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笑没有持续多久,泪水夺眶而出。
她又笑又哭。
重逢了。
哪怕是以这样狼狈的模样,以这样的身份。
沈清容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情绪,以为她还在埋怨自己,心绪一时复杂。
“蜀州原是一片乐土,可朝党如此,纵然有李大人在,也没能守住。”
“我知道。”
“南疆百姓与大理交往亲密,战乱一祸及,便是第二个蜀州。”
“我知道。”
“我是个自私的人。”沈清容同她十指紧握,眼中逐渐模糊,“我恨这个朝廷,恨他们害了沈家那么多烈士,恨他们杀了那么多百姓,更恨自己不能为沈家洗雪冤屈,不能护住那些平民......从我举兵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经深陷沼泽了。你恨我,我不会多言。”
她笑着哭,哭着摇头。
“你以为我不恨朝廷吗?”
“我一个人走在朝堂上,从不怕别人对我做什么,就怕我拼尽全力去清扫朝堂,还比不过上面的一道圣谕。我费尽心思辅佐的皇子,却成了党争的牺牲品,眨眼朝不保夕......我难道不恨吗?”
“我宁愿坐在上面的人,是你。”
她的颊上随后传来冰凉。
那气息在她脸侧游走,最后顿在唇旁。
“谢谢。”他真心实意地叹道。
她的气息本就是乱的。
因他的侵袭,更乱了。
或许还不能算侵袭。
她身上血气尚重,沈清容吻得温柔而克制,却久久不肯放开。
和两年的离别相比,这温存又算得了什么?
两年。
她以为他死了,他以为她会忘了自己。
但都没有。
他们还秉持着当年那一腔热血。即便有人步入庙堂,逆行在污浊之中;有人身在江湖,成了朝堂人人喊打的反贼,他们也没忘当年关州那一战,没忘自己没入尘世之前的初心。
更没忘记某个雪夜的相拥,没忘记河灯上那句单纯又固执的话——
“宁殉春秋,不苟而全”。
天一点点明了。
这一夜过去,黎云书的烧渐渐退去。
僧人一夜未加叨扰,早晨方才煮好粥,敲了敲门。
“贫僧听闻城中尚有人探听二位消息,还是避一避风头为上。”
黎云书昏睡中听见这声音,无意识抽动了一下指尖。
门外,沈清容答了谢,又问:“你怎么知道我们是谁?”
僧人没接他这句话,“黎施主情况如何了?”
“还要多谢您的药,烧退了不少。”
僧人点头,“望施主看在她受伤的份上,多多克制。”
沈清容:“......”
僧人:“也记得照顾好自己。昨夜我见您在外面淋了好久的冷雨。”
沈清容:“......”
僧人叹气,“我万万没想到,黎施主也会有钟情之人。”
沈清容忍不住打断他,“您到底是谁?”
“机缘巧合时,施主自然会明白。”
僧人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
沈清容回到庙中,黎云书已经苏醒过来。
她缓缓起身,“我方才,好像听见了熟人的声音。”
“是一个僧人,听说经常来这庙中。”
沈清容捧着陶碗,十分细心地想要喂饭。她试图去夺碗,沈清容将手挪得远了些,“你别乱动。那位僧人大概认识你,是你在京城的旧友?”
黎云书一默,“像是我初入仕途时,曾经提点过我的一位员外。但那员外被牵连入狱之后,贬去楚州教书,我也不知会不会是他。”
她背后的刀伤很严重。想起京军对她做的一切,沈清容不放心就这么将人送回江陵。他易容成寻常人,去附近的村落采买药草。
这些村子尚未受到蛮人波及,百姓们却都纷纷卷起铺盖,想着逃往蜀州。
“京军见了蛮人,都不打的吗?”
“岂止是不打?我二舅从城中逃出来时,还说那京军设宴款待蛮人,真不知道是闹得哪一出......”
沈清容压低帽檐,买完草药后在村口等了片刻,眼疾手快地拦下易容成寻常人的天锋军暗桩,“是我。”
“殿下?”那暗桩左右看看,领沈清容换了个地方,拍着胸脯又惊又喜,“您没事就好,昨天那仗打得太曲折,大家见您没回来,还以为......”
“此事稍后再议。现在情况如何了?”
“自蛮人杀出后,昨天的局势发生了大变动。”暗桩摇头道,“我们远远没想到,京军竟然会与蛮人有勾结!您倒下后,场面一度混乱,若非张公子整顿兵力投靠了天锋军,我们只怕会损伤惨重啊。”
“你说什么?”沈清容皱眉,“张慎思投靠我们了?那朝中怎么办?张大人怎么办?”
暗桩又是一叹,“我们也是今天才得到的消息。就在昨夜混战之时,圣上他......驾崩了。”
第104章 .软肋为天下人而生,为天下人而死。……
“驾崩了?”
沈清容一惊,“那现在朝中是什么情况?理政之人是谁?”
“更奇怪的事情来了。”暗线轻嘶一声,“圣上驾崩之前,连发了两道圣旨。第一道,是说大邺与北蛮联谊,借北蛮之力打压大理及朝野逆党;第二道,竟是点出让姜鸿轩代理朝政。虽未明确令姜鸿轩称帝,但也差不多了。”
姜鸿轩摄政后没多久,朝中投靠太子的旧势力纷纷倒戈。他只收下了一半人,对另一半颇有赶尽杀绝之意。
对于太子,他旧事重提地用弑君之罪压入牢中。几位消息灵通的旧臣冒着生命危险提前将太子调换走,才让太子躲过一劫。
可如今,谁也不知道太子去了哪里。
“至于姜赋,我们只知他被姜鸿轩幽禁在宫中。圣上虽对两个儿子毫不留情,但曾下谕旨力保姜赋,这才没让他受到波及。”
而由着蛮人南下,战况并不理想。
两年过去,蛮人居然掌握了堪比大邺的火铳技术。他们人数本就多,力量不可谓不大。沈清容他们的军械虽足,但已有多年未加改进,处境极其危险。
“那张侍郎呢?”
姜鸿轩留不得不效忠于自己的人,正如鸿熹帝留不得天锋军。
所以鸿熹驾崩之后,他迅速对张家动手。
张侍郎极其敏感,提早嗅到消息带着府兵北上,与四夫人所在军队汇为一处。
既然撕破脸皮,他也不必再顾忌什么。张侍郎拿出了当年先帝的亲笔血书,言明沈清容才是当朝正统。鸿熹篡位称帝,其子孙本就不该继续高居皇位之上。
“在张侍郎拿出证词之前,江陵城中早有传言甚至话本故事,说您才是正统。”暗线悄悄道,“听闻故事最初是从书院中传出的。那些学子们最看不惯不公平的事情,一传十十传百,整个南面都知晓了此事。”
张侍郎这么一说,大家更信了。
尤其是感念先帝盛世之人,往往还要添油加醋一番,“想当年,顿顿都有白米饭吃......”
沈清容遥遥望着远方,眼中流光涌动了许久,“是她做的吧?”
原来她即便身在对立阵营,也从没想过对他刀兵相向。
她一直都记得他。
因挂念黎云书身上的病症,沈清容没敢过多停留。
朝中已不能再保她安危,他不会傻到再把她放回龙潭虎穴。
也有了留她在身边的理由。
营中有不少厉害的医者,还有不少都是女子。她身上的伤应该很快就能好起来。
黎云书不用再和那群老狐狸勾心斗角了,也不必每日都受到危险,每日都让他心惊胆战。
江陵一带的风景还是不错的。
他可以抓萤火虫,抓蝴蝶,甚至用竹叶编花束给她。日子还很长,他有很多机会,可以慢慢地表达自己对她的喜欢。
一想到这里,沈清容的步子轻快许多。
可他行在半路,猝不及防地撞见了一队人马。
“......速速回城换一匹,抓人抓活的,切莫叫她跑了!”
沈清容心尖一凛,借机找灌丛遮蔽自己,侧首探去——
竟然是刘承望手下的京军和蛮人!
再赶回程时,庙宇已被大火吞噬,一众京军持刀伫立在外,另一队则不停地打水扑灭着火焰。
他手中药草险些掉落在地,呼吸一下子变得困难。
可就在他眼底骤冷、几乎要赤手空拳杀出去时,一旁的灌丛中忽然伸出双手,“走。”
黎云书示意他俯身跟着自己,避开京军,一路逃至不远处的洞穴之中。
洞穴看着平平无奇,内里竟然布满了各种各样的机关,有着许多走向不同的密道。她一一破解又恢复原样后,才松了口气,“这里隐蔽,他们跟不过来。”
“怎么回事?”
“我大意了。”黎云书捂住肩上伤口,眸色发沉,“蛮人箭上的毒不简单。这毒能被他们训练过的灰狼认出,即便解了毒性也无济于事。无论我走到哪里,他们都能找到我。”
她在庙中等了没多久,那僧人便赶了回来,告知她京军正在查探她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