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情不自禁踮起脚尖,在皓月星辉下惬意地旋转,起舞。没有特定的舞步,她却笑得欢喜。
裾带翩然,罗裙上的丰腴海棠花伴着鹅黄色的云纹披帛,在月下婀娜生姿,衬着头上的六行金钗和垂垂步摇,华美而不失烂漫,诚如兰信初发,稚嫩又美好,见者无不倾心。
忽然,一声清脆的“咯吱”从附近传来,像是有什么枝叶被踩断。
声音虽很细微,但因着夜色实在太过安静,这一声便无形中被放大,传入耳窝,便是一道惊天焦雷,一下将元曦劈了个呆滞。
前方不远处的一个拐角,一个男人负手立在一株高大的海棠花树下。
蟒袍玄黑,形容端肃,像是刚从酒宴上离开。
清风吹落一地花瓣,月光自繁密的枝叶间筛落,似用水银,在他的黑衣上描摹出千枝万叶。面容隐在淡月落花之后,看不真切,望向她的目光却明亮如星。
是南缙那位云中王,连瑾。
元曦心中趔趄,想着刚刚自己做的事,脸颊登时烧着,忙整理仪容端正站好。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她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尽量扯起个得体的微笑,颔首道:“好巧,居然会在这里遇见王爷。”
连瑾却是一笑,淡然道:“不巧,我在等你。”
元曦一讶,自己不过是客气一下,全没料到他会这般回答。愕然抬头,正对上一双俊秀清澈的凤眼。许是今夜月色太过温柔,较之初见时的凛冽,他眉眼明显柔和许多。那般浓重的夜色,也无法从他身上夺走一丝光辉,甚至还能代替月光,照亮身边的人。
一看便知,是个没经历过苦难的少年,自小到大都泡在蜜罐里,饱受疼爱,才会对这个世界怀有这般坦荡的善意。
恍惚间,元曦竟想起那日在归云山上,太后同她说的话。
倘若卫旸也同他一样无忧无虑地长大,应当也会是他这般纯粹炽热,像个小太阳吧……
元曦在心底无声一叹,忽略了他方才言辞间的暧昧,只道:“酒宴还没结束,王爷还是快回去吧。猎宫虽不比禁中,但戒备依旧森严,若是让旁人瞧见您擅自出入,只怕会惹祸上身。”
连瑾却不以为意,还挑眉反问:“你说的旁人,可是卫旸?”
元曦睫尖一颤。
虽说这位云中王狂妄之名不在卫旸之下,但似这般,在旁人的地盘还敢这般不注意言辞,直呼其名,也委实在她意料之外。
竟是比卫旸还要麻烦。
元曦暗自翻了个白眼,语气也逐渐失去耐性,“想来王爷应当也听说了,今天下午,太子殿下在围场行猎遇刺之事。早间九公主刻意寻衅时,我为了自保,言语间曾冒犯过王爷,心中甚是愧疚,故而才想提醒一句。
“瓜田李下,各避嫌疑。或许王爷同刺杀之事并无干系,但毕竟您身份特殊,这节骨眼若是不想招惹不必要的麻烦,还是低调些为好,莫要太引人注意。”
她纯然是一片好心,连瑾却全然不把这些放在心上,还有闲心反问:“所以你是在担心我?”
弯眼一笑,好不风流。
元曦眉梢狠狠抽搐了一下。
果然不该同情男人,这一个两个今天都吃错什么药了?这么逗她很有意思吗?
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元曦也懒怠再管他死活,转身就走。
可她脚还没迈出两步,连瑾便悠悠吐出一句:“郡主姓氏里的‘元’字,可是锦官城靖安侯元氏的‘元’?你们北颐那位护国石柱,亦是而今的叛国之贼。”
咯吱——
地上一截海棠花枝被踩断,元曦的脚也霍然停住,人不可思议地回过头看他。
连瑾仍旧站在原地,负手望着她微笑。
夜风徐来,牵起他额前一缕散落的乌发,横渡过那张清俊的脸。他的眼睛隐在云深不知处,变得朦胧神秘。嘴角的弧度虽未减少半分,元曦却只觉一股恶寒拔地而起,顺着双脚直奔天灵盖。
元曦出生得晚,家中很多事她都不清楚。嬷嬷从来也只拣一些好的告诉她,似当年那场塌天浩劫,老人家是提都不想提。元曦也是这些年进宫之后,才旁敲侧击地打听出一些。
说起来,竟还跟十八年前那场震惊朝野的祸乱有关。
当年叛军兵临城下,先皇后大章氏还怀着身孕。皇城已然不安全,建德帝为了保全她,命直属自己的禁卫军护送她暂且去别院避难。
任务是秘密布署的,路线和时间也都是机密,除了建德帝、大章氏,以及负责执行任务禁卫军统领之外,再没有第四个人知晓。走的,还是皇家的密道,照理说不该被人提前设伏。
可这一切偏就发生了。
大章氏难产而死,刚降生的公主也下落不明,全部禁卫军皆命丧黄泉,唯有一人因为中途遁逃而苟活下来。
那人便是建德帝最信任的禁卫军统领,也是元曦的叔叔,元占淳。
后来叛军被剿,元占淳也被活捉,却是断了口舌四肢,再不能言语书写。锦衣卫将他的住处翻了个底朝天,终于在他一间地下密室中发现了他同叛军联络的书信。而那些书信的另一头,竟还牵连出一个人,那便是元曦的亲生父亲,元占涏。
当时的建德帝还沉浸在失去妻女的痛苦之中,见此罪证,自是怒不可遏,也不叫人来查,便直接判了元家死刑。
有时候,也不是元曦太过伤春悲秋,而是造化当真弄人。
十八年前,卫旸因为她的父亲叔叔,失去了自己的母亲妹妹;后来兜兜转转,自己竟然遇见了他,还莫名其妙成了他的“妹妹”。
大抵这些年,自己在他身边受到的冷遇,大概就是在帮元家还债吧……
这个秘密实在太大,这些年,元曦一直咬紧牙关,没告诉任何人,连叶轻筠都不知道。眼下却被一个才见过几次面的人,这般轻描淡写地提起,且这人还跟卫旸结着不小的仇怨。
倘若他把这些都告诉卫旸……
元曦禁不住晕眩,脸上血色尽数褪去,不敢再往下想。
连瑾瞧出她的异样,皱眉上前,伸手想扶她一把。
元曦本能地挥手,“啪”地一声将他的手打开。脚下倒退间,她也不犹豫,摸到腰间的剑柄,一把将它抽了出来。
因着上回在凌霄楼遇见的意外,她便留了个心眼,特特让叶轻筠帮自己淘了这么一把可弯曲的软剑。平时可同腰带一块缠在腰间,旁人瞧不出来;遇上危险,便可直接抽出来,一甩便是一柄锋芒毕露的利刃,可攻可守。
而眼下就是这么一个危急的时刻。
趁着连瑾还没反应过来,元曦毫不犹豫地震剑朝他心窝直刺而去。天时地利人和,这是她最好的机会。
可惜,战神终归是战神,即便先落于下风,他也很快反应过来,一个侧身就轻轻松松将这击杀招给躲了过去。不仅不生气,还挑眉,颇为欣赏地转目看她,“好家伙,有两下子。”
元曦却没时间跟他多废话,手腕一翻,利刃便再次朝他脖颈劈去。
然错失了最佳时机,她再想伤这位大名鼎鼎的战神,已是没有任何可能。
不出两招,她就被连瑾缴了软剑,抓住两只手腕,压在旁边的海棠花树下。“咚”地一声,绯红花瓣洋洋洒洒,落了他们满身。
“你就不能先听我把话说完?”连瑾无奈地叹息。
可现在的元曦早已被恐慌冲昏头脑,哪里还肯听他说话?只扭着手腕挣扎,拼命跺脚,“你放开我!放开!”
一双秋水般的眼睛积满泪花,水波盈盈地悬在睫尖,欲坠不坠,搅得连瑾心如刀绞,却又不知该拿她怎么办。
在南缙,他是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爱慕他的姑娘能从南缙的皇宫排到北颐的帝京。献殷情的,主动投怀送抱的,他不知见过多少,从来就不屑搭理,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
训不得,更打不得,只能柔下声口,第一次尝试着去哄人:“别哭了,我没想……”
让这后半句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咻”地一声,一支雕翎箭擦过他耳畔,带下他几缕落发,直挺挺扎在海棠花的树干上。
力道之大,半支箭几乎都没入树干之中,箭羽猛烈摇颤,震落大片落花。
“云中王若是再不松手,下一箭便要了你的命。”
霜月之下,卫旸凛然而立,声音像薄冷的冰线,割破仲春之夜的月光。边说边从箭筒里抽出一支雕翎箭,挽弓搭弦,正对准连瑾的后心!
而射箭之人周身缠绕的戾气,却是比箭锋还要凌厉。
第24章 吻泪
周围一片寂静, 连风声都凝滞了。
连瑾的注意力还在卫旸身上,元曦当机立断,狠狠踩了他一脚,趁他吃痛松手的当口, 立马从他手中挣脱, 朝着卫旸奔过去。
但也因着实在太过慌张, 她左脚踩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 崴了一下, “哎呀”地一惨叫,人摔倒在地。
连瑾眼皮急蹦,顾不上脚疼, 下意识就冲了过去, 可还是晚了一步。
卫旸甩掉手里的玄铁弓,抢先一步冲到元曦身边,蹲下来,查看她脚上的伤。
隔着裙子,明明什么也看不见, 他眉心却拧成了疙瘩。手已经伸出去,就悬在她脚踝上,却颤抖着无论如何也落不下去。当初鸩毒发作, 他一只脚已然踏进鬼门关的时候, 都不曾这般难受过。
“疼吗?”他问,声音轻柔无比。
经刚才那一遭,元曦情绪还没完全平定, 这会子叫他这样一哄, 鼻子由不得一酸, 所有的坚强溃决不堪, 想说话又哽咽着发不成声,只能咬着下唇拼命点头。
算起来,这还是相识六年以来,她第一次向他撒娇。
卫旸心里又软又疼,当下也不再多逗留,伸手将人打横抱起,径直往最近的一间厢房去,只寒声给连瑾留下一句:“云中王若是再敢对孤的妹妹出手,就休怪孤不留情面。哪怕是挑起两国战火,孤也要将你碎尸万段!”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饶是贺延年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早习惯了他的威压,仍旧出于本能地打了个激灵。
连瑾却浑然将他的威胁放在心上,不屑地翻了个白眼,还“嘁”了声。
然觑着他怀中的娇小身影,心疼和自责虽没从嘴巴里说出来,却是顺着眼睛,展露无遗。
*
进了屋门,贺延年便忙着去掌灯。
卫旸将人小心翼翼放在桌上,帮她褪了鞋袜。她脚上的扭伤算不得多严重,但因着她皮肤生得白且薄,红肿起来便是一大片,打眼一瞧,触目惊心。
卫旸托在她脚腕下的手,不自觉颤抖。凤眼叫灯火晕染,狭长的眼尾依稀绷起一抹猩红。
人虽还平静坐着,没什么动作,内里却积压着山雨欲来的狂暴,仿佛随时都要提刀去把连瑾捅成筛子,周遭的空气都似冷了下来。
元曦都不禁颤了下心肝,有些后悔刚刚为何没忍住,跟他喊疼。
窃蓝和银朱找来治疗跌打损伤的膏药,元曦便道:“只是瞧着严重,没什么的。让她们给我上过药,我再休息两天,就能好全了。”
卫旸没应声。
元曦就当他是默认了,挥手招呼两个丫头过来。
可人过来了,手里东西却是被卫旸默然接过去。
修长如玉的手拔出小瓷瓶上的木塞,将里头的药酒倾倒出一部分在巾帕上,便抬脚勾来一张小杌子,径直坐在了元曦对面。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竟是要亲自帮她上药!
元曦惊圆了眼。
姑娘家的脚哪是能随便让人看的?哪怕是真的亲兄妹都不成,更何况他们?适才那种特殊情况,已经算破例,再让他继续帮自己上药,传出去还怎么得了?
元曦脸上红云渐起,咬着唇瓣,侧着脸,试着把自己的脚往回抽。
卫旸自方才去寻人起,脑子就一直处在一种狂热之中,不知冷静,更不懂理智,往日养气的功夫早废了个干净。心口甚至都应血液流动太快,而隐隐抽疼。
要不是小姑娘受了伤,不能耽搁,适才他当真就一剑要了连瑾的命。
帮她验伤,上药,也不过是顺其自然就这么做下去,并未多想。眼下被她这么一挣扎,他才醒神,觉察到自己的逾矩。却是没松手,还握紧了,继续拿沾了药酒的巾帕给她上药。
看似波澜不惊,一双耳尖却隐隐发红。
贺延年带着余下的人,自觉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