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十一年过去了,他的怀抱似乎依旧温暖如初。直到那马车渐渐远去,沈琼英方回过神来,连忙离开顾希言的怀抱。
顾希言的眼神一直盯着那辆的马车。
马车很华丽,以黑楠木为车身,雕梁画栋,花草皆为鎏金,车窗被一帘秋香色潞绸严密遮挡,窥不见里面的人物。
待到那马车渐渐远去,顾希言也回过神来,看见沈琼英鬓发有些散乱,沉默片刻问道:“你无事吧?”
沈琼英眼下心情已经平复,沉声道:“无事。这次又多亏顾府丞相救,我真是惭愧。”
顾希言愣了一下,他这次无比真切地意识到,他们之间隔了十多年的光阴,她再也不是当初信任他、依赖他的少女了。
也只是刹那间的失神,顾希言便又问道:“你是从谢通政府上出来的?”
“是。”沈琼英坦然道。
顾希言随即问:“拜访谢通政是有什么事吗?”
沈琼英沉默片刻,声音中便带了几分苦涩与自嘲:“顾府丞,我们也算是久别重逢,难道你就没有别的话要问了吗?”
顾希言沉默了,他似乎无法再继续追问了。
二人就这样并肩无语走了一会儿,沈琼英忽然问:“你吃晚饭了没有?”
顾希言愣了一下道:“没有。”
“那么。”沈琼英的语气不知不觉带了几分轻松:“我们找一家小店,边吃饭边谈吧。”
沈琼英领着顾希言向西折入一条小巷,巷子中间是一间小小的面铺,地方并不大,仅能容下六七人用餐而已。
店主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婆婆,看到沈琼英进来后,笑着招呼道:“沈掌柜来了,可是有阵子没见到你了。今天还是老样子吗?”
“张婆婆好,最近店里事情多顾不上来找您。”沈琼英亦笑着致意,信步走到一张桌子旁坐下,嘱咐道:“还是老样子,一笼羊肉口蘑馅的烫面饺。”
“好嘞。”张婆婆答应了,又好奇地看向顾希言,问道:“这位客官想吃什么,小店有馄饨、面条,也卖羊肉口蘑的烫面饺。”
沈琼英随口向顾希言解释:“张婆婆原籍北京,烫面饺是她亲手调馅亲手包的,有北地风味,不如你也尝尝看。”
顾希言很自然地坐到沈琼英对面,眉头也舒展开来,道:“好,也给我来一笼吧。”
“好嘞。”张婆婆笑着答应了,转身回灶下去包饺子。因灶台离这里不远,沈琼英能很清楚地看见张婆婆的动作。她年纪虽大,手脚却很麻利,一个人擀皮又包馅,擀皮时两条擀面杖运作如风,很快便有了圆圆的大小匀称的面皮,紧接着,张婆婆把面皮托在左手虎口上,拿一根小竹片挑馅料,轻轻往面皮上一抹,大拇指和食指一合便包好了一只,不大一会儿功夫,几十只烫面饺便包好了。
沈琼英不是第一次看见张婆婆包饺子了,但还是忍不住感叹:“张婆婆的动作也太利索了,我却做不到呢。”
顾希言随口道:“你包馄饨也很麻利,只是自己没察觉而已。”
话一出口,二人都愣住了。顾希言沉默片刻道:“令尊令堂九年前辞世,我和家母却没能过去吊唁,抱歉。”
沈琼英眼圈微红,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掩盖过去,这才沉声道:“是你们没能及时得到消息,不怪你们。”
顾希言凝视了她一会儿,问道:“益儿呢,没跟你一起回金陵吗?”
沈琼英叹了口气:“两年前留下一封信,说是去淮南谋生了,一直都没回来,只是每年寄信报平安。男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我也强求不得。”
顾希言沉吟道:“益儿自小就是个有主见的,男孩子长了出门历练,多些阅历也不是坏事。”
沈琼英眉头微皱:“只希望他在外一切平安。他孤身一人去打拼,我实在有些不放心。”
顾希言沉默片刻道:“这么多年,你不一直也是一个人吗?”
沈琼英怔了一下,转头看向灶台转移了话题:“看样子烫面饺快做好了。”
沈琼英话音刚落,张婆婆便捧了两屉烫面饺过来利索地放在桌上,笑着嘱咐道:“羊肉馅饺子要趁热吃,凉了就有膻味了。”
“哎。”沈琼英答应着掀开笼屉的盖子,刚刚蒸熟的烫面饺个个挺立,皮子很透明,可以看到里面鲜红油亮的肉馅,看上去就很俏式。
沈琼英先把香醋倒进面前的小碟子里,又很自然地拿起对面顾希言的碟子,也倒上醋,看到顾希言愣了一下,才醒悟过来道:“抱歉,我记得你是喜欢多放醋的。若觉得太多,可以倒掉一点。”
“无妨。”顾希言夹起一个烫面饺,多多蘸了醋,就着皮子轻轻咬了一口,羊肉的香气立即在口中漾开,肉馅鲜美丰腴又饱含汁水,吃起来特别解馋。而口蘑于无声无息中吸收了羊肉的鲜,羊脂的润,变得异常滑润适口,两种材料搭配在一起相得益彰。
一时二人都顾不上说话,忙着吃烫面饺,不出半刻,顾希言便把面前这一屉饺子吃完了。
沈琼英笑了笑,顾希言还是和从前一样,见到美味的食物就变得没那么高冷了。
却见顾希言已是放下筷子,开口问道:“你和谢通政很熟吗?”
看来还是避不开啊。沈琼英叹了口气,身子也坐得笔直道“顾府丞果然时时不忘公务啊,这是又要开口审问了吗?”
顾希言眉头微锁:“作为故人,我亦很好奇,你去谢通政家做什么?”
沈琼英沉声道:“谢通政也是醉仙楼的熟客了,这两年每到深秋,我都会送谢府自制的茭白鮓、酱王瓜。今天便是去送这两样小菜的。”
顾希言探寻的眼光扫过沈琼英,沈琼英无奈一笑:“顾府丞用这种审犯人的眼光看我,看来是不信了。我这次在谢府逗留的时间不短,谢府的老夫人很喜欢我做的小菜,所以我们多聊了一会儿。”
顾希言调转眼光,轻咳一声问:“如此说来,张侍郎也是醉仙楼的熟客了。”
“正是。”沈琼英沉声道:“张侍郎自从致仕回金陵后,便经常来醉仙楼用餐。他为人好酒又好色,我并不喜欢他。不过我们做酒楼生意的,一向讲究笑脸迎客,所以只能虚与委蛇。”
沈琼英又停顿一下道:“我上次和顾府丞说过,张侍郎去世那天心情不大好,那晚也对店里伙计发了不小的脾气,还是我出面才安抚住了。他那天喝了不少酒有些醉,我怕他出什么事,便提早劝他回府了。”
顾希言的手指轻扣桌面,沉吟片刻问:“张侍郎既然喝醉了,府上就没有人来接吗?”
沈琼英随即道:“我本想给张府的下人送个信儿的,但张侍郎执意要自己走,也只好罢了。”
顾希言沉默片刻道:“如此,我没有话要问了,你吃饱了没有?”
“吃饱了,我们走吧。”沈琼英随即起身。
二人走出那间店铺,沿着巷子向大路上走,顾希言走在前面,沈琼英默默无言跟在后。
这条巷子因为两侧都是深宅高墙,所以并没有多少人车走动,显得格外冷僻,深秋的晚风带着寒意吹来,沈琼英瑟缩了一下,又抬起头紧跟上去。
顾希言忽然停下脚步回首看向她,低声嘱咐道:“这些日子你一定要小心些,不要一个人出门。”
“恩。”沈琼英小声答应了,二人就这样不知走了多久,她听到顾希言提高了声音道:“我们已经回到大路上了。”
沈琼英愣了片刻回过神来,夜已经深了,西关南街依旧热闹非常,廊桥水阁中到处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酒楼茶肆都亮起了灯,是这样繁盛热闹,这是她熟悉的、喜欢的金陵。
第17章 蒸蟹+蟹羹+煨三笋+煨鲜菱……
为了与轻烟楼打擂台,沈琼英也想出了新花样,她打算于近日举办蟹会。
沈琼英请来叶芜商议:“秋日的蟹最肥美,我打算在十月末、十一月初组织三场蟹会,每次邀请二十人参加,九日一会。你看如何?”
叶芜笑问:“这倒有趣,你打算请些什么人?”
沈琼英笃定道:“这第一场,自然是要请金陵的仕宦大族,第二场,我打算请金陵的文人墨客,蟹会的菜肴若能得到这些人品题,定然会风靡整个金陵。至于这第三场嘛,是回馈老顾客的,价格亦可以优惠,他们也是醉仙楼的活招牌。”
叶芜沉吟道:“你这想的已经很周全了。那蟹会的菜肴呢?若只是吃蟹,会不会太单调了点?”
沈琼英笑道:“自然还会搭配一些小菜,但绝不能抢了蟹的风头。馔无珍馐,但取家常新鲜而已。与会众人食蟹之余,还可以把酒论文,分题赌韵。这不是很风雅的事吗?”
叶芜笑了:“这个法子倒是很新奇,可以一试。”
沈琼英笑道:“轻烟楼推出八宝肉圆、八宝豆腐等新菜,是以繁复取胜,而我组织蟹会,是以简约取胜。螃蟹不用加任何调料而五味俱全,蒸而食之,才能不失真味。其实这世上新鲜独特的的食材,原也不需要太复杂的调味,配料太多失去本真,倒显得喧宾夺主了。”
对于饮食一道,沈琼英总是有自己的独特见解,叶芜好奇问道:“有道是食蟹之后百味淡,你打算做哪些配菜呢?”
沈琼英思索着笑道:“蟹羹是肯定要有的,原汤化原食嘛。其他的嘛,无非搭配一些冷荤和蔬菜,叶姐姐有什么建议吗?”
“笋肯定是要有的。”叶芜平日对饮馔亦颇有心得,此时也帮着出主意:“既然是蟹会,就应该突出当季食材,如今天目笋、杭州笋大量上市,价钱又不高,正堪与螃蟹搭配。”
“那就来一个道煨三笋吧。”沈琼英随即道:“秋天的菱角长得正好,我可以做一道甜品煨鲜菱,也是应季之物。”
“甚好。”叶芜笑道:“至于冷荤嘛,就上些板鸭、风鸡,也就够了。”
二人谈笑间便把蟹会的菜品定下来,由谢临出门邀请诸位宾客,等到蟹会那日,沈琼英亲自下厨准备菜肴。
所谓煨三笋,即天目笋、杭州笋和本地的冬笋。做法亦不难,笋切成滚刀块后,放入淡盐水中煮熟去掉涩味,然后放入事先熬好的鸡汤中,加少许火肉提鲜,再煨熟即可。
秋天的菱角正当季,沈琼英选的是刚刚从水塘的摘下的小菱角,放入盐水中浸泡一会儿,剥去褐色的外壳,便露出里面白嫩嫩脆生的肉,菱角可以生食,她随手就放入口中一个,清甜脆嫩,水气很大。
一旁帮厨的春兰也忍不住吃了一个,新鲜菱角带着草木的清香,爽脆可口,不由赞道:“这菱角真新鲜。”
在这个季节,新栗与白果也下来了,去壳后放入糖水中与菱角同煮,待软烂后,这道甜品便做好了。
接下来,沈琼英取来几只鲜活的螃蟹放入笼屉蒸熟,等到螃蟹稍凉后,她便和春兰坐下来一起拆蟹肉蟹黄。蟹肉的鲜味很快飘到鼻子里,春兰看着那莹白的蟹肉、金黄半固态的蟹膏,不由赞道:“这回的螃蟹可真肥。”
闻到这个味道,沈琼英也有些饿了,不过她比春兰能撑得住。她将刚才蒸螃蟹的水取出适量倒入大锅中,放入蟹肉、蟹膏、加入少许笋丝和姜丝熬煮,待到汤熟三滚,再加入少许水淀粉勾芡,蟹汤很快变得晶莹而浓稠,加入少许盐调味,便可以出锅了。
春兰在一旁好奇问道:“这样就好了吗?不用加胡椒粉,也不用加鸡丝、火腿丝和海参丁吗?”
沈琼英笑着解释:“蟹本身是至味,只需稍加佐料突出其鲜即可,若用鸡丝、火腿、海参,徒夺其味而惹其腥恶,这便是画蛇添足了。”
春兰听得似懂非懂,那一厢厨役已经把板鸭、风鸡等熟食切好,随时可以上桌了。
今晚的蟹宴设在醉仙楼西楼,地方极轩阔,摆了两大桌席,每一席旁设两张描金高几,一张摆着香炉、香盒、箸瓶三事,焚以爪哇国进贡的黄熟香,另一张上放着各色茶具,另设一竹炉预备着煽风煮茶。更引人瞩目的是室内角落皆摆满了各色菊花,其中不乏紫龙卧雪、绿水秋波、龙爪、玄墨等名贵品种。
韩沐是一贯附庸风雅,来到醉仙楼便赞道:“这次蟹宴布置得很好,想得也周到,沈掌柜真是玲珑心思。”
与韩沐同席的蒋御史亦附和道:“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这菊花与螃蟹布置得应景,当浮一大白。”
沈琼英忙笑道:“馔无珍馐,皆是些应季小菜,大家不必客气,今日开怀放饮,定当一醉方休。”
入场之后一直沉默的顾希言此时开口道:“我等事先商议过了,也不能白吃沈掌柜这桌席。这五两纹银权做酒资吧。”
一旁的侍从默默递上银两,沈琼英愣了一下,示意春兰收下,又笑道:“妾晓得,各位老爷廉洁奉公,于民一向秋毫无取,今日肯赏脸参加宴会,无非是为醉仙楼捧个人场罢了。妾真是既敬佩又感激。”
坐在首席的谢通政笑了:“沈掌柜这话是了,醉仙楼也算是金陵酒楼的招牌,每年纳税亦不少,官府自然是支持的。来吧,闲话少说,我们开席吧。”
在座的要属谢通政官位最尊,既然开口,席上众人便开始饮酒酬酢,一时间宴开芙蓉,酒媚华灯,热闹非常。
士农工商,商在最末,沈琼英自然是没资格与他们同席的,只是出面敬了一轮酒,便退下了,她酒量本狭,此时脸便有些红,脚步亦有些绵软。
离开西楼时,沈琼英不经意撇向席间一眼,见顾希言正与韩沐低声谈着什么。顾希言身形高大,在一众宾客中格外显眼。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他的眉眼不似平常般冷峻,倒多了几分柔和,衬着玉色的夹袍,愈发显的儒雅风流,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沈琼英突然发现,相比少年时,他的五官更有棱角,也更俊朗了些,她突然觉得心跳得厉害,忙调转视线走了出去。
韩沐在席上埋头吃蟹,他选的是六两左右满黄的母蟹,腹部已经高高鼓起来,掀开蟹壳,金灿灿的蟹黄便映入眼帘,蘸上姜醋轻轻吸一口,蟹黄仿佛醒了过来,一粒粒在舌尖跳舞,沙沙绵绵的质感配上鲜美的滋味,实在勾魂摄魄;更要命的那液态的蟹膏,肥美腴润赛过八珍,简直难以用言语形容。
韩沐吃完蟹黄,意犹未尽地开始吃蟹脚,因那只螃蟹极肥大,连脚上的肉都很丰盈,嫩如白玉一般,入口有干贝的滋味。韩沐不由叹道:“这螃蟹着实美味。”又低声对顾希言道:“伯约,沈掌柜可真不是一般人,既做得一手好菜,又极有胆色。她涉嫌张侍郎一案,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居然还敢请我们来赴宴,你说她是怎么想的,对外示以镇定吗?”
顾希言手中的公蟹个头更大,掀开蟹盖便看见如羊脂玉一般的蟹膏,轻轻咬下去,质感极粘稠,咸鲜丰腴的味道在舌尖萦绕,细细品来又别有一番鲜甜。公蟹的肉极肥,油汪汪也沾染了蟹膏,吃起来特别过瘾。
顾希言吃相虽然优雅,但吃蟹的速度却一点也不慢,一会儿功夫便将公蟹腹部剩余的肉拆出来,只剩下一对像小拳头一样大的蟹螯。这时才低声答复韩沐道:“沈掌柜既然要宴请官场之人,却单单不请负责张侍郎一案的你我,不更显得心里有鬼吗?”
韩沐低笑道:“是了,我们今天来,也是见招拆招。”
顾希言眉头微皱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见蒋御史举杯对顾希言笑道:“顾府丞任职地方素有政声,蒋某一向久仰。如今在金陵任职也有两个月了吧?近日忙于张侍郎一案真是辛苦了,蒋某敬顾府丞一杯。”
“下官愧不敢当。”顾希言并不推拒,一口饮毕杯中酒,一旁的侍从将酒杯重新斟满后,他举起酒杯起身笑对蒋御史、谢通政道:“下官在金陵任二尹,全凭二位长官信任支持。便是张侍郎一案,日后也少不了要请教二位长官。下官回敬二位长官一杯。”
沈琼英在后堂也摆了一桌酒菜,请叶芜、春兰并店内的掌事伙计来坐,这里的气氛相较西楼就轻松多了。只一会儿功夫,席面中间那两盘蒸蟹便吃光了。沈琼英一人吃了两团一尖,大呼过瘾。又开始喝蟹羹,原汁原味全是蟹的香气,鲜得人眉毛都要掉下来。
叶芜却很中意那道煨三笋,笋块在炖煮中褪掉了涩味,又默默吸收了汤汁,吃起来爽脆滑润,更好喝的是那乳白色的汤,笋的清香与肉的油香全都溶解在汤里,入口清鲜无比。
叶芜吃毕主菜,又把目光投向手边那碗煨鲜菱,舀一勺送入口中,煮熟的菱角绵软清甜,栗子软软糯糯,而白果清香微涩,让这道甜品口感更清爽,今天的蟹宴以蒸蟹为始,以煨鲜菱收尾,也算是圆满。
沈琼英却顾不上吃甜品了,许是螃蟹寒凉,喝了蟹羹后,她便觉得有些腹痛,只是面上丝毫不显,回到西楼送走一众宾客后,方让春兰烫了一壶绍兴烧酒缓解腹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