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拂面,吹得他僧袍作响。
李慕捻佛珠的手也停了。
“千真万确。”阴庄华从袖中掏出一卷画册,缓缓展开,“这是暗子好不容易送回的。当日民众所呼太子妃裴氏跳楼,暗子便趁机绘图。他们得了我命令,知晓这人的一切事宜皆需仔细,便也绘的认真。看看,可是你认识的模样。”
李慕的目光落在破碎的面容上,辨她有个极好的方法。长安高门贵女眉心花钿皆以梅花、芙蕖为主,上色为金黄、翠绿、艳红三者择其一。
唯她不同。
她自小爱食樱桃,便爱屋及乌,喜欢与樱桃有关的一切。
譬如三月里盛开的雪色樱桃花。
她的眉间,终日所绘便是那纯白的小花,混着一点金粉,中间添一抹朱红,说那是花的果。
阴庄华的暗子果然是个中好手,白花,金粉,红果,在仅剩的半张脸上,亦是半数绘出。
秋日清晨的风,带着阵阵寒气,一遍遍拂来。
李慕还未从画卷上收回眸光,橙黄的叶子随风落下,遮住画像上女子的眉眼。
这是樱桃树的叶子,满树金黄的叶子,在风中簌簌作响,似唱挽歌。
李慕抬头而望,四季交替,叶虽转黄,但架不层层叠叠的繁盛。日光作配,染出一树的灼灼璀璨。
寺中两颗樱桃树,是他来此的第一年种下的。
培育研究过这果树的人,都知道一句话:樱桃树好种,果难结。
五年多了,两棵树已有三丈高。三月四月花如雪,五月枝繁叶茂,亭亭如盖矣。
唯不见,六月里樱桃带雨红。
今岁倒是结了一些,尚自鹅黄掺橘的几颗,李慕日夜看护着,却不想一场雷雨急下,翌日便落红归尘土。
“其实她大可不必这样的,据闻太子保下她实属不易。”阴庄华收起画卷。
李慕看着寸寸消失的人像,半晌终于吐出一句话,“想必是愧对皇兄吧。”
他自小敬仰的皇兄,原是极爱她的。
这些年里,雪鹄带来的信中,也尽数讲述了李禹对她的厚爱与恩宠。
“好了,说正事。”少女长眉轻敛,“我候你一个平旦,可不单单来同你传消息的。这消息确定,你我之事考虑如何了?”
“你我结亲,阴氏现成的三万兵甲……”
自去岁汤思瀚举兵反叛,盘踞敦煌郡多年的阴氏,便动起了心思。他们虽也是豪强大族,承袭着敦煌太守一职,但世代守在这偏远的边塞之地,空有守边的名声,却始终进不了长安政权中心。故而想从李慕身上打开缺口。
“戒尘已是方外人,不染红尘姻缘。”李慕双手合十,持珠拜首,转身离去。
她话未毕,便被他打断,此乃头一回。
“竟当真这般冷情,不理俗世?”从廊上拐角停留多时的另一个女孩,信步而来。
同阴华庄所差无几的打扮,唯一的不同是她的颊畔点着一盏星辉。这是阴氏的嫡次女,阴萧若。
“阿姐,你不该催的这般急的,该让阿爹来同他提亲!从山河社稷、黎民苍生到国破家亡,好好与他说道说道!”
“裴氏是他发妻,年少夫妻一下听闻不在了,难免乱了心神。”阴庄华摊开画卷又看了眼上头的人,抬头道,“戒尘,方才那个消息,你拿何物作报酬!”
“不若就来年樱桃结果,头一盘赠我算酬金,如何?”
李慕驻足抬首,望满院潇潇落叶无尽头,方缓缓道,“充饥解渴之物,众生皆可得。”
这一年多来,阴庄华确实为他提供了不少消息,只是都一物还一物清算了。
红尘茫茫,他不想有牵绊。
姐妹二人得了这话,相顾挑眉,含笑出了寺庙。
门启门合间,李慕回首望去,樱桃树下,秋千架上,似坐着那个长安姑娘。
她仰着瓷白如玉的面庞,阳光渡了她一身。
漂亮的桃花眼浅波流转,话音如翠玉撞宝珠,娇憨又骄傲,“看在酪樱桃的份上,就择你齐王府吧。”
这句话,是她应了他的求娶。
虽他是帝王之子,亲王之尊,然求娶她实非易事。
裴氏已是烈火烹油的鼎盛,裴松方思及月盈则亏,故而只想将女儿配一贴心良善郎君即可。然靖廷长公主念及血统尊贵,便想让女儿依旧在皇室子弟中择人。
两位皆是开明之人,到最后,这择夫的权利便直接丢给了当事者。
女儿喜欢,便好。
于是,从七品寒门小吏,到京畿高门权贵,再到天子座下的数个皇子,皆动其心。
为貌,为名,为权,为利,自然也有为情的。
李慕亦在其中,他为的是她的笑。
幼年宫宴上头回相遇,粉妆玉砌的瓷娃娃依偎在母亲怀中,由侍女喂着一盏酪樱桃。
冰黄色的蔗浆裹着鲜红的果肉,在她朱唇口齿间缠绵。
一口咽下,原本就欢脱娇俏的面庞上,笑意更盛。
“六表兄,给你。”瓷娃娃捧着一盏酪樱桃,踮足推给他,“你不开心吗?”
“吃这个。阿昙保证,吃完你就开心了。”小姑娘头上铃铛作响,臂弯间披帛翻飞,也不待他反应,便已经舀了一勺喂给他。
“好吃吧?”她笑,春风入眸,日光流泻,一下点亮了他的人生。
在他七岁的生命里,他一直孤寂而沉默。
他是苏贵妃亲子,原该受尽荣宠。
只是外头皆道,苏贵妃生他时伤了身子,月中抑郁又变了性情,无端恼怒他。
皇帝为安抚苏氏,便也不甚亲近他。只考虑他未足月而生,便将其丢给了医女出生的穆婕妤。
于是,因着天子和苏贵妃的态度,各宫及宗室间,几乎无人同他往来。
那一年,四岁的天之骄女拖着长长的裙裾,丝毫无惧座上人眼光,绕过半个殿宇,喂他一盏酪樱桃,成了他梦里的光。
群芳散尽,雁过无痕,茫茫白雪落下。
临近敦煌郡的一座破庙里,当年被众星拱月的姑娘,如今衣衫褴褛,浑身发烫地蜷缩在冰冷坚硬的地上。
从长安一路走来,已有大半年的时间,到这一刻,她觉得实在是撑不下去了。
勉强睁开眼,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昏睡了多久。只是尤觉荒唐,到了这般田地,她竟然还会梦到他们的初相识。
意识慢慢回笼,她方猛地挣扎起身,“涵儿!”她急切又惊恐地呼唤。
庙中空空如也,不见人影。
“涵儿!”
“——”孩子在今岁早春一场风寒高烧后,便蓦然失去了言语,再不能说话。此刻听到呼唤,慌忙从外头进来,手中捧着一汪雪水,指了指她干涸开裂的唇瓣。
裴朝露呼出一口气,蹲下身来,看着他腾出一只小手,蘸着一点冰凉水渍,抹在她唇口。
“嗯——嗯”孩子将掌心的水推过些,示意她饮下。
却转瞬自己喝了了一口,在口中含了半晌,方指着母亲示意张开唇口。
裴朝露抱起他,抵住他额头无声流泪,片刻由他将口中含着的水一点点渡给自己。
雪水太凉,那是孩子能想出的唯一的办法,也是他仅有的温暖了。
黑夜昏沉,如今他是她唯一的一点光亮。
光——
新婚夜,李慕揽着她,唇畔冰冷却话语温柔。
他说,“阿昙,我握住光了。”
裴朝露又想起方才的梦境。
她想,如果可以,那年春日宴,她一定不会喂他那盏酪樱桃。
第9章 重逢 你皇兄的,我送到了。
敦煌古城中,兴庆街主街道上,往来商旅牵着骆驼缓缓而过。两侧的当铺、货栈、酒肆、住宅一如往昔热闹。期间每隔三房,至多五舍,必有一间佛庙,传出阵阵梵音,压住红尘额喧嚣,在市井亦给人平和与宁静。
空气中弥漫着炙考牛羊的辛辣香味,混着从西边吹来的风沙,使这个连绵了半月落雪的冬日,又多了一份干燥的枯寒。
裴朝露抱着孩子已经走了小半条街,终于在一间衣裳铺停下。
古朴典奢的铺子,择名“裳暖天”三字,是熟悉的笔迹。
“大小各一套,齐整的。”伙计驱赶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裴朝露先递上了银两,指着左侧外间的一排衣衫出了声。
敦煌郡是大郢的发源地,靖廷长公主封地便是此地的苦峪城。过往每隔三五年,公主与驸马便会来此城中小住。亦带她来过两回,遂而教过她一些当地话。
幼女聪慧,学得甚好,即便隔了多年,此刻吐出还是带着此间味道。伙计听了,只当是遭难的归乡人,而不是逃难而来的乞讨者,脸色一下好了许多。
“小娘子可要再瞧瞧里头的?”伙计迎入店,掌柜便亲自转身出来。
年近不惑,风情依旧的美妇人,尚是记忆中的模样。
裴朝露看了她一眼,依稀记的面前人是个爽朗的财迷,消息更是灵通。
“不必了!”她笑了笑,有些疲惫地喘出口气,“哪个不知您这里头从左往右越贵,自外至内越奢。我倒是想穿身好的,实在付不起了。”
“小娘子可真是个识货的!”
“容我将衣衫换了吧。”裴朝露领着孩子入内室更衣,半晌又道,“劳掌柜进来搭把手。”
“来嘞!”
女掌柜顺道沏了两碗热茶,送进来。
“小娘子家在何处,可是从长安来的?怎的就你们两个?”
“母家原在沙镇上,妾身幼时随高堂迁去了长安,眼下……”裴朝露就着掌柜的手穿上连帽斗篷,红着眼道,“天子弃城,家中被洗劫一空,一路回来至亲都殁了。就剩我们娘俩!”
“归乡来,换身洁净的衣裳,带他们去见祖宗。”说着,她不忘指了指那露出白瓷瓶一角的包袱。
“小娘子是沙镇人?”女掌柜打量着她,不免有些吃惊。
沙镇乃苦峪城入口镇,虽也在敦煌郡中,却是唯一不归敦煌阴氏一族所管辖的州镇,乃直属苦峪城。镇中子民是放牧好手,皆散在阳关以西畜牧养马,以备战时之需。
故而,沙镇人在此都有极高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