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归事情到了这份上,他们和皇后都各自明了,与其揣摩对方的心思,倒不如都把话摊开了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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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天很冷,头天夜里就开始飘雪,到早上的时候雪积了尺余高。
陈氏看着外头茫茫大雪,有些担忧道:“今天就不去了吧,雪太大了,等放晴了再去。”
傅娇昨日夜里观星,窥见天中云相,像是这几天都不会晴了。
她摇头说:“没事,多耽搁一天我这心就始终悬了一天。倒不如早早去见娘娘,是好是歹但凭她给个说法。”
“外头天儿凉,您进屋等我吧。”
说完让丫鬟扶着陈氏进了屋,她自个儿出了院子,登车入宫。
到了嘉宁宫,皇后果然不见她,宁嬷嬷走出来接她:“姑娘来得不巧,今日陈家夫人来了,娘娘恐怕无暇接见姑娘,姑娘请回吧。”
傅娇想过皇后不肯见她,并不觉得气馁,只说:“无妨,我在此处等她。”
宁嬷嬷看了看天边飘的雪,劝她说:“娘娘和陈家夫人相会,怕是没三五个时辰出不来。”
傅娇仍说无妨,眉眼低垂,淡淡地说:“三五个时辰我能等得,麻烦你禀告娘娘,傅娇会一直在这里等她。”
宁嬷嬷见她执意要等,便没再说什么,转身进了殿中。
这一去就是一个多时辰,傅娇嘴唇青紫,瑟瑟发抖,身上的狐裘也抵挡不住恶寒。
也不知过了多久,紧闭的殿门终于打开,却是宁嬷嬷又走了出来,她看着站在雪地里的傅娇,道:“傅姑娘请回吧,今天雪大了,皇后娘娘留陈家夫人今夜留宿中宫,实在分不开身接见姑娘。”
傅娇不傻,皇后的用意她都知道。若她真的接见陈家夫人分不开身,也会将她请到偏殿去等着,可她不,偏要她在大雪天吃闭门羹,一是为了敲打她,二则是为了杀鸡儆猴。
让那些想忤逆她的人瞧瞧,就算是尊贵如傅家女儿,也不能忤逆犯上违背她的意愿,何况是别的人。
傅娇看了看红墙金门,视线有些模糊,不知道是不是在雪地里站久了雪飘到眼睫上凝成冰霜。
“臣女傅娇有要事求见皇后娘娘,请娘娘开恩。”傅娇扬起披风,飒然往雪地中跪下。
宁嬷嬷皱眉:“姑娘这又是何必。”
傅娇抿唇不语。
宁嬷嬷叹口气,转身进了殿里,将外头的事情禀报给皇后。
皇后身子撑在小几上,拨弄着瓷瓶内的花枝,漫不经心道:“想以此逼迫本宫就范?她爱跪就跪着。”
“可是……”宁嬷嬷想到傅娇跪在雪中纤弱的身影,一时竟有些不忍。
“嬷嬷。”皇后柔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本宫若是退后半步,她便越发不知道什么叫规矩,什么叫体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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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不是一向对傅家姑娘很好?怎么会突然在这种天儿让她跪在雪地里?”一个宫人偏头望向远方的宫道,紧了紧身上的袄子,嘟嘟嚷嚷:“我几个时辰前去浣衣局送衣裳就看到她站在外头,这会儿竟然跪下了。”
一旁的宫女压低声音说:“前儿个我听说傅姑娘要和刘家公子订婚,后头不知怎么回事不了了之。”
“刘家公子?哪个刘家公子?傅家姑娘不是和太子……”
“嘘……”宫女道:“是工部一个员外郎的儿子,微不足道的一个人,你应该没听说过此人,我一个表兄在他家做活我才知道,悄悄跟我说的。也不知道傅家姑娘怎么想的,那员外郎的儿子再好,也不过是个五品之家,放着好端端的太子妃不当,要嫁什么刘家。”
另外一个宫女仿佛窥见什么不得了的隐秘似的,捂着嘴惊道:“所以皇后是为这事敲打傅姑娘?”
“那谁知道呢,平常待她再好,到底还是向着自己的儿子。”先前那宫女“啧”了声说道。
李述听着不远处的窃窃私语,握伞的手颤了颤,一双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
前头的安平小心翼翼地请示道:“爷,时辰不早了,再不出宫宫门就要下钥了。”
李述的目光仍旧没有收回,他薄唇轻启,语调不明:“不急,过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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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在雪地里,傅娇想了很多,她五岁就认识皇后。
皇后很宠爱她,宫中有好的东西都想着给她留上一份,有时候还会把她抱在膝头写字。
再大些,带她赏花饮宴,教她作画学诗,给她讲宫中的规矩和身为中宫的懿笵。
她从小没有母亲,她把皇后看做母亲。
母亲生气了也会罚女儿、骂女儿。
她要和李洵分开是如此忤逆的行为,她生气也是应该的,她罚自己也是应该的。
等娘娘消了气还是会原谅自己的,她想。
她等啊等,跪到双腿失去知觉,等到身上冰冷没有丝毫温度,等到铅云压下暗夜潜袭,那扇紧闭的宫门还是没有打开。
她以为自己要冻死在雪地里,直到——
锦靴踏过雪地传来阵阵沙沙声,那声音走到她身边就停下了,头顶覆上了阴影。
她抬头,男子低头,四目相对,落下的雪都被李述举着的伞挡开。
他俊美的眉目无悲也无喜,只从玄色披风里伸出了一只手,一只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对她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行吗?”
第16章
坐在万象宫柔软的榻上,傅娇捧着手炉,浑身都微微颤抖着,凉意似乎透过皮肉浸到了骨头里。
方才在雪地里还不觉得,此刻进了暖意融融的殿里,才觉严寒彻骨。
她跪了许久,早已渴了,四下看了圈到处都无人,便拎起案上的银壶想倒一杯水喝。
刚把水壶提起,李述推门而入,她抬头,撞进他沉静的眼眸里。
方才他把她带回万象宫,道了句失陪就离开了。
傅娇看了他一眼,原来他刚才去换了件衣裳。想来是刚才的衣服被雪打湿了,他身子弱穿不得湿衣。
四目相对时,傅娇发现他的眼睛带着水洗过般的澄澈,在他这张脸上尤为清亮。他脸色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气质清贵,举止很是温和文雅。
他看到傅娇手中的水壶,道:“我久不到万象宫里住,他们疲懒没有时刻备热水。你刚淋了雪,喝凉的不好。”
他取了她手里的壶,也没叫宫女进来服侍,亲自捻了火绒点燃,扔进炉膛里,再将壶放在火上。
等水烧滚了,才倒了一杯捧到她面前:“喝点热水去去寒。”
“多谢。”傅娇接过水杯,声音嘶哑地说道。
李述笑笑,就在炉边坐下,眼含笑意看她。
傅娇喝了一小口水,抬眼微微打量李述,他却正在看她,双眸如黑曜石般煜煜生辉。
她垂下眼,吹了吹杯子里的水。
“王爷。”一个宫女拎着食盒站在门外喊了一声。
李述点头示意她进来。
宫女提着食盒进来,刚打开盖子,傅娇就闻到一阵扑鼻的香气,李述笑得温和:“傅姑娘还没吃饭吧,我让膳房随意送了些过来,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
傅娇早就饿了,道了句谢就走到桌边吃了起来。吃了几口,想起主人家还在,抬头看向李述。
李述温和地说:“赶紧趁热吃吧,我晚膳吃多了克化不动,就不陪你吃了。”
傅娇吃得很香,原来饿了吃饭这么香。
过了很久,她才放下筷子,李述笑着给她递上一块丝绢。
“多谢瑞王。”
“从进这道门,你跟我说了十二次多谢。”
他不说傅娇还没觉得,原来自己的语言如此贫瘠。
吃饱了饭,刚才在雪地里遭受的严寒似乎一扫而空,她捧着茶盏笑看向李述。
李述微微挑了下眉,示意她有话就说。
“瑞王方才说可以帮我,是什么意思?”傅娇也就不扭捏了,直截了当地问。
李述反问她:“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傅娇眨眨眼,不置可否。
李述又道:“你若觉得不想回答,那你点头或者摇头即可,你看行吗?”
傅娇盯着他,半晌都没有说话,过了片刻,她端起手里的茶盏喝了口水,才点点头。
“你见母后是为了太子殿下?”
点头。
“你不想嫁入东宫?”
点头。
“除了殿下,别的谁都可以?”
傅娇微微迟疑了下,抬眸看他,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李述笑了起来:“我明白了。”
“王爷明白什么了?”
李述没有回答她的话,只道:“我有两个办法可以帮你,第一,我可以送你和傅老大人傅老夫人出京;第二,你嫁给我,做瑞王妃。”
傅娇悚然色变,瞪圆了眼睛惊恐地看着他。
李述将她的表情一丝一毫尽收眼底,无奈地苦笑了笑:“当然,只是名义上的瑞王妃。我这身子恐怕也是有心无力。”
听出了他的意有所指,傅娇耳根连着脖子一并红了起来。
“王爷为什么帮我?”她一时间有点难堪,无措地顺了顺鬓角,岔开话题。
“很简单。”李述正在沏茶,手法娴熟优雅,举手投足间都是一幅画,他头也未抬,语气淡淡地说:“三个原因。”
“第一,我和太子自小不和,给他添堵的事情,我很乐意做。”
“第二,傅老大人三朝为臣劳苦功高,我不忍见他临老了受此胁迫。”
“第三,我当年听过傅老大人几堂课,他也算我半个先生,当报先生恩德。”
他说得有理有据,傅娇无法反驳。
傅娇从小见过太多两面三刀,口蜜腹剑之人,没那么容易轻信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