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小贵也是不知道杨宜君怎么想的,旁人若能伴驾,都恨不得一刻也不离官家。倒是这位杨女官,仿佛是坐班的官员点卯一样,愿意该来时来,该走时走。如果可以,绝对不会提前来,也绝对不会推迟走。
至于他师父王荣有没有拿杨宜君顶缸...不能那么说,陪伴官家、安抚官家,这样的事怎么能说是顶缸呢!
“杨掌记,您老行行好,您老受受累...我和我师父求您帮帮忙,眼下您不去,谁敢动弹?”郑小贵放低了声音:“也不是非要难您,实在是、实在是,这么跟您说吧,是上月汴州地动赈灾之事有不妥,朝上有人参了出来。”
“一些人着实烂到根子里了!官家为这些人生气呢!”
杨宜君听得事情原委,站到了窗边。此时郑小贵才看到杨宜君,看到的一瞬间就躲开了,只恨自己躲得不够快...不是杨宜君吓人,事实恰恰相反——长发如云,脸色冷淡,正是‘任是无情也动人’。
只是这样披散着头发太过‘失礼’,郑小贵不敢看!
郑小贵可是对这位‘杨掌记’看的很清楚的,心里笃定她迟早是要飞上枝头做贵人的!所以哪怕自己是个无根之人,也不敢太过近前,怕唐突了人。
“那也挨不到我头上啊!有这种难处,我不是更该躲开?也别说什么帮忙不帮忙的,似你这般说,我若不去,倒是我的不是,是我见死不救了...要是这样,我倒想问问,没我之前,你与你师父就不过了吗?”杨宜君这些日子也是烦了,一下戳穿了那点儿私心算计。
“杨掌记,您这...您帮帮忙,我和我师父记得您的好,这份人情肯定还您。”郑小贵这个时候才知道症结在哪里!
他们早先那样推着杨宜君,一半是图官家喜欢,另一半确实有讨巧的意思,叫杨宜君做了高溶情绪的第一道‘防护墙’。
他们以为,杨宜君应该很高兴这样才对,这样既可以亲近官家,又可以树立自己在官家身边的地位...现在看来,人家并不是这样想的。她这个想法,郑小贵都不知道是愚笨,还是精明。
想到一些关于杨宜君的传闻,传闻她以旧唐时宋家姐妹为偶像。郑小贵忽然觉得,果然是不太聪明的样子,真是白长了一副聪明面孔!
“这才是该有的样子。”杨宜君和王荣又没有什么交情,就是普通同事关系而已。他有事相求,难道还希望她不求回报?
杨宜君说着坐回了梳妆台前,摸了摸头发觉得可以了,便在蔡淑英的帮助下将头发梳成一股,在顶心结发髻,如同男子。
加上幞头,又重新整了整衣服,杨宜君这便随着郑小贵回了太初宫。
王荣早就派人等着她了,在殿前看到了她,小宦官立刻上前道:“杨掌记可算是来了,王爷爷一直等着您呢!”
王荣一直在高溶身边侍奉,此时也是屏气凝神,生怕碍了正生气的官家的眼。
高溶生气的时候是不会叫骂的,刚刚早朝听下面的人吵了一通,他没怎么说话,大多数时候是静静地听。等到整个事情在他这里理出了个大概,他才开口为事情做了几个决定,然后就先离开了。
现在人回来了,又叫了政事堂和枢密院的相关官员来,来了也不说什么,就让人在迎春阁外站着——高溶一般在迎春阁办公。
罚站不算顶要命的惩罚,只不过这种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的事确实有些熬人。
杨宜君越过这些大臣走进迎春阁,十分小心,但还是叫正在批阅奏疏的高溶抬起了头。看到是她,又重新低下头头。
王荣在高溶身后拼命使眼色,大有一切都靠她的意思。
杨宜君照着平日里的规矩,近前些接手了一个宫女的活儿,磨了几圈墨。觉得挺好的了,她又放下,替高溶整理奏疏...虽然文书房已经按照轻重缓急放好了,但杨宜君还是可以发挥自己的能力,为高溶做一道筛选和细分。
“杨掌记今日带携了什么香,怎么与过去不同了?”高溶忽然扔下笔,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这话虽然不相干,却让一旁的王荣迅速松了口气...就是这样,每次就是这样,只要杨女官在,官家的心思便能被转移几分走!果然是极看重的。
杨宜君回答道:“并未带携什么香,不过是今日洗了头...官家闻见的大约是蔷薇水的味道。”
“蔷薇水可不这样。”高溶看了看杨宜君,问她:“你的帕子呢?”
杨宜君要从袖间抽出帕子,高溶见她神情端方恭敬,再没有刚刚进来时一点点柔软。忽然明白了什么,道:“不必,原是朕唐突了。”
杨宜君这才收回了帕子。
高溶这时反而成为了想让气氛转好一些的那个人,转移话题一样对王荣道:“叫他们进来罢。”
王荣知道这指的是外头站着的官员,便立刻走出去请人进来了。
进来之后又是见礼,高溶似乎是真的懒得搭理他们,等他们行礼,又等了几息功夫才让免礼。
再然后,又是‘相顾无言’...高溶不想开口,下面的人不敢开口,更不知从何开口。
一时之间,迎春阁内针落可闻,所有人都像是梳着心跳混时间一样!直到大约半盏茶的时间,终于有人挨不住了,才跪倒在地:“臣有罪!”
“臣有罪!”然后其他人也跟上了。
高溶似乎是觉得这一幕很有意思,看了他们一会儿,然后才说:“你们有什么罪?一个一个来说?”
大家当然都有话说,但说来说去都只说自己‘失察’,赈灾的事儿没办法好,辜负了皇恩。
“失察?倒是推的干净,是啊,你们是失察。”高溶似乎都被他们搞无语了,身子往后靠着,半闭上了眼。朝杨宜君的方向招了招手:“朕都不愿意说尔等了...杨掌记,杨掌记你替朕说!”
杨宜君眼皮动了动,沉静道:“是,官家。”
转过身来,开始一个个揭老底了——这些底细高溶其实也知道,只不过他是真的不想理会这些人了,连多说一个字也觉得白费。
第88章 五更天前,杨宜……
五更天前,杨宜君与邓尚宫等人一起去往迎春阁呈送奏疏。
高溶原本在用早膳,见奏疏送来,问道:“今日可有紧要之事?”
邓尚宫答道:“禀官家,今日如常,倒无甚大事急事。”
高溶拿起一本奏疏翻查,而后又挑了几本来看,都没有什么问题,就道:“既是如此,今日的奏疏尽早送到政事堂罢。”
一旁王荣上前整理他翻看过的奏疏,用匣子装好,然后交代给旁边的宫人,宫人们立时退了出去,准备将奏疏发还回政事堂。
高溶看了看杨宜君,说道:“今日微服出宫,杨掌记回去换一身民女装束...随我去罢。”
因高溶的一句话,杨宜君便回了住处,翻出了自己带进宫的一些衣裙...唯一的问题是,那些衣裙都是冬天、初春穿的,一些罗裙也就罢了,上身是真穿不来那么厚重。她只能问相熟的女官借衣服穿...女官们平常都穿官中发的圆领袍,但总会准备一些普通的衣服,如果杨宜君在宫里多呆些年头,各种东西慢慢添置,估计也会有普通的四季衣裳。
知道杨宜君要跟随天子微服出宫,年轻的女官们自然愿意借衣服,不仅愿意借衣服,还笑笑闹闹拥到她屋子里给她梳头哩!
“宜君这穿的也太素净了...这红罗裙不好么?”与她梳头的女官姐姐捏了她的肩膀一下。
杨宜君只借了一件湖色罗衫,一条绣着栀子花的素绢褶裙,上身之后罗衫对交穿着,下有裙子掩住,裙摆刚刚盖住鞋面,行走间露出杨宜君红绣鞋鞋头上的栀子花。说来正是因为借了这条裙子,她才翻出了这双带进宫的鞋子......
“本就是随官家微服,该做婢女打扮,太过光鲜耀眼了就错了。”杨宜君一面说着,匆匆对着镜子描了两笔眉毛,涂了一点儿口脂,都只是加重些颜色罢了。看着镜子里头顶一个圆髻梳成,就道:“好了,姐姐手快些!”
说着递了一块玉色帕子给女官姐姐。
女官姐姐将帕子盖在发髻上,这就是包髻了...如今民间女子很流行用绢帛包裹住发髻,然后装饰鲜花珠宝之类,号为‘包髻’。这种发髻没有以往盘发的繁琐,里面的发髻可以梳得很简单,看上去也是简洁美观,所以十分适合日常。加之装饰性也很强,是真的很受欢迎了。
帕子裹好发髻,女官姐姐接过一旁另一位女官递过来的宫花,为杨宜君簪上:“怎得没有鲜花?巴巴要用着布头子做的货色?”
都是绢帛纱罗堆的像生花,簪在包髻周围的有一朵芍药,一朵杨宜君喜欢的山茶,还有一朵菊花。
这种宫样像生花并不是便宜货,但肯定不能和真花相比。不说真话中的名贵品种价值高昂,就是寻常花,也不是像生花能比的。真花不过供一夕之用而已,像生花却是可以重复使用的,前者比后者稀罕!
至少当下的普遍风气是重鲜花,而轻视像生花的。大家用像生花,大多是图方便便宜而已。
梳头完毕,杨宜君就忙着去和微服出宫的队伍汇合,她可不能让天子等...不然又不知道会传出什么话来,最近关于她的传言已经够多的了。
杨宜君来时,高溶正吩咐王荣:“你去安排一辆车,在小门外候着......”
王荣原本侧耳听着,不敢错过一个字,忽见官家不说了,有些怔怔出神,便随着看过去——怎么说呢,意料之内,是‘杨掌记’来了。
如今整个太初宫,谁不议论她呢,都说她受天子青睐,是迟早要飞上枝头变凤凰的。
这个时候王荣也不能免俗地想到了宫人们的话...‘生的那个模样,难怪官家看重’。
平常杨宜君穿女官制式的圆领袍,戴幞头,不用脂粉,不见修饰。便是如此,也见她如同朗月,光润皎皎、姿态脱俗。今日做寻常女儿装扮,那就更是不同了,款步走来,倒教熟读诗书的王荣想到了许多称颂美女的诗句。
宋玉在《登徒子好色赋》中言‘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虽然杨宜君不笑,但王荣敢确定,她若肯笑,一切都不是问题。
她在那里,便让人想到月下花树,想到水中芙蕖,想到人烟罕至的幽谷里有野兰寂寞开无主,想到不能抵达的深海中存在年年月月不曾打开的珠蚌,将晶莹的珍珠默默珍藏。
高溶微服私访,只带了杨宜君并王荣在内的两个宦官,另外就是几个侍卫了。
侍卫们骑马跟随,高溶则是坐车,倒不是他想坐车,而是他这张脸在洛阳见过的人不少,也只能如此了。
杨宜君也不想坐车,想骑马,然而侍卫们每人分配了一匹马,显然没有多余的一匹马留给她...最后就只能随高溶坐车了。
另一个宦官会赶车,安排着做了车夫,王荣则是在车内侍奉。看看坐在正中位,一言不发的官家,再看看坐在自己对面,神色泠泠的杨宜君,他觉得自己摸到了官家的心思,便开口道:“杨掌记从入宫以来,可有出宫过?”
“未有。”杨宜君一直以来的职位都不存在能出宫的可能,事实上,女官的管理没有一般宫女严格,可也是挺严的,有机会出宫的人少之又少呢!
随着王荣和杨宜君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马车内的气氛确实好了一些,高溶偶尔也会搭一两句。等到马车走到一家酒楼停下时,高溶正好说话:“我今日原是有事的,你倒不必跟着我耗时辰,不如自己去走走,只是要叫侍卫跟随。”
王荣有时真是看不懂,官家在杨掌记跟前分明是偏纵到了极点,可怎么就没有更进一步了呢?
杨宜君并没有因为高溶的‘优待’就真的随意走动,跑出去玩儿了,真要说的话,又有什么好玩儿的呢?至少对于她来说,这般的热闹街市是称不上有吸引力的。要是高溶不带她出宫,给她放假,让她可以舒舒服服刷剧,说不定还更有吸引力一点儿。
杨宜君随着高溶进了酒楼,等到站到了三楼阁儿里,往下看看到了对面的情况,杨宜君才明白高溶今天微服私访的目的——这家酒楼对面,就是京东路转运使娄裕安的宅子。而这位京东路转运使正是此次汴州赈灾案中,问题最大的官员。
上下其手,搞了不少钱不说,还一口袋带出一裤子,由此牵扯出了他早些年在工部贪污受贿的事...工部的官职谈不上有多大的权力,更没有所谓的‘清贵’,甚至来升官前景都不算好,唯有一点,真的很能捞钱!
毕竟工部别的不多,就是工程多,而一旦有工程,就有了巧立名目弄钱的那个‘名目’!
随着越查越深,贪污的额度也越来越惊人...到了这个时候,高溶也算是看出来了,能贪污那样大的数字,还能这么些年没有事发,这个娄裕安必定有靠山替他收拾首尾。甚至于,他贪污的那些钱款,到底大部分在他手里,还是大部分在他背后的人手里,这都两说呢!
所以娄裕安迅速被控制了起来,他家也被勒令抄家。若有什么线索,这样一来也都在控制中了。
高溶今日在此,分明是想看人家搭台唱戏...一场抄家,会不会有什么牛鬼蛇神就忍不住冒出头。
“掌记,不,在外得换个称呼,掌记在家中行几?”高溶看着对面宅邸里的情况,忽然说道。
杨宜君倒了茶给他,答道:“臣女行十七。”
“那便是十七娘了...十七娘来看看,真是狼奔豕突。我记得有女官监督抄家?尚宫局递上来的条子,有两位女官,一位是典言徐玉簪,一位是、是——”就算高溶记性好,也不可能记得所有事,一下就卡住了。
杨宜君忙补上:“还有一位该是女官欧阳法满。”
“十七娘知道?”高溶的视线依旧落在对面。
“欧阳法满正是司言司女官,与我颇为相熟。”杨宜君也有了微服出巡的感觉,称呼、语气没有那么死板。
正说着,外面走进来一大一小两个女子。大的那个抱琵琶,该是卖唱的歌女,小的那个一手执牙板,一手提着马头篮,该是卖花的,不过应该也能替大的那个伴奏才是。
守在外头的侍卫大概是知道她们无害,所以秉持着微服低调的原则,并没有不让她们进高溶所在的阁儿。
“官人可要听曲?”抱琵琶的女子年纪其实也不大,声音清脆娇嫩。
高溶看看杨宜君,杨宜君会意道:“不必了。”
“官人可要买花?”抱琵琶的女子看了看可能是她妹妹的小姑娘,替她问道。
杨宜君见马头篮里有很好的玫瑰,和洁白可爱的茉莉,便拿了两朵玫瑰、两捧茉莉。算钱之后,多算了一倍给人,多出的自然是赏钱。
卖唱女子与卖花姑娘离开之后,王荣见杨宜君将良多玫瑰簪在包髻周围、像生花旁。笑道:“杨掌记、不,是杨娘子,杨娘子倒是与人不同,这玫瑰常见女子压在鬓下、髻后,只因女子喜爱其香味,又嫌弃颜色太艳,俗气了些。如此受其香,不露其色,是含蓄不露。”
王荣没说的是,这种花形花色全露的簪戴之法,于玫瑰花,是会被人叫做‘村妆’的!
然而就是这样,也足够让杨宜君‘呵呵’了,神色淡淡地道:“从来只有人俗气,哪有花俗气的?”
杨宜君进宫之后,脾气是真的好了很多,但偶尔也有本性暴露的时候。现在就是这样了,她是真的很不喜欢王荣那种评价的口吻...只能说,王荣从小生活在王府、宫廷,有些事已经习惯了罢。
王荣有点儿被噎住了,但他倒没生气。这大概和杨宜君性格如此,而不是得了高溶看重,所以脾气变坏,要把别人踩下去有关。王荣其实已经有点儿了解杨宜君的‘本性’了,大概能感觉到她在官家身边都谈不上‘温柔解意’。
清高傲慢是真的清高傲慢,而不是装模作样。
说实在的,王荣喜欢懂分寸、知进退,什么时候都很灵活的聪明人。也不讨厌杨宜君这种真正清高傲慢的‘傻瓜’,他真正讨厌的是两面不沾的人。
“是是是,瞧我说的...杨娘子这话说的很是,哪有花俗气的,从来只有人俗气!如今杨娘子大大方方簪这玫瑰,不也很好?竟是十二分的脱俗了。”王荣说这话的时候看不出一丝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