒。
他连出征打仗都不忘把廖诗诗带上。廖诗诗声称自己不胜酒力,回营帐休息。她在帐中点起炭火,抽出了藏在包裹中的折扇。
扇骨上有斑点痕迹,是上好的湘妃竹所做,价格不菲。她瞧了半晌,用指尖轻轻旋开扇面。素白的扇面上画了两幅山水画。若是隔得近了,能从画中瞧出两个字:正面是“清”,背面是“容”。
——正是黎云书丢失的那一柄。
那天抄家时,廖诗诗也在现场。
黎云书家里没多余的钱财,只有满满一墙的书柜。廖诗诗心知会有破绽,循着那贴墙的木柜找了许久,翻到一本书。
书册上没有名字,纸页颜色却与其他书卷大不相同,显然是时时翻阅的。廖诗诗觉得这书眼熟,抽开一看,扫见了书后藏着的折扇。
她趁无人注意,将折扇藏在袖中,回府后悄悄添了几笔,消了那两个字的端倪。
“我若将这折扇呈上去,她可就万劫不复了。”
廖诗诗抵住扇柄,将折扇悬在炭火之上。
盈盈火光映得她脸色发红,羽睫下打下一片阴翳,掩住了她眼中晦暗。
*
大邺军械所设在工部内。前方一打仗,工部也没有几天空闲日子过。
京军接连战败后,大量的器械都归沈清容所拥有,军械赶制得正紧张。黎云书旁敲侧击地打听到了新一批器材的进度,又从谢初口中了解到了工部尚书的情况。
工部尚书曹瀚海,是姜鸿轩的人。
他借着自己的权力,在京城私自建造许多屋舍,再由交易行转手卖给他人,从中获得暴利。即便是如今,他手中新建的屋舍也足有五栋。
黎云书上朝时提早起了一会儿,顺路踩了点。
一天的事情忙完后,她找了一个死士,“知道城西那座最大、最显眼的宅地吗?”
当夜,曹瀚海手中规模最大的园宅被焚烧过半。
曹尚书气得跳脚,找到京兆尹府要讨一个公道。事情牵连到高官,京兆尹府将卷宗递到刑部。黎云书去请教刑部侍郎时,“恰巧”撞见这等事,顺水推舟地接了下来。
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她找到了纵火的死士,死士自尽狱中,算是解了曹尚书私愤。
但问题还没解决。
那栋园宅恰巧要由交易行转卖给一个富商,富商一家因为战事急来邺京避难,给了曹尚书远多于先前数倍的订金。听闻要延期,他们天天都嚷嚷着要还钱。
重建园宅,需要消耗大量的物力。曹尚书不愿看着到口肥羊跑掉,一咬牙,居然将制造军械的材料拿去补了园宅。
黎云书拿到消息后,登门拜访张侍郎的家。
张慎思虽被遣去南疆,圣上却留了张侍郎及一半兵力在军中。黎云书随张侍郎坐定,开口便道:“云书在狱中时,承蒙张大人费心了。”
张侍郎遣退众人,“黎大人怎么知道那人是我?”
“我去道观求见了那位道长。他起先不见我,但我说了一句话。佛道之事,我也粗通皮毛,知道当今圣上乃为金命,而我是火命。火,当克金。”
“看来殿下没有看错人。黎大人愿意归附,实为殿下之......”
而她打断了张侍郎后面的话。
“云书还想确认一件事情。你们打算怎样处置姜赋?”
张侍郎见她眸中带着疏离,想起宫中说她亲近太子的传言,不由得道:“黎大人莫非还想辅佐姜赋登基?”
“我所求的无非是有个能匡济天下的太平之世,至于上面之人是谁,我并不在意。”
她分明与沈清容有那么深重的情谊,提及此处竟然也毫不留情。张侍郎听出她说得是真心话,继续问:“黎大人对朝中局势兴许比我还了解。殿下登基与姜赋登基,利弊你可都明白?”
沈清容在朝中缺朝党,又顶着“反贼”名号。张侍郎手中有为他正名的证据,但针对朝党一事不敢太过暴露,只能离间原本归附于太子或二殿下的人,让他们明白朝堂并非如表面那般太平。
恰恰相反的是,支持姜赋的人占了多数。姜赋是皇孙,登基也是理所应当。他年纪小,又听黎云书的话,黎云书想做什么也未必会太困难。
“可黎大人一定明白,你能操纵姜赋,自然会有其他人也可以控制他——甚至铲除你。”
家族势力素来都是党争中最为重要的一环。
所以才有那么多人互相包庇,有那么多事分明进了皇帝眼中,却最终偃旗息鼓。
“离开天锋军初入朝堂时,我又何尝没想过为国尽忠,想过要让圣上明辨奸佞、匡扶乱世?”
然而并没有用。
彼时圣上正直年盛,两位皇子年岁都不算大,他并不需要谁来当刀稳固统治,他只需要听话的人。
而兵部军纪混乱,人心不齐,又值北蛮犯边。张家一意弹劾贪佞,数千将士联名上书,敌不过权臣的一句耳边风。
就此,张家被迁至北疆戍边,当年的热血青年一代又一代逝去、老去,都没能完成当年的愿望。
“姜赋登基,太子的旧臣必定会联手架空他。他还年幼,不辨是非,你一人又如何与他们相抗?”
“......”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双睫轻轻打颤,“那你们,会杀了他吗?”
这道理,她其实明白。
但她还是害怕。
姜赋是皇孙,可也是个孩子,她不希望他死。
幸而张侍郎笑了,“若我们连这么小的孩子都杀,这皇位还有什么正义可言?”
在张侍郎家中,黎云书知道了很多内情。
譬如张侍郎虽为天锋军人,张慎思却并不知情。
圣上调遣张慎思南下,必然是误以为张家不涉党争,想要借此牵制刘承望。张慎思是个性情中正之人,不会做戏,而队伍中亦有许多人对京军不满。若让他知道他们与沈清容在同一立场,恐怕会露出破绽。
“既然如此,我也有件事想拜托张大人。我帮助阿容一事,还望大人帮忙隐藏,不要告知于他。”
她知道沈清容经受了什么,也知他为什么会做出谋逆之举。但黎云书相信,无论他怎么变,骨子里还是当年那个仗义坦率的少爷。
“沈家蒙冤之后,他学会了以暴制暴,学会了杀之后快,懂得了要争名逐利才能立足,可他从未将自己的刀尖对准百姓。我怕他会因我分神。”
张侍郎亦是感慨,“当年殿下险些暴露身份,叫沈将军急了许久,不曾想竟改变了你的一生,果然是缘分。”
二人感怀了许久,黎云书正色道:“我今日还为了一事。张大人,你们或者阿容手中,可还缺称手的军械?”
数日后,第一批军械完工,被紧急秘密护送往南疆。
谁知行在半路,被突然冒出的盗匪截了货。
刘承望的大军及张慎思的人都还在路上,这批军械被劫,京军又没来得及应对,几乎要被沈清容赶出蜀州境地。
而那群“盗匪”,本是沈清容借机埋伏在各地的天锋军势力,得了军械后立马转道送至蜀州,反让沈清容从中获益。
圣上听后气得吐了血。
众人一看龙体欠恙,你一嘴我一嘴地骂起了曹瀚海。
曹瀚海拼命反抗,“圣上明察!制作军械的虽为工部人,运送的却是兵部之人,与我工部并无关联啊!”
一时间兵部和工部吵得你死我活。黎云书在旁边看了许久好戏,在圣上怒呵“都给朕闭嘴”之后,徐徐出列,“陛下,臣以为如今最该做的不是争吵。工部的军械没了,我们及时赶造一批便好了,不是吗?”
此言一出,曹瀚海脸色煞白。圣上忍着怒气揉眉心,“半个月之内,我要看着第二批军械赶往南疆!”
“这......这恐怕不行啊!”曹瀚海声音发颤,“圣上,半个月实在太紧了。”
“可第一批军械的赶制,不也仅仅耗费了不到一个月?”黎云书笑了下,“曹尚书,现今局势非比寻常,麻烦您劳累一些了。”
他大概也是太焦急,居然直言开口:“陛下,黎大人她并非工部之人,制造军械要的不仅仅是时间,还有材料啊。”
“工部的材料不足吗?”黎云书故作讶异,“我见大人的新府邸不到一周便恢复如初,竟然还凑不齐制造军械的材料?”
曹瀚海被问得愣了好久,顿悟了她的意思,“你——”
“够了!”
圣上一本奏折砸在了曹瀚海身上,愤怒到几欲离席,“南疆战士出生入死,你居然还有心思建自己的房子?居然还敢盗用军械来建房子?!朕任用你,就是眼看着你渎职的吗?!”
“陛下我......”
“滚!”
曹瀚海这回是大大触动了逆鳞。他敢这么做,圣上当然不敢再信他,当日便喊人拆了曹尚书的房子和家,把他的钱充作军饷。
张侍郎知她是想借机扳倒工部尚书,密谈时狠狠捶了下桌子,“私吞军饷和军械可是大罪,圣上居然就这么算了?”
“此事在我预料之中。”黎云书道,“工部毕竟是制造军械之所在,权臣职位的升降难免对后勤有影响。我们都能想明白这一点,圣上不会不知道。”
“那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黎云书淡笑了下,“无妨。有句话叫事不过三,依圣上这般性子,相同的事情再发生第二次,他就能觉出不对了。”
半月后军械赶制完成,送往南疆时,再度被劫。
遭受堵截的地方正是江陵。
圣上骂完人后,单独召见了黎云书,“你既是江陵清吏司郎中,朕遣你彻查此事,务必要快。”
数日后,他召令黎云书禀报进度。
不料黎云书一进殿中,掀衣而跪,“请陛下恕罪。”
第101章 .同谋“大获全胜”。
圣上问何故,她一字一顿,“臣虽查出疑点,但忧心有人会谋害臣之性命,未敢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