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平笑着答应,随后却又舔着脸道:“大人,奴才斗胆问一句,您是心疼白妈妈呀,还是心疼咱们新夫人呀?”
周寒执拿狼毫敲了他的脑袋,却未曾答话。
可做下人的,往往最会看颜色。周平腻歪一笑,便道:“大人不说我也知道。夫人说的话,您都很往心里去。那日吃醉了酒,您还念叨,往后要担起责任来。”
旋即,周平却又劝道:“可您这么终日吃酒应酬也不是事。要不,就把事情说出来,让夫人跟您分说分说。奴才瞧着夫人狡黠聪慧,没准有好的主意不是?”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提起这事,周寒执眼神一冷道。但话音未落,外头已经传来一道柔和的声音。
第13章 打蛇打七寸
“吃面吧。”荣澜语端着两碗面走进门。
周寒执抬眸,只见一位腰肢纤细的少女走过来,眼底笑意盈盈。她的鬓角微微有汗珠渗出,衬得容颜愈发娇美可爱。袖管微微卷起,露出一截纤白的手臂,稳稳托着梨花木盘。
“你做的?”周寒执有些诧异。那碗面上泛着恰到好处的油星儿,两三根青菜飘在上头,并三四片火腿,还有一块被雕成了囍字纹样的白玉萝卜。
周寒执瞧着那囍字白玉萝卜,大概就能想象它是如何在眼前少女的手下被一点点雕刻成形的样子。甚至能想到少女一脸认真的模样。
“发什么愣呢。”荣澜语笑道。“你别多心,没有旁的意思,成婚那碗的合卺酒没喝,总觉得少些什么。咱们索性吃碗合卺面。”
“这意头真好。吃酒算什么,还是要吃合卺面有趣。酒是锦上添花的东西,可面条才象征着平平淡淡的日子。大人,夫人,您二位吃了这碗面,往后就能同舟共济了。”周平嬉笑着说道。
“说得好。”荣澜语温温柔柔道。“你去吧,我也给你留了一份面呢。听说你喜欢吃凉的?让新荔给你拌一拌吧。”
“得嘞。”周平高高兴兴下去了。
周寒执的目光却依然落在那碗面上。直到荣澜语伸手递给他一双筷子,他才苦笑道:“自从娘亲走后,我已许久不在府里吃面了。”
荣澜语没听周寒执说过几句话,如今二人面对面坐着,才发觉他的声音和煦,跟那张俊逸得不像话的脸一样,也有勾人的魄力。
可他说起自己的母亲,荣澜语心里一软道:“我到周府不过两三日,但却看得明明白白,大人惦记亡母,实在难过。”
她挑了几根面条,却又放下,轻声道:“嫁过来之前,姨母便说大人嗜好喝酒,整日整日不回府里。我想,大人如此做事总有缘故。如今想来,大概也是因为这颗怀念母亲之心吧。大人不知道,我母亲与父亲一道流放。多少回在梦里,我也梦见母亲哭,母亲笑,回回心都像针扎一样的难受,不知母亲过得是什么日子。母亲尚在,我且如此,更别提大人了。”
“可我又想,无论母亲在哪,大概都希望咱们能过得高兴,过得快乐。所以我努力把日子过好,便也是对母亲的一番孝敬。”
听见这些,周寒执莫名觉得眼前的白玉囍字越发玲珑可爱。
“是,你说得没错。”周寒执轻轻叹了一口气,脸上带着些笑意道:“吃面吧。不高兴的事,就不说了。”
荣澜语嗯了一声,知道有些心病不是一回两回就能好的,便也没多劝,吃了几口面,索性换了话茬道:“明儿是回门的日子了。两位姐姐白天派人来传话,说会和弟弟一起在荣府备膳等我,要咱们早些回去。”
“应该的,明日是我婚事假的最后一日。”周寒执道。
荣澜语犹豫了一下,还是撂下筷子,正色道:“大人,有些话我想跟你说在前头。”
见她认真,周寒执也撂下筷子看她。
荣澜语这才说道:“父母未曾走时,两位姐姐对我尚好。可今时不同往日,结婚那日,大姐因嫁妆的事跟我撕破了脸,二姐虽然没管,但心里一定是向着大姐的。所以,若是二位姐姐说什么不好听的话,你也别往心里去,更别跟她言语计较。不看别的,我那同母所生的亲弟弟可还在二姐家里过活呢。这是我唯一一桩心事了。”
“我心里有数了。”周寒执答应下来。
荣澜语再等,还以为会有些旁的话,可眼前人又沉浸在面前的一碗面里,再没说出什么来。她心里微叹,难得生出几分担忧来。
既担心两位姐姐言语过激惹恼了周寒执,他或许会做出些冲动之事,又担心周寒执反过来惹恼了二姐姐,到时候弟弟受连累。
这样一想,几乎连吃面的心思都没了。她本想再叮嘱几句,可瞧着周寒执吃得香甜,又不忍心再给他添堵,只想等吃完面再说。
没想到才撂下筷子,前头新荔又来传话,说白妈妈不见了。
到底是周寒执的乳娘,又是府里的管事,荣澜语不得不到前院去看一看。如此一看,就又把心思撂下了。
新荔笑着替荣澜语放下卷起来的袖管,又嗔怪道:“大人也真是的,就让您赤着胳膊吃饭。”
荣澜语脸一红道:“是我忙忘了。下回你可要提醒我一些。”
“是是是。”新荔咯咯笑着,扶着荣澜语的手往前院走,继续说道:“方才我和秋浓说了一会话,她比我还单纯些,好像白妈妈也不让她管府里的事。不过越是这样,白妈妈越不放心,这回不知人跑哪去了。”
“宋虎呢?你可瞧见了?”荣澜语抬眸问道。
“这……”新荔犹豫一阵,想起来似乎也的确好一阵子没瞧见宋虎了。
见她犹豫,荣澜语便放了心,笑道:“我把护院的事都交给了他,他能轻易让人往外跑吗?好端端的又怎么会自己也跑不见了?我要是没猜错,白妈妈是去搬救兵了,宋虎则跟着她呢。”
“那夫人预备怎么做?”
“什么都不用做。她去了就会知道,郝玉莲现在自身难保,根本帮不得她什么。她若是个聪明人,就该知道,秋浓的婚事也好,她的养老也罢,真正能指望的,也只有咱们。让她见识了这一回,往后也就懂事了。”
新荔点点头,愈发明白,荣澜语打蛇打七寸的本事是最厉害的。
果然荣澜语想得半点都没错。白妈妈跑了小半夜才回来,竟连郝玉莲的人影都没摸着。回来的路上又因有宋虎在后头跟着,吓得她以为是遇到了劫匪,差点尿了裤子。
好不容易回屋见到了秋浓,心里才总算安生了些。
“娘亲去做什么了?我都饿坏了。府里的厨娘全都去休息了,我又不会做饭,又不能出去买果子吃。”秋浓一边抱怨着,一边去白妈妈身上摸,以为她能给自己带些点心回来。
白妈妈心焦极了,推了她的手道:“我先问几句话,一会就给你做饭去。你告诉我,夫人跟你说什么了?打你没有,骂你没有?”
“娘亲你说什么呢?夫人的两个小丫鬟都可好了。她们跟我说,只要我乖乖听夫人话,往后就能给我嫁一个好人家。不过也说了,要是想不通,不听话,那往后就得求协领夫人赏我一门亲事。”秋浓一脸疑惑。“娘亲,你说这话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协领夫人赏我亲事啊?她不过一个从九品的协领夫人,协领大人年岁又不小了,往后在官场上还有什么进益的?哪有咱们大人,咱们夫人往后的前途好?”
“是啊。”白妈妈苦笑着点头。一个孩子都看得明白的道理,自己竟然糊涂了。从前是大人不管事,才让协领夫人有机可乘。如今这位新夫人聪明得跟神仙似的,自己这点子小九九真是贻笑大方。
她扑了扑膝盖,把方才在邱府门口跪着时沾上的泥土擦干净,抿了鬓角道:“今儿的事,都是娘亲错了,是娘亲鬼迷心窍糊涂了。往后娘亲不再管府里的事了,咱们一切都听夫人的安排。走,咱们先去找夫人认错,再让夫人赏咱们一口吃的。”
秋浓不明白白妈妈在说什么,但很好性地答应下来,扶着妈妈往荣澜语所住的地方走。如今周寒执依旧住在书房,荣澜语好好地睡在正院里。二人迟迟不圆房,府里的人也不敢多问。
屋里,荣澜语正收拾着嫁妆,听说白妈妈母女来了,便叫进。清韵打着帘子,白妈妈进了门,才发现这才多大一会功夫,屋里又不一样了。
原本空荡荡的屋子,此刻一角是熏香挂画,桌案上是白瓷瓶里插着秋菊,还有笔洗砚台等物。中间仍空着,显然是给新桌椅留地方,但地面上已经铺好了福寿纹软毯,平添一些和谐氛围。
白妈妈便笑了,愈发觉得老脸烧红。“原是我小瞧新夫人了,您实在不像十六岁的心智。”
“妈妈这样说,我就不好意思了。往后府里的事还要您多提点着,我才省心。”荣澜语端坐在床榻上,一张美人面比画里的女子更加耐看。哪怕烛火温黄,人家的脸颊依然白得跟冬日初雪一样。
“夫人还能让老奴管家?”白妈妈抬眉,眼底显然十分诧异。
“妈妈已经漏夜前来,显然是想明白了。既然想明白了,咱们往后就一道在周府好好过日子,过去的事再提,就很没有意思。”
第14章 难得你看得上她
等荣澜语三言两语说完自己的意思,白妈妈咯噔一声就跪下了。她一手用力地扇了自己的一个耳光,双眼就流出眼泪来。“原本我也真心疼过大人的。可后来大人渐渐不回家,终日嗜酒,我也就糊涂了,开始惦记仨瓜俩枣的银子来。协领夫人又说让我分她一杯羹,往后才能给秋浓找个好人家。我,我真是想着大人不管事,才靠上协领夫人。”
荣澜语亲自把白妈妈扶起来,叹气道:“您是大人的乳娘,不该如此糊涂。大人再嗜酒,再不管家,心里却也有明白帐的。我替大人做主,原谅妈妈一次。希望妈妈往后一心一意向着周家,至于秋浓,自然也是我心上的人。”
“是,这回,我就知道怎么做了。我若再糊涂,也不配做个人了。”白妈妈哭得真诚,又看向荣澜语高兴道:“大人是有福气的,遇上夫人这么个贴心人。老奴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往后一心一意帮您操持这个家。咱们周府的日子,一定不比旁人差。”
“是,妈妈的心气是对的。”荣澜语也高兴。她已经想到了最坏的结果,但事情还是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了。大概,拿人心换人心,总是有用的。
她让新荔带秋浓下去吃些宵夜,又陪白妈妈说了好一会话。这才知道,原来周寒执的父亲从来不管事,家里的银钱大多是老夫人辛苦赚回来的,又辛辛苦苦供养周寒执读书,把他拉扯成人。故而老夫人去世后,周寒执大受打击,这才跟转性了一般,终日嗜酒,贪恋那醉生梦死的日子。
至于周家老太爷,据说是个只知道花钱的主儿。周府的日子过得不好,也有总周济他的缘故。
还有便是郝玉莲。周寒执之所以任由郝玉莲几人来周府打秋风,是因为周府老夫人郝玉芝去世的那一日,是随郝玉莲一道出门的。那日多亏有郝玉莲帮忙,跑了十里路回来找人帮忙,老夫人才总算没死在外头,回来勉强续了两三天的命。
荣澜语听言唏嘘半晌,又亲自去后院祠堂为老夫人上了一炷香,这才回来安歇。
一夜无话,便到了次日回门的时候。□□澜语还没等用膳,周平就已经笑着进来问安道:“夫人,今儿可有好吃的点心?再赏我一块吧。”
周平长得面容俊俏,也是一团喜气。新荔头一个乐道:“就属你脸面大,上赶着要吃的。还不赶紧催着些大人,可别迟了。”
“大人已经准备应当了,特意让奴才过来告诉您一声,说昨儿忘了跟您说,通政司参议夫人请您过去赏菊。”
“赏菊?今儿下午?这样大的事,大人怎么不提前说?”新荔咋咋呼呼道。“咱们可什么都没准备。”
荣澜语未吭声,心里却有些高兴。有了参议夫人相邀,倒是不必担心晚上要陪两位姐姐姐夫用膳的事。她如今在周府愈发自由,竟不怎么爱见她们。
“现在去准备倒也来得及。”荣澜语撂下手里的竹骨筷子,看向清韵道:“清韵快去,从我的嫁妆里找一幅字画,一块镇纸,再找一件拿得出手的绣品,还要那一套雨过天青的茶盏。再包些昨儿刘妈妈做得芙蓉酥点心。周平,你瞧瞧大人的衣裳穿得妥不妥当。”
周平正楞在那呢,此刻听见自己的名字,才回过神挠头道:“夫人,咱们,咱们大人从来没送过这么多东西。再说那通政司参议大人都要告老了,您这么些银子砸在他身上,多赔啊。”
“糊涂。那是大人的恩师。从前不送什么东西,是大人的简朴。可如今大人是成家立业的人,再空着手登门,就是我们夫妇的不孝敬。”荣澜语轻声嗔怪。
虽说语气轻柔,但一句一个道理,让周平不得不低了头。“是,夫人说得是。”可话刚说完,他竟然又破声而笑。
“你笑什么?”新荔急赤白脸问。
周平有些不好意思,愈发嘿嘿笑道:“我高兴还不成。夫人一口一个夫妇,可见是心疼大人呢!”说完,像是担心新荔再骂一句,赶紧便跑便喊道:“小的去看看大人的衣裳,夫人可快准备应当吧。”
“真是个猴崽子!”新荔唾道。
幸亏晨起不晚,要不然如此折腾一圈下来,恐怕已经是午时了。但此刻却是刚好,荣澜语和周寒执的马车驶到荣府跟前时,太阳刚稍稍有些见热罢了。
周寒执下了马车,便毫不犹豫地往府门口走。可走了两步,似乎想起什么,又折返到了马车跟前,刚好跟才下车的荣澜语面对面对上。
“落东西了?”荣澜语问。
“不是。”周寒执摇摇头。“没事了,走吧。”
荣澜语的鹿眸困惑地眨了眨,又看向旁边的周平。周平指了指马车,做了个下马车的动作。
荣澜语明白过来,莞尔一笑,扯了扯周寒执的袖子道:“你是来扶我下马车的?”
周寒执板着脸不吭声。
荣澜语指了指自己的鞋子道:“今儿要见参议夫人,走路不稳怎么行。你瞧,我的鞋底不高,自己也能下马车呢。”
周寒执撇撇嘴,“那往后我出门,还得瞧一瞧你的鞋底子,才能知道扶不扶你?”
荣澜语被逗得咯咯直笑,摇头道:“做什么要管我穿什么鞋,你只管扶不就成了,难道我还能怪你不成。”
一张几乎能融化冰雪的春光明媚美人面,周寒执哪扛得住,唇边不知不觉就噙了笑意。“真真是认识了你,才见识了许多事。”
荣澜语不明白他说的见识许多事是什么意思,可她喜欢看周寒执一笑。周寒执一笑,就好像满城的桃花都开了一般。
而这样相视而笑的场景落在荣澜烟眼底,便是一阵酸。她咬了咬牙,听见身边的小丫鬟咬耳朵道:“真奇怪。咱们三姑娘最是挑挑拣拣的,怎么真看上了这个酒徒?你瞧这甜甜蜜蜜的样子,简直比咱们老爷夫人当年还……”
可这话很快被荣澜烟一个眼神塞回肚子里。她冷哼一声,不知是对身后的丫鬟说,还是在对自己说:“新婚的功夫,谁不是一个劲儿的腻歪。等往后一个仕途难进益,一个整日柴米油盐,看彼此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
这样的话丫鬟不敢答,但荣澜烟自己畅快了些,笑着迎上去道:“我等了你们半天了。爹娘捎了信回来,你们快来一起瞧瞧。”
周寒执恭恭敬敬说二姐姐好,她唇边的笑意更浓了。看向周寒执道,“我这妹妹不懂事,要是欺负人,你就告诉我。”
本是客气话,旁人许就应付两句。可周寒执毫不犹豫道:“没有的事。澜语能入周府,是周府的幸事。”
这样认认真真的语气,反叫荣澜烟怔住了。两瓣唇甚至合了又张,半晌才僵硬一笑。“是吗,难得你看得上她。”
荣澜语眼底闪过不耐,可方才周寒执的话实在让人心里热乎,她一时也就不想计较什么了。
这会到了正厅,荣澜语才发现旁人都不在,只有荣澜烟这个当二姐的在这支应着。她才要启声问,荣澜烟就已经眨着美眸笑道:“她们大概一会就回来了。去通政司参议大人家了。”
“通政司,参议大人?”荣澜语与周寒执对视一眼,见周寒执脸色平淡,便也没有提及。
但她诧异的语气听在荣澜烟耳朵里,就好像是乡下人头一回看见巍峨的城墙似的。荣澜烟的眼底不由得闪过些得意。
“你们还不知道吧,通政司参议大人即将告老,很快就有个缺儿要放出来了。通政司是个清水衙门,一向都是谁告老,谁举荐一个便是。这样好的机会,咱们可不能错过。这不,你大姐夫和二姐夫两个去参议大人家探望,你大姐去陪参议夫人说话去了。”
“原来如此。”荣澜语点头,可心里却又诧异着。参议夫人聪慧,自然知道今日是自己回门的日子,所以才会特意选了下午邀请自己去用点心。既然如此,又怎会在回门的日子,把姐姐姐夫拉去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