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州城的每一个街巷都被火盆的红光点染,一直绵延到了后半夜。沈府常年无人打扫,内里早已杂草齐腰,成了一座荒宅。他们固执地跪在荒宅之外,分明知道那些忠魂再也看不见,分明知道不会再有人回来——却好像在迎接沈将军又一次凯旋而归,看他在众人拥簇之下振臂长笑。
夜里,邺京也落了雪。
黎云书听闻沈清容批阅完奏折后,提灯去找了廖诗诗。
自沈清容摄政后,廖诗诗买下一间老屋,靠出售胭脂在邺京城中勉强过活。
她行到胭脂铺时,已经到了打烊的时间。廖诗诗的积蓄不多,铺子并不算大,东西陈列得满满当当。黎云书看她面无表情地推着沉重柜台,而张慎思不知何故来到店门外,正一动不动地杵在雪地中。
他全程没有多余的举动。
廖诗诗也没有理他。
关门后她顺口道了句“多谢”,刚刚撑开伞,就吃惊地看见了黎云书。
黎云书同她打了个招呼,“张小公子也在啊。”
张慎思牛头不对马嘴地应了一声后,匆忙告辞离开。
黎云书甚是奇怪,“他不是有伞吗,怎么不打伞?”
廖诗诗则问:“你没有进宫?”
“阿容这么早处理完政事,想必是想留些时间来祭奠的,我不便打扰。”她同廖诗诗并肩行在雪中,“还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
少了圣上和重臣的约束,黎云书放心大胆地去查起了廖家旧案。至此方知,廖家也是天锋军的人。
廖老爷早年是天锋军派去北蛮的卧底,替天锋军网罗了不少情报,赢下了不少战争。
故而数年之后,有人以此为由指责廖家通敌,为廖家招来灭门之祸。
“我相信廖家是无辜的。证据虽未齐全,但也有了大致的眉目,我会一点点来找。”
廖诗诗十分熟稔地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借着微醺的劲儿轻道:“可我已经是残花败柳了。你能用两年修改律典,能用十八年入朝为官,又该用多久才能改变世俗的观念和人心?”
说罢她斟了杯酒,弯起眼角敬到黎云书唇边,“你说呢,黎大人?”
黎云书隔着她的握住杯盏,将酒一饮而尽后,牢牢攥住了廖诗诗的手腕。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也不比任何人低贱,凭什么要为别人付出代价?凭什么不能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我能为沈家平反,自然也能为你平反。若你喜欢的人因此嫌恶你,是他不配;若还有人三言两语说你的不是......”她明明酒量很好,却在这时卡了壳,“那我刑部也能治他的罪。”
廖诗诗笑着斟满了酒。
二人推杯换盏不多时,廖诗诗就喝醉了。黎云书送人回家时,还听她在耳旁喃喃:“大人,你喝醉了,刑部怎么可能会管别人的风言风语啊?”
她一手撑着伞,一手扶住人,那提灯只能由廖诗诗拿着,两人的身影被照得摇摇晃晃。
行至门外时,黎云书意外地又看到了那个人影。
这回不劳黎云书多问,张慎思自觉掉头离开。她奇怪地看了这人好几眼,送人回家后,听廖诗诗轻道:“他得知我做的一切之后,已经有很多次来找我了。我是不是可以信你一回?”
*
沈家的事情告一段落。
朝中暗流却并未止息。
黎云书在刑部时,自然发现了几位官员的异样行动。
她得知这些官员去景和宫之后,又想到沈清容口中的“连根拔起”,等律典修订工作大体完成时,问沈清容:“你决定要同他们撕破脸了?”
“景和宫政变的老臣还留在朝中。有他们在,朝堂不会安宁的。”
谈话间,扶松捧着一排香烛而来,“殿下。”
沈清容示意他放下,拈起一支蜡烛细细端详,“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是大典上要用的蜡烛?”
以往帝王登基时,都须有长者在侧。沈清容是个极端特殊的个例,只剩个晚辈姜赋,他便让礼部换了规制,改为祭拜先帝。
而祭拜就需要用上香烛,就会有火。
黎云书得了他同意后,也寻出一截蜡烛对着火光看。沈清容谨慎地看了她好几眼,道:“你可千万别点燃,看出问题了吗?”
她放下蜡烛,见沈清容从盘中拿出小刀,拦腰切断。
——香烛竟然是空心的。
或许这么说不合适,因为空心的部分,填塞满了一个个小圆球。
黎云书微愣,“这是什么?”
“火药。或者说,是小型的炸药。”
黎云书倒吸凉气,“是那些人做的手脚?”
“是在备选香烛时发现的。他们大概是想试一试,以为能以此蒙混过关。”沈清容将蜡烛和火药推开,“这次的大典,只怕不会太平啊。”
第117章 .登基大典她做到了。
十一月十五日,大典如期而至。
宫城外红绫蔽天,万人空巷,未及天明便拥入街巷之中,等待着新一轮日光的来临。
与宫外的欢腾热闹不同,文武百官早已整肃多时,列阵金銮殿前。空气很静,只听得礼部官员匆忙的步声和吩咐,和百官之中低低的议论。
殿外红毯一路铺至正门之前,两侧分立着戒备森严的天锋军,气势凛然。天锋军左边是在京城任职的文官,右边为武将,自前向后皆分作一至九品,朝服颜色规整而华贵,远看好似一幅绝伦的图案。
九品官后是内官仆从,亦穿着绚丽的新衣。今年与往年最大的不同,是添入了由百姓推举而出的民间高手。这些人有的极善医术,有的擅长种田,甚至还有人没别的才能,仅是能调解好百姓之间的关系。放在以前,他们连进宫城都是痴心妄想,更别提见圣上一面。骤然被挑选来参加大典,他们都如异地探险的孩童,既有新奇期许,又带着憧憬与紧张。
而在人群的左右两面,皆摆起九面朱红鎏金大鼓。高高的鼓面几乎挡住了远处宫阙,阳光一照,周围都像是蕴起了红光。
等一切都准备就绪后,顾子墨捏了把冷汗,遥遥望着前方某一个身影。
黎云书自沈清容上位以来,因功劳显著,擢升为三品刑部侍郎。她是沈清容挑选而出念诵颂词之人,却不愿太招摇,婉拒了礼部单独设立礼服的请求,随众人一般穿着三品礼服立在人群之中。
顾子墨是第一次参与和筹备这些事情,紧张得手心冷汗涔涔,见她岿然不动,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也不知是不是他目光太过强烈,黎云书忽然向后偏了偏头。顾子墨赶紧收回视线,留意起自己该做的事情。
黎云书自然不会注意到他。
她没敢表现得太紧张,暗中警觉地打量各处,不放过每一个角落,不放过身边的每一个官员,甚至连所有人脸上的神情都细细去看。
决定刺杀的会是谁?
又该会用什么法子?
有了香烛的例子,她笃信那些人会在大典时动手。纵使沈清容嘱咐人将每一个角落都查找一番,把每一个需要用到的物件都认真审查,还遣了天锋军来坐镇,她还是觉得不对。
他们不知道到底是谁会行刺。
景和宫被烧得只剩了废址,事情亦过去二十余年,知晓内情的人都不在了。谁也不知道是谁放的那把火,不知道朝中有二心的人是谁。
前些时日她去找沈清容时,他曾如是道:“我在关州时,记得一些事情。沈老爷还活着的时候,陈家风头正盛。老爷离开朝堂已经很多年了,从不在意朝中之事,但每每听闻陈家的功绩,他那天心情必定不会好,甚至还要骂上几句。”
“我小时候就觉得很奇怪。这几天上朝时多看了陈尚书几眼,他却总像是躲着我。”沈清容不以为意地笑了下,“我派人去景和宫无非是旁敲侧击。你带我照看了睿王之后,我才忽然察觉,陈尚书的女儿是太子妃啊。”
不错。
她不知陈家与旧案有什么牵扯,但陈尚书手中掌有姜赋,确实是最有可能行刺之人。
何况陈知纪离他那么近。
如今陈知纪正站在队伍前列,满面容光地同刑部尚书攀谈,整个过程一直被黎云书紧紧盯着。不多时,有礼仪官领他前去准备,陈知纪与刑部尚书拱手告辞后,带着淡笑离开。
他没有往黎云书这边看一眼,表现得轻松从容,好像真的什么都没有做。黎云书目送着他消失,皱眉回想陈知纪方才的举动,也没想出哪里奇怪。
敌暗我明。
情势危险。
每一张笑脸背后都可能藏着刀,每一块平静的地面之下都是暗流涌动。
这就是朝堂。
未几,宫城内钟声骤响,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二十二声钟响,象征鸿熹二十二年的落幕;第二十三声钟声余韵悠长,则像为新朝拉开序幕。
随后,鼓声响起。她听着礼仪官高亢的话音,心随着鼓点剧烈跳动,一片欢腾之中,竟紧张得有些喘不过气。
她与百官一并望着前方那个位置,纵使这些年学会了不形于色,手心还是忍不住攥紧。
只因有一根引线连到了她身上,差一点点就要把她引燃,她却不知道引线在哪儿。
直到那抹明黄从她余光里飘过。她下意识侧首,恰与沈清容的目光对上。他好像全然没察觉危险将至,神色从容,甚至还对黎云书露出个笑。
他是个有把握的人。
黎云书心下稍安,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无碍。沈清容这才收回目光,步履坚定地朝前走去。
他走遍红毯,也走遍大邺,走了一生。
他在万民之巅回首,隔着茫茫人海,目光却看向了她。
为了让她再无后顾之忧,做她想做的任何事情;
为了扫去这天下浮云,让阴霾再也遮不住她的光芒;
为了开创一个盛世,为了更多的繁星能在朝堂之上璀璨。
黎云书依序出列,由礼官引导着行至百官之前,接下了那份颂词。
古往今来的颂词大抵一致,无外乎感念天恩百姓、立志承平天下。她不知前朝的帝王们登基时,念诵颂词的官员有何感想,只觉接过卷轴时像接过了无数人的性命,沉重得她双手都在颤抖。
她的心思终于从担忧中转变了过来。
这本卷轴对沈清容而言,对下一个朝代而言,对百姓而言有什么意义,她明白。
既是她接了这一棒,就不要有其他杂念。她要让所有人听到这些赞颂,要做好这一程。
天空澄净无比,金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黎云书看着殿前身着衮服的那人,振袖展开卷轴,朗声诵念:
“五殿下姜容,幼时承蒙沈成业将军所救,长于关州十九年,流离三年,虽蒙受冤屈困苦,未改其志。见百姓横死,生民涂炭;又见蛮人伪作皇室,意图染指中原,则为万民揭竿而起,以求太平之世......”
一字一句,都写着他们的初心,记着他们一起走过的艰难坎坷。在这条路上,有人倒下,有人离开,也有更多人护送着那颗火种,终于坚持到了破晓。
他们走了很远,但都没忘。
黎云书声音坚定有力,穿透了茫茫人海,在空中回响。等念完最后一句话后,她合上卷轴,领着众人高声宣誓: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