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情之上,多来都是我冷待于他,那厢同他提出要个孩子,他哪里还顶的住。”
“你真是个好孩子!”苏贵妃伸手抚上李慕僵硬的面庞,“不过三个月,我身上便有了你。遂我被晋为才人。”
“前头依旧是高位妃嫔无数,但我皆不怕了,我的身后有帝王。李济安亦安心了,因为他的身前有我。”
“合宫皆知我有孕的当月,适逢文德妃生辰,我去给她贺寿,失足落入湖中。后来查出是她宫中嬷嬷将我推下,她遂被禁足,困于冷宫,我则晋为婕妤。李济安便下放她叔父,从京畿调往地方。”
“怀你至五月,我同崔贤妃难得能说上几句话。这日里,她送了盘杏仁糕,我用了半块,腹痛难忍,所幸用的不多。太医道,是糕点里参了红花粉。她被赐白绫,我晋了昭仪位。崔氏族人求情,李济安收了他们陇西的兵权,容崔贤妃去了冷宫。”
“又两月,我早产生下你,温才人欲要为表姐崔氏报仇,买通接生的稳婆,险些让我们母子一尸两命。至此,温才人也去了冷宫。陇西崔氏想要培养的新生血脉温氏一族,却不料尚在萌芽,便被扼杀。你出生,我上了贵妃位。”
“百日生辰宴上,王昭媛和高昭容抱了你,累你差点窒息,后有宫人指认,是她们在你襁褓中添了芦花花絮,至此高氏王氏亦是权柄上缴。”
苏贵妃的手不曾收回,只一点点抚着面前人眼角眉梢,鬓边下颚,忍不住再次感慨,“你真是个极好的孩子,从腹中至出生,便是我手中最好的工具,是我儿子最大的保护伞。”
“我借你,除了后宫挡路的妃嫔。李济安,则借你我,除了世家大族,聚了他手中皇权。”
“或许李济安也是知道的,三郎不是他的儿子。但是,他只要想到你,想到我愿意为他生下你,他便也能接受三郎。”
苏贵妃起身,至李慕处,将他揽进怀里,“所以,你问我如何愿意熬过孕之苦,生之痛,诞下你,却又要三番两次地杀你。这般解释与你听,你当是很好理解了,对不对?”
苏贵妃被人推开,跌在地上,却是满目泪水落在笑靥全盛的面容上,“你不必这样看我,我好歹是有缘由的呀,我要保护我儿子。你想想你的生身父亲,他是不是比我更恶劣,他分明什么都知道,还不是由着你在深宫被冷落,被欺辱……”
“我期瞒你,但没有欺骗你啊。你就是一个施、暴者的孩子,你的父亲杀了我夫君,占了我身子,我能怎么办,我能爱你吗?”
许是见对面人面色愈见苍白,急咳中唇畔滑下一道血流,苏贵妃原本癫狂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忍,只膝行至他处,抓着他双手道,
“其实你不能怪我,我本也不想告诉你这些的。当年你要是听话,离开长安时,饮了那鸩酒,今日就无需面对这般不堪的身世,你就至死都会觉得欣慰,你是为了保护你心爱的女子,保护她的家族而死。而你死后,你的母亲,你的兄长,你所在意的一切,都会往好的方向发展!”
“多好的梦啊,你非不要,非要闹到这般田地……”苏贵妃终于失声痛哭,抓着李慕拼命拍打他。
“你松开他!”不知何时立在殿门边的裴朝露,跌跌撞撞跑上来,一把拽开苏贵妃,只将人抱在自己怀里,“不许你伤他,你为人母,是怎么忍心的……”
想过无数次,他离开她的缘由,总也没有想到这一重。
“是不是怕身份曝光配不起我,更怕连累我?”她捧起他面庞,擦净他唇口血迹,同他额间相抵,“傻不傻啊!”
李慕的眼里终于聚起一点生气,抽开身上披风拢住她,却也没回话,只低声道,“别冻着!”
“对,你要怪就怪她……”苏贵妃抓着凳椅直起身来,喃喃道。
“你为人所占,自是受害者……我本无权评论你之种种,”裴朝露侧首,忽略她的话,只痛心道,“可是你怎么可以用一个孩子,当成复仇的工具?”
她松开李慕,上前苏贵抓住苏贵妃双肩,“生一个孩子多难啊,孩子他有什么错?”
“他有什么错?”裴朝露回首望李慕。
望他,亦望他们早夭的儿女。
“怎么,想起你的孩子了?”苏贵妃笑道,“你不无辜,你不过是代母受过!”
“要不是你的母亲,我的夫君未必会死。当年,两王争帝位,本是势均力敌,局势僵持了一年,镇国公主的五万精兵倒向了李济安。”
苏贵妃擦干眼泪,直视她,“成王败寇,自没什么好说的。可是,我不过一个女子,不懂什么大道理,我只知道我夫君死了。要不是你母亲,我夫君就不会死,我也不用二嫁他人,一生受辱!”
“所以,兴德二十年,我母亲进宫谢恩,暴毙于宴上,是你……”裴朝露不可置信道,“不会的,我母亲是突发旧疾,是穆清验明正身的!”
“是我,我下的毒,如同对付后宫那些妃嫔一样。至于如何这般容易得手,你得去问穆德妃了!”
“这是我为李济安立下的最大的功劳,亦是你裴氏全部悲剧的开始!”苏贵妃伸手抚摸她面庞,笑得癫狂而冷漠,“其实,你和我是一样的人,我终于把李茂英的女儿变成了和我一样的人……”
李慕上前护过裴朝露,一把将她掩在身后,只自嘲地望着苏贵妃。
“我和你不一样!”裴朝露推过李慕,重现出现在苏贵妃面前,“我是杀过人,但从未施、暴于无辜者。我的身子即便曾经百般受辱,但我的心,我的双手,我的整个人,始终都是干净的。”
“你——”裴朝露笑了笑,“卿本佳人。”
“卿本佳人?卿本佳人——”苏贵妃笑出眼泪,“对啊,曾经我也是清清白白的女子,怎么就被困在这金丝牢笼里?”
她似是陷入癫狂,只上前拽住李慕,狠狠盯着裴朝露道,“怪她的,都怪她,如果她不拉着你见到了外面的世界,不让你见识了天上月,山上雪,你待在那无人阴暗的角落,只知四方天地便是如此,蝼蚁也有蝼蚁的快乐,是不是也是很安宁的一生?你好好地呆着,别来抢风头,我的三郎就能安安稳稳的,我偶然还能觉得有些对不起你,或许会去看看你……”
“你说,是不是也停好的呀?是不是?”
李慕扳开她的五指,纵是眉宇间万水千山碾过,抬眸却一如来时平静,“你说是,便是吧。”
话毕,他再无留恋,只带着裴朝露走出殿去。
“六郎——”
“六郎,我还有事,有事求你!”侍卫拦着,苏贵妃出不去,只拼命呼喊。
她是知道的,这一去,他再也不会来了。
亦知,她所求,如今为有他能做到。
“六郎!”
“六郎,你回来!”
“六郎——”
终于身后,一声闷钝的声响传来。
已至外宫门前,李慕顿足回首,见大殿之内妇人以头撞柱。
半边脸被鲜血沾染,是似地狱修罗。半边脸还是纯白肃净,如乡野小花。
“去吧!”裴朝露抬头望漫天流云,唯长叹息。
“若是为太子事,便无需开口了。”李慕俯身。
苏贵妃频频颔首,“我不为三郎求,很快我们就会团聚,没什么好怕。”
“只求,你帮我和我夫君葬在一处。我们生时不得同寝,唯求死后能够同穴。”
“我、不要入妃陵。”
撑着最后一点力气,她抓住了李慕的手,“六郎,若有来生——”
李慕抽开手,摇了摇头,“下一个轮回里,我们不要再见了,好不好?
苏贵妃没有应他,她再也应不了他了。
李慕合上她双眼,只吩咐宫人,去上阳宫报丧。
宫门口,裴朝露还在等他,她站得有些吃力。
他遥遥望见,几步过来将她抱起。
“我们回家吧!”裴朝露靠在他怀里,轻声道。
出了承天门,他想也未想,便催车往东司徒府驶去。
裴朝露止住他,“路不对!”
他蹙眉看她。
“往西,回齐王府啊。傻子!”
夕阳下,车辘声声而去。
有温柔又轻细的声响缓缓响起,“寻个日子,把孩子迁回来,我们一家人在一起。”
第80章 出嗣 我,是阿娘一个人的孩子!……
齐王府一切未变, 还是那年迎娶她的模样。
占地虽广,然殿阁不多。
除了前头理事的正殿三堂,便是后院的一排殿阁, 东梢处乃夫妻二人的寝殿,居中是李慕的书房、禅房和一处裴朝露特地腾出的单人阁楼。
那会她说,“哪日惹我生气了,我就住这来。一个人的床榻寝房, 容不下二人,急死你。”
她说这话时, 是一个清风和煦的晌午, 灿如星辰的桃花目中透着狡黠和难掩的温柔。
话落下, 脸就红。
然而如此明显的神色,李慕还是盯着那屋中看了片刻,有些疑惑道, “不该把我赶去书房吗?”
“哦——”他终于反应过来,“这屋甚好,就在我书房隔壁。”
“那我去西稍住!”裴朝露瞪他,难得将头上衔珠生辉的梅鹊步摇晃得勾住发丝。
西稍,原还有几处殿宇。
本来,初建齐王府时, 李慕已经将其划去。
他的理由是,府中除了王妃,再不会有其他妃妾,建来无益,还浪费银钱。
结果,齐王府落成,开府之际, 这西稍间殿宇整整齐齐,还在。
陛下和彼时的穆婕妤都笑他,哪有堂堂一个王府,后院只此王妃一人的。连着大司徒裴松方亦道,开枝散叶乃皇子皇孙之职责。便是长公主亦没有多话。
彼时年少,豆蔻之年的少女,不曾历过风雨,听得这些话,也不觉什么。
便是李慕有其他妃妾,又如何,他始终是她一个人的。
是故,她还能同他玩笑道,“我住在西稍间,来寻我时,莫走错屋认错人。否则你便只能去司徒府请我了!”
*
已是四月暮春,裴朝露被李慕按在东梢的寝殿中,坐了双月子。而出了月子后,也依旧被框在庭院中静养,不许她奔波劳累。
“我陪你上值吧,从前又不是没有过!”这一日,裴朝露随他一道晨起,半阖着惺忪睡眼,给他扣腰封玉革,“都三个月了,总让我走动走动。”
“在宫里啊,宣政殿。不是府衙。”他俯身吻她额角,把她重新裹入被子。
她看了他一会,点头合上眼。
补眠醒来,已是晌午时分,她去膳房拣了些李慕爱吃的,派人给他送去。
李慕特别忙,然而政务再多,他总是踏月回来。
裴朝露便一日派人给他送两次膳食。
后来,她在府中待得实在无聊,便随厨娘一同做膳品。
原本,她有许多事可做的。
可以出去赛马,或是约来闺中好友喝茶赏花,再或者还可以换了男装去酒肆闲逛。在府里,也可帮李慕校对佛经暗号,以不断更新暗子的联络密语。
可是,赛马、闲逛都需要体力,她如今的身子已经经不起这样的活动。校对佛经亦是伤眼,大概眼泪留得太多,如今但凡她长久视物 ,眼前便开始模糊。还有旧识故人,早已远嫁或是失了联系。
是故,一时她也寻不到什么做。
学学做膳食也挺好,既打发时间又有了为他持手做羹汤的感觉。
身在王侯将相之家,也算难得的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