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居然真的以为,在那个时代中,他不必成为旁人的异类,不必再处处担心自己的把柄被人抓住;和他一样的许多混血都可以挺起腰板做人,不用经受那么惨烈的换骨之痛。
“......我是在做梦吗?”
他缓缓仰首,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看遍了石壁的每个角落。
“我还没输,这只是个梦,对不对?......我不可能输的,他们不可能骗我——!”
说罢,姜鸿轩蓦地提剑,嘶吼着杀向沈清容。
他忘了身上的伤,忘了疼,忘了那个理念曾有多动人,也忘了自己手里沾过多少人性命。
他在发泄,在挣扎,像是被蜘蛛网黏住的飞虫,可笑地想挣脱这个命运。
第113章 .花谢我本该是朝中臣。
姜鸿轩身上有伤,又有黎云书见势助阵,他压根抵不住二人的合力攻击。他如疯了一般厮杀,眼前仿佛看不见任何的东西,只有满目赤红。
剥皮换骨一般的赤红。
血洗朝堂时的赤红。
地上有个伤重蛮人受了波及,颤抖着想要爬起。姜鸿轩像是看到了勾魂的野鬼,荡开二人之后,提剑要将那蛮人碎尸万段。
可另一人身影闪身挡住了剑光——是宗也。
宗也喉中响动几声,缓缓倒在姜鸿轩身前。
“首......咳咳咳、首领......”
蛮人拼命去揽住宗也的尸首。姜鸿轩一怔神,背上立马传来剧痛。
他踉跄跌倒,与那蛮人面对面而跪。
他这一生见过太多的仇视,见过太多的敌意。唯有这次,当他千方百计想证明自己是为大家好时,那个蛮人死死地瞪着他,像是隔着血海深仇瞪他的敌人。
他用最后的气力撑起身,咬牙切齿地看着姜鸿轩,拼尽全力啐了一口。
宛若有惊雷在耳旁炸响,姜鸿轩的思绪一片空白,满脑子只剩了一个念头。
——他们从来没有信任他。
他以为自己可以赢得很多人的尊敬,可以功成名就,可以让人类再无动乱。
事到如今才知,偌大个天地间没有一个人信他,没有一个人懂他。
他是个疯子,是个小丑。
“哈......”姜鸿轩笑出了一个音节,捂着伤处,遽然转为大笑,“哈哈哈哈哈!”
“我努力了一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他仰头狂笑,手覆在脸上,颊侧很快留下血——竟是他将自己受伤的眼睛生生挖了出来。
他很疼,钻心刻骨的疼。
他在笑,没完没了的笑。
终于,他一个错步踩了空,直直跌入熔浆之中。
火焰腾起很高,霎时吞没了他的身形。随着姜鸿轩的跌入,熔浆中发出异响,周遭机甲咔哒几声,如苏醒的巨兽缓缓屹立。
大邺不承认他,北蛮不承认他。
最后承认他的只有这群机甲。
这群没有任何感情、被当做利益争夺的废铜烂铁。
黎云书来之前便鏖战多时,胳膊一直在颤抖,手几乎要没了知觉。
忽然,暗道中传来一人高高扬起的声音:“阿姐,蛮人都解决了,大家都没事!”
她手里的长剑终于落地,发出“咣当”地巨响,如某个轰然坍塌的时代。
黎云书缓缓转头。
沈清容身上亦满是伤痕。他迎着目光,跌撞地朝自己走来。
隔着尸山血海。
隔着生离死别。
隔着数不清的痴念和日夜。
“师父没告诉我密室的最后一个答案,但我猜出来了,你知道是什么吗?”
她语气极轻,眼角隐有泪光在闪。沈清容心里发酸,装作从容地一笑,“该不会是我吧?”
“是‘传承’。”
她哭着笑,泪流满面,在满地血色与狼藉中同紧紧相拥。
“你记住今天,记住那几个答案,记住前人留下的话。”黎云书道,“那是先辈用血肉换来的。历史交给我们来写,我们就一定要写下去。”
*
阳岐山一战,北蛮大败,大邺以少胜多,反败为胜。
机甲很快被天锋军征用,将蛮人赶出了大邺国境。
天锋军由四夫人和张侍郎率领,驻守在北疆一带。清扫出国境内的蛮人之后,他们夺回失地后,立刻终止了战争。
邺京城中,已然入秋。
昭妃兀自翻阅书卷,听婢女带着哭腔道:“娘娘,咱们快走吧,等他们攻入京城就来不及了!”
她没有丝毫慌乱,将书卷又翻了一页,“如今是什么年份?”
鸿熹帝今年驾崩,明年本该是姜鸿轩登基元年,谁知出了这等事。婢女短暂一哑,“是......鸿熹二十二年。”
“她都二十岁了。”昭妃喃喃着,“我二十岁之时,还在宁王身边做侧室。我想过抗婚,想过出逃,但我斗不过。这后宫中的女子斗得你死我活,还不是在自相残杀......谁又斗得过命运?”
婢女一时不知昭妃是什么意思,“娘娘?”
“我抗婚,被关了祠堂,跪到出嫁为止;我出逃,逃出二十里,还是被人认出后抓了回来。”她语气很平静,像在讲着一个不相关的故事,徒留眼泪晕开了妆容,“我十四岁那年参加乡试,解元本该是我。但他们与父兄素来不合,以我是女子为由,让我落榜。”
泪水滚过庸脂俗粉,挟裹着她明艳又暗尘遍布的一生,破碎在书卷之上。
她曾经身怀绝学,一双眼也曾无畏无惧地直视过权贵,一双手也曾写下豪情壮志。如今她眼底满是苍凉,手上遍布了皱纹,提笔甚至会忘字。
“若非身为世家女,我本该是朝中臣。”
孟棠吟出嫁时带过的婢女已经身故了。如今这位小丫头只听得话语苍凉,不知内里缘由,只害怕被沈清容处斩,掩面啼哭起来。
孟棠吟双眼重新聚焦,缓缓看向她。
“你起来吧,带上这些东西,收拾好行囊离开。”
婢女猝不及防被她塞了一大堆书卷,“可是娘娘......”
“黎云书不会为难你们的。你告诉她,她的奏折都在这里,我一个都没有毁掉。”
京军回程时天色已晚。
宫中的女眷们已是逃的逃、走的走,已经空了。
秋风吹来时,院里的花谢了大半。
最后一个深夜,昭妃点燃蜡烛,重新翻看起了书卷。
那是她时隔三十年都不曾动过的经书,是她曾经得意洋洋炫耀的资本。
她也会在学堂中慷慨地解释着诗文,会在所有人答不上夫子问题时,举手站起,自信地对答如流。
她也曾单纯的相信,一张考卷,能改变自己的一生。
而千算万算,算不过争权夺利积压给她的负担,算不过这个时代带来的灰暗。
嘈杂的脚步声渐近。
她推倒了烛台。
火焰烧灼了帷幔,烧灼了桌角,很快燃遍整间屋舍。她恍若未闻,借着光看着那些久违的字迹内容,火光之下,文字开始模糊虚晃。
连同着这辈子的执着或荒唐,消失在烈火之中。
*
蛮人败退出北境之后,有人至帐外来报,“首领,我们抓到了一个难民。”
首领灌了三坛烈酒,正在气头上,闻言想也不想,“斩了!”
“这个......这个难民的气质与其他人不一样,我们寻到他时,他差点饿死了,也不屑于和贫民抢吃的。”手下琢磨着措辞,“更关键的,他说自己是大邺皇子,您还是见见吧。”
“皇子?二殿下都已经死了,五殿下正要登基,他算......”
说到这里,首领忽然想到什么,倏地站起,“他真说自己是大邺皇子?”
“千真万确。他不仅开口承认,还供出了一个印章。首领,那是东宫人才有的印章,他是大邺的太子。”
第114章 .大局初定我想娶你。
姜鸿轩一死,天下大局将定。
沈清容入邺京后,立即从张侍郎手中取来先帝的血书。先帝在位时,曾言明会立沈清容为太子,而鸿熹才是篡位之人。
这样一来,沈清容就成了继位的正统。
朝中从来不缺墙头草。看着沈清容入京,早有诸多大臣顺势而倒。
只剩下一小部分人,因与太子一党交情太深,仍旧固执地想要辅佐姜赋上位。沈清容将姜赋封做睿王,堵住那些人的嘴后,开始真刀真枪做起了实事。
第一件事,是遣人去寻太子。
第二件事,是为沈家平反。
他虽揽下大权、临朝听政,但沈家还背负着“反贼”的罪名。沈家若不平反,他心里过意不去,登基也没有名正言顺的理由。
黎云书明白这些,主动替他搜集着证据。
人证找寻得大差不差时,王胜忽然来报,“黎大人,殿下请您进宫一叙。”
入宫之后,黎云书正要跪拜,被他先一步搀住,“你来的正好,礼部奉上了登基的仪典章程,说要有两人随从其后。历来帝王登基时,那二人多是皇后与权臣。我既未成亲,便想着......”
黎云书不自觉地攥紧袖口,听他笑道:“便想着今年只留你一人,如何?”
谈话时,沈清容一直紧紧抓着黎云书的胳膊,眉飞色舞高兴至极。黎云书见王胜偷偷朝这边瞥,敛起神色,“殿下。”
她目光向下一扫,沈清容后知后觉松开手后,听她轻道:“都是要登基的人了,该行的礼数还是得有,不必如此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