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人正是崔文景。
得知庙中有一密道可以脱身,黎云书借掩饰射死了他们前来寻人的灰狼,又放火烧了庙宇,随崔文景匆匆离开。
崔文景带她来了这密室后,她问:“是我害你到了这个地步,你为何还要帮我?”
崔文景捻着佛珠沉默。
“我的路不是被你毁掉的,是我咎由自取。未见人世苦厄,怎能说自己身在乐土?”
楚州也并非太平之地。
崔文景本想安安分分当个教书先生,勉强度过此生,可没过多久,书院就因贫困倒闭。
征战、苛税和天灾,让百姓愈发困顿;当他们吃不饱饭的时候,自然不会拿多余的钱来供孩子读书。
那些束脩钱在当年的崔文景眼中,压根就不值一提。
可他沦落至此才明白,他从前的一顿饭钱,都能抵百姓一年口粮。
终于,他和百姓一样朝不保夕。
终于,他开始震惊,开始同情,开始愤恨。
曾经圆滑、贪婪、为了混日子不惜一切的崔文景,在大彻大悟后,第一次将自己不多的积蓄分给了百姓。
他收获了赞誉,收获了感激;他救了很多人,却并未因此解脱。
“很久以前,我还以为自己是个好人。”
崔文景闭上眼,虔诚地转动佛珠,“但那时我才明白,原来我不遗余力地帮助新入仕的官员,苦口婆心地劝他们学会逢迎,其实都是在用自己的权力,教更多的人去杀人。”
后来,他教过的寒门子弟中,有人饿死,有人死于战火。
当崔文景散尽最后的积蓄时,他终于明白,他救不回那些懵懂中还对朝堂抱有憧憬的弟子,也救不回这个早已颓败的世道。
他遁入了空门。
“这密道,是庙中僧人为了让百姓免于战火和苛税修建的。我来江陵时,恰赶上水患。庙中僧人将口粮奉献给穷苦百姓,有不少因饥饿而死。唯一活下来的僧人告诉我这个秘密,让我替他们守下去。”
“我带你过来,是因为我希望你活下去。黎云书,我已经输了,但你一定要赢。”
黎云书刚给沈清容讲述完这一切,沈清容便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他紧紧盯着她,“刘承望不是想杀了你吗,为什么还要来找你?”
“刘承望确实想杀了我,否则他不会下这么狠的手。”黎云书气息微急,摁住肩膀的手隐隐发抖,“但姜鸿轩不想。”
沈清容看她反应不对,一把拉下她的手,扯露出她肩上的伤。
那伤被她用烙铁烧过,疤痕上还带了灼热,狰狞而吓人。
“你——”
“你先听我说完。”黎云书反抓住他手腕,“我们已经没有退路可走了。”
刘承望的确想杀了黎云书。
所以,蛮人在箭上抹了很重的毒。
若非撤军之后,廖诗诗从尸首中寻到她,喂了她一颗避毒的丹药,黎云书压根活不到沈清容来找她。
当时她已经烧得迷糊了。
朦胧中见廖诗诗来,黎云书第一反应是警觉。
可那人指尖擦过她唇旁,悠悠一叹。
“我是你的仇人啊。你为什么还想着为廖家翻案?”
——是了。
在蜀州清吏司任职时,黎云书曾和李善识提到过廖家一事。
她知圣上在位一日,廖家和沈家就绝无可能翻案。黎云书不忍看忠臣蒙冤,虽未声张,却暗中遣人调查旧案。
此事被刘承望抓住把柄,还借此弹劾黎云书。
廖诗诗知道后,十分震惊。
她没想到黎云书真会帮廖家,帮她这个“仇人”。
其实廖诗诗并非有意走到对立面。当年沈家被害后,她因容貌和气质意外被刘承望看上。花音楼老鸨为了生存,逼她去接客。
她本来是拒绝的。
直到她发觉自己真的能套住这个人。
她想:“那我为什么,不能换一种方式替沈家报仇呢?”
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潜伏。
她掐断了自己曾经的清高,毁掉了和故人所有联系,用自己曾经最鄙夷、最耻.辱的方式,去勾引,去堕落。
行尸走肉的价值,是替沈清容把刀送进仇人的胸膛。
“我一直在找时机,找一个能真正替他报仇、能彻底重伤刘承望的时机。我还没找到,你们就来了。”
说话时,城郊还落着雨。廖诗诗用伞替她蔽住雨丝,将折扇塞进黎云书手里。
“我从来没有恨过阿容。”
“他是整个关州城唯一肯高看我的人。沈家的年夜饭,他会请我去府上一起吃;他每次来画画,总会给我带些东西。若非我早就沦为残花败柳,我大抵会向他提亲,成为他的枕边人。”
“是你打破了这一切,是你让我知道,他对我是义,而非情。”
廖诗诗见黎云书不再挣动,知道她又昏了过去,兀自一笑。
“大邺第一位女官......你确实比我,更配得上他。”
黎云书不知道廖诗诗是什么时候走的。
也没听清楚廖诗诗后面的话。
她只知道廖诗诗救了自己,但不明白她为何这么做。
“刘承望想杀我邀功,但姜鸿轩似乎没这个想法。他摄政之后,挟持了我的恩师,下令逼我回城。他发觉我没死,清早便遣人来找。李夫子对我恩重如山,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因我被困。”
“更重要的是,我从张侍郎的信中得知了一件事情。”
“......他写了什么?”
张侍郎是天锋军的人,知道天锋军的一个秘密。
鸿熹谋反之前,天锋军中有人借机关造甲之术,成功制出了一类机甲。这些机甲有高于火铳十倍的威力,且无坚不摧,一旦征用,成效会极其显著。
奈何这些机甲尚未问世,鸿熹夺位,先帝惨死。天锋军害怕鸿熹会借机甲大肆屠杀旧党,将它们藏在阳岐山密室之中,只有亲近的旧臣知道秘密。
“密室用古文字所写,倘若对古文字没有精深造诣,根本看不出它写的是什么。”黎云书长叹,“古文字几近失传,除了师父,也只有我粗通皮毛。师父从未向我提及此事,他是唯一知道密室解法的人,他不能死。”
李谦是大邺最后一位研究古文字的学者。
黎云书是他唯一的弟子,是唯一的继承人。
这千年的机密只有他们能解。
这乱世也要靠他们来救。
沈清容的手愈发紧了。
“姜鸿轩知道吗?”
黎云书摇头,“他只是想拿师父做人质,逼我回去。”
“可为什么……”
为什么去朝中送死的人,偏偏是她?
“我本想带你回营中的。”他神色黯然,“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营中的人都听信于我,从此往后,你不会受到任何危险,你想做什么我可以替你去做。赢了,我们名垂青史;输了,也能葬在一起。”
黎云书静静看他。
“我知道周旋在朝堂上有多危险,也知道你有多累。我每听闻你在朝中做一件事,都会心惊胆战很久,生怕有人加害于你,何况上面的人换成了姜鸿轩。”
黎云书很平静,“他不会杀我。”
“他怎么不会!”沈清容陡然变了声音,“他知道你是我的软肋,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毁了别人最在意的人!你在他手里,他会想方设法的虐.待你,由此来威胁我!”
而她用指尖压住了他的唇。
手指冰冷,让沈清容恢复了些神智,定定看她。
“我从来不愿做任何人的软肋。”黎云书一字一顿,“蛮人北下,会有更多个城池变成燕阳,变成关州。我们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甚至覆灭——与其苟延残喘,不如拼这最后一把。”
“我不会屈居在任何人身后,从前是,如今也是。只要救出师父,将密室打开,你们就能活下去,天下百姓就有希望了。”
她眼神一如既往的倔强。
便好似三年前,她救自己离开的那夜。
可她是去送死的。
姜鸿轩以她为质,当密室解开,沈清容率兵攻入城中后,她的命也没了。
沈清容紧紧抓住她的肩膀,没敢说一句话。到了最后,才嗫嚅一声,“为什么?”
而她在笑,热泪盈眶地笑。
“你该为我高兴啊。”她轻道,“用我一人换一个清平盛世,何其值得。”
“我不同意。”
“你不该为我……”
“我不同意!”
“啪”地一声。
她反手扇在这人脸上,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沈清容你给我清醒点,你以为我愿意走这一步吗?!”
他被打得懵了片刻,立马被这人抓住双肩,“我能算什么?你肩上担着的是沈家,是天锋军,是百姓!姜鸿轩不知为何与蛮人勾结,但蛮人意图必然不简单。你若再不支撑下去,大邺恐怕要亡国了!”
哪怕他们分别两年,才仅仅见了两天。
哪怕再次相见,恐怕已是来世。
但她依然会义无反顾地步入深渊,而他在百转千回之后,终于放手。
他们为天下人而生,为天下人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