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殿前回荡着巨响。从文武百官,到市井百姓,都在高声念诵。“太平”二字的尾音直入云霄之中,经久不散,如同在对上天昭示着这一代人的热血与决心。
而她在说完最后一个音节时,终于热泪盈眶。
这一切都没有辜负。
她可以坦荡地告诉小时候的自己“你一定要坚持下去”,可以对书院的女孩子们说“我们也能入朝为官,能上阵杀敌,能自信地选择自己的路”,可以用盛世告慰那些亡灵。
因为她做到了。
二十二年十一月十五日,大邺五殿下登基,改国号“定安”。
百官朝贺之后,大典告一段落。
民间高人离开宫城后,眉飞色舞地向旁人转述典礼上的一切。看不到场面的百姓只能凭着那些言语想象,但仅仅是一个想象,也美好得让人心驰神往。
说来也怪,从前的帝王登基,他们从来没如此期盼和高兴过,就好像自己的亲戚当了皇帝一样。
而宫城内,六品以下的官员皆被遣散回各司任职,殿内只余下平日上朝的官员。
那阵欢腾与感动的情绪过去后,黎云书的心绪再度紧张了起来。
——没有变动。
没有任何变动。
倘或真的是陈尚书动手,大典上会是他出手的最好时机。她设想了许多种可能,例如在香烛或炉鼎中埋伏火药,例如将小刀藏于袖中借机偷袭,还吩咐沈清容在内里穿上了软甲,但是都没有。
只剩了两种可能,要么他们放弃了,要么他们还有别的计划——一个她根本猜不到的计划。
黎云书正思忖着,耳旁骤然被沈清容点了名,“黎大人。”
她蓦地抬头,见沈清容还是笑盈盈的模样,“黎大人在想什么啊,难得看你出神,被朕帅到了?”
朝臣不由自主地低笑看她。黎云书见他笑中带着戏谑,轻瞪了他一眼,听沈清容继续:“方才朕的提议,黎大人觉得如何?”
未及她开口,刑部尚书便出列道:“臣附议。”
一众刑部之人皆作附议表示,六部之中亦有其他人出列认同。她不知道他们都谈论了什么,脸上露出困惑。沈清容解释道:“朕打算等你修订完律典之后,提拔你做内阁首辅,率领人制定当朝律令,如何?”
她自动略过了这人对自己的封赏,吃惊道:“制定律令?修改律典结束之后,还需要制定什么律令?”
“朕问询过刑部尚书,如今的律令体系之中尚且缺少了保护平民及女子的条目。黎大人为女子奔走这么多年,朕想着交给你最为稳妥。”
原来是这样。黎云书松了口气,“但臣只是刑部侍郎,做制定律令这等大事,妥当吗?”
“不是早就说了,等你修订完律典,便提拔你做内阁首辅。”沈清容笑意渐浓,“首辅这个位置,不亏待你吧?”
第118章 .首辅内阁首辅这一职,应当不算埋没你……
首辅。
黎云书这才醒悟。
内阁是协助皇帝处理政务的机构,权力地位极其特殊,甚至凌驾六部之上。前朝的内阁首辅大都兼任六部尚书,就算是没有兼任的,也大都有堪比尚书的实权。
先帝在位时,政事国事大都揽到自己身上,并未设立内阁辅佐;而鸿熹篡位后,十分提防大权旁落于他人,又有两个儿子辅政,亦不曾设置内阁。迄今为止,内阁已经消亡三十余年了。
沈清容为她重新设立内阁首辅,其中含义可想而知。
“朕知道她劳苦功高,本想提拔做刑部尚书,但这尚书之位只有一个。她又时常说刑部尚书认真负责、并无劣迹,不愿刑部尚书离开,让朕颇为头疼。”
谈及此处,沈清容同刑部尚书对望着笑了笑,问她:“内阁首辅这一职,应当不算埋没你吧?”
她心中似有坚冰破开,良久方道:“谢陛下。”
按礼,沈清容会在今日宴请百官。退朝离宴席尚有些时间,官员大都三两成团分散在宫中活动。黎云书察觉这是刺杀的好时机,自退朝后,寸步也不肯离开沈清容。
沈清容任由她跟着,行到了御花园中。
御花园已没多少景致,徒留灌丛和花坛中还剩着前些时日的残雪。这里的人不多,两人的步声交相呼应许久,沈清容忽然笑道:“还跟着我啊,不去别的地方看看?”
黎云书又气又无奈,“你能不能谨慎一点?”
“谨慎什么,我真能被人害了不成?”他笑着低声道,“放心,他们想杀我,大典时就会动手了。现在宫中四处都有亲卫军,我的行踪又不定,他们很难得逞。”
沈清容刚刚说完话,一侧传来仆从的惊呼,“陛下不好了,睿王殿下就晕过去了!”
此言一出,沈清容和黎云书都变了脸色。黎云书忧心姜赋,不自觉抬了声音,“怎么回事,人现在没问题吧?”
“御医最初诊断说是大典的时间太长,他一个孩子站得太久,经受不住;后来查了很久,才知道是中了别人的蛊术!”内官哭丧着脸,“陛下,您知道大邺极少有人能解蛊术,您还是快去看看吧!”
“前几天看他不是还好好的,怎会平白无故中了蛊术?”
黎云书本以为是大理的人不守规矩,生怕姜赋会妨碍沈清容登基才出此毒策,转念又一想,黎子序在朝局平定后不久就离开了,善蛊的人大都被他带走,还有谁会给姜赋下蛊?
沈清容沉下脸,“带我过去。”
姜赋本来在一个亭子之中玩耍,赶到时,亭台已被挤得水泄不通。
那亭台地方小,单是御医就足够填满整个地盘。许是要为御医腾挪地方,太子妃被人架到了亭台之外,还不依不饶地要往亭中扑去,几乎哭成了泪人。陈尚书立在她身旁安慰,见二人来了,脸上神情终于绷不住,“陛下,黎大人,您可一定要查明此事啊!”
黎云书原本还忧心姜赋的情况,见太子妃和陈尚书都在外面,陡然反应过来。
——他们忽略了一件事。
他们排查了金銮殿内、甚至周遭每一个大殿的每一个角落,以确保没人会对大殿动手,但他们完全没有把足够的精力放到这种不起眼的小亭子上。
宫中供观赏的亭子足有一百座,分布的地方大都偏远,巡查的力度自然不足。陈尚书随便找一个亭子做手脚,他们压根防不胜防!
而更奇怪的事情来了。
倘或陈尚书是想在此对沈清容开刀......姜赋不也在里面吗?
沈清容意味不明地叹了一声,“去看看吧。”
黎云书随他拨开人群,就要凑到姜赋身边时,听沈清容用仅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道:“离远些。”
她不明所以地站得远了点,看沈清容俯下身,并指搭在姜赋的腕上。
恰是那一刻,“姜赋”骤然睁眼,借着极近的距离吐出毒箭,直朝沈清容面门刺去!
这招式简直防不胜防。黎云书一句“小心”还没说出口,却见他早有预料般迅疾闪避,又将这人脸朝地掣肘住,手腕死死地摁着那人脖颈,“谁指使你的?”
毒箭偏移着扎进了亭台的木圆柱上。黎云书见这群“御医”毫不意外,甚至还亮出刀兵,瞬间反应过来了陈尚书的意图,“你故意的?!”
“大典上不动手,专门等朕放松下来之后蓄意滋事,算盘打得真好。”沈清容的手又紧了几分,看他在掌中挣扎,噙着寒光笑了下,“还找人冒充姜赋,朕最擅长的就是易容,以为朕看不出来吗?”
“可惜......你知道的太晚了!”
“姜赋”阴恻恻地笑了一下,拽下了手中那根引线。
一秒钟。
两秒钟。
“......”
五秒钟过去,半点动静也没有。
亭台外已经传来了天锋军整肃的步声。沈清容看那人的神色转为难以置信,听身后人将陈尚书控制住,淡道:“你们猜的不错,朕确实没想到你们会选择在亭台之中。朕只是发现了你们偷渡入宫的火药,吩咐人处理了一下,让它们点不燃罢了。”
“你发现了?”那人睁大眼,“那你怎么......”
“若是直接将火药清除,你们怎么可能相信单凭这个就能杀了朕?”
黎云书见陈知纪和太子妃已被控制住,又听了沈清容的解释,彻底放松下来。
那伪装姜赋的是邺京城中一位刺客,因为得了怪病才一直没能长高。他们涉嫌弑君,很快被羁押到了刑部天牢之中,陈知纪也被革职查办。
黎云书由着此事,还寻出了偷渡火药、知情不报的一众官员,均让他们受到应有的处置。
兹事体大,整个尚书府和睿王府本应承连坐之责、满门抄斩——何况新帝登基后,斩杀功臣和皇室来稳固自己势力,本就是寻常的不能再寻常之事。
而沈清容只处办了尚书府和睿王府的涉案之人,竟网开一面地遣散了尚书府仆从,连睿王的名号都并未撤掉。
夜里二人批改大典当日遗留的奏折,黎云书问及此事,他眼底涌上倦意,“我登上这个位置,已经杀了太多的人,不想再沾染罪恶。倒是你,一整天下来眉头就没解开过,怎么比我还紧张?担心我?”
“天下才刚刚平定,你要有半点闪失,百姓就会重新陷入水火之中,自己没点数吗?”
她不由分说地将沈清容训斥了一顿,看他一直含笑打量自己,重重一叹,“罢了,好歹是虚惊一场。”
他将人揽入怀中安抚许久,附耳轻道:“吏部尚书的位置,留给你。”
她皱眉,“首辅和吏部尚书皆是朝中权势极高的官职,都让给我......”
“怕什么,你还会谋杀我不成?”
黎云书被陈知纪的事情提心吊胆了一整天,立马示意他噤声。随后就被他抓住手腕,听他认真地继续,“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把你捧上巅峰。只要你愿意,皇位我也能拱手相让。”
他说得很坦诚。
黎云书顿了一下,“大邺皇室皆是凭血脉继承的,你让给我,会乱了规矩。”
“嗯,那咱俩努力。”
看他眼尾挑起风流,黎云书顿悟这“努力”是指哪一方面,脸色骤红,抄起奏折打在他身上。
二人玩闹了许久,待两个人都倒在地上笑得喘不过气时,他将黎云书搂在怀中,“还有个惊喜要告诉你。”
“什么?”
“子序找到了最后一味药,伯母的病快要好了。”
黎云书一下子坐起,“真的?”
“我还能骗你不成?”沈清容勾住她的一缕长发,也坐了起来,“她听说了你做的一切,也不敢相信是真的,说是要来邺京见你一面。”
她反应了很久,“你不是在骗我吧?”
他正话反说,“是啊,骗你的。”
又挨了这人的毒打之后,沈清容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止住笑,“好了好了,打人不累吗?”
黎云书揪起他的衣领,“我再给你个说实话的机会。”
“实话就是......”
他忽然将人扑倒在地上,吻过她的眉眼,最终封住了她的唇。
“云书,我要向你提亲。”
*
天已入冬。
北地的冬天很冷,隔三差五便会刮起白毛风。飞雪猖狂起来时,好似能吃人的怪物,将日月星辰和广袤大地齐齐吞没。等第二日离开出来一看,营帐上早就堆了厚厚的雪和沙,几乎要把帐篷压垮。
少一两只牛羊算是好的,更凄惨的时候,连亲朋的营帐都不见了踪影。他们往往要踩过几里远的齐膝雪地,才有一点点发现尸首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