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溶只是不置可否,道:“连亲王世子都瞧不中,也不知十七娘到底瞧得中什么样的男子。不如十七娘与我说了,我也好与十七娘留意。”
官家给女官赐婚的事并不算离奇,就高溶的亲爹高齐,他那会儿就曾经帮自己很欣赏的一位女官点了一位新科进士做夫婿!据说是女官随着他去看新科进士,自己瞧中的!又打听到这位新科进士并未娶妻,便求了他赐婚。
如今这段事都编成杂剧了!
可这时候高溶说这话有积分真、几分假?别说是王荣一干人不拿这话当真了,就是杨宜君自己,也知道他这是在反着说话。
“不知官家是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杨宜君其实并不觉得高溶说到这些让她压力很大,相反,她有一种‘终于来了’的轻松。
高溶扔下如意,看她:“假话怎么说。”
“假话便是,臣女的心上人需得是盖世大英雄,有朝一日遇见,能叫臣女有‘愿托乔木’之言语。”‘愿托乔木’是红拂夜奔的典故了,红拂女夜奔李靖,便有此说。这也是杨宜君最讨厌的!红拂女能自主追求自己想要的,这很好,可是这样的自主性,还是用来达成‘丝萝托乔木’的愿望了。
这当然不是红拂女的问题,乱世中她一个小女子,如此才是真实的。
但这改变不了杨宜君的可惜。
高溶依旧不动,说:“真话又怎么说。”
“真话便是,臣女对姻缘向来不大上心,想来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要是没有,倒也不错。”杨宜君想要实现自我价值,成亲嫁人就是一道‘陷阱’,她如果真的成了谁的妻子、谁的母亲,就什么都做不成了。
这个时代不是后世,这个时代没有给她留太多可能。
这次沉默就很久了,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儿声,王荣简直没想到杨宜君敢做出这种回答。他是听说过杨宜君的一些说,据说她是对姻缘没有兴趣,只想以旧唐宋家姐妹为榜样,靠着自己的才学立足、显亲扬名。
但王荣根本没把这些放在心里,在他看来这都是痴话!哪有芳华年纪的女子心里如槁木死灰一样,对嫁人,对结婚生子,一点儿期待都没有呢?或许是过去那些男子她都看不上,又或许是有别的缘故教她对婚姻有了不好的看法...总之,遇到合适的人,那些痴话就不用再提了。
至于合适的人是谁,王荣是不作他想,也不能作他想的。
高溶仔仔细细地看着杨宜君,从上到下,然后看到她的眼睛里,似乎是在确认她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良久才嗤笑一声:“十七娘这般念头,倒是与寻常女子不同。”
“若是与一般地须眉浊物,臣女便不说了,因为说了也不懂。但对着官家,便没什么不能说的——这世上人对女子格外苛刻,若女子做了妻子、母亲,那便是某氏、某母,再不是她自己了。”
“臣女不愿那般,也不愿于世上走一遭,全是别人的故事,自己只是个模糊的影子。”
“你这是在替天下女子不公?须知道,女子力弱,无论是农事战事,都是不如男子的,既有此别,便不能一概视之了。”高溶确实不是一般男子,说得出这样的话。
杨宜君睫羽轻动,语气很轻,但没有一点而迟疑软弱:“劳力不如劳心,当今之世道,还是劳力的世道,女子才不如男子!等到千年以后,说不得就是劳心之世了,到时候人人劳心,男女自然就一样了。”
“十七娘这念头倒是很有趣,只是世上人都劳心,劳力之事该如何?”这样的话堪称是‘异想天开’了,但高溶却一点儿也不疑惑,一点儿也不觉得荒唐,既愿意听杨宜君说,也能接受。
“劳力之事有工具啊!上古时,人们以木、骨做耒耜,何如后人用金做耒耜?再后来,还有更复杂的工具,还用上了牛耕之类...若叫上古之人见如今,怕是会惊怔于如今的百工之器物罢。”
“古人见今人如此,今人见后人又如何呢?”
一会儿高溶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道:“可是当今不是后世,十七娘是当今之人,不是后世之人。”
“正是如此,所以臣女并未替天下女子不公,只是替自己不公!天下女子之心智与男子原本是一般的,只不过因是女儿家,少受教导,所以看上去有不足。再加上气力不足,便只能相夫教子,如此而已。”
“可是臣女不是,臣女或许气力依旧不足与男子相比,可骑马射箭,甚至于武技,臣女都是来得的!至于‘劳心’的本事,不是臣女夸口,本就是大多数男子都不如我的。”
“不是夸口,算什么夸口呢...十七娘的本事我见过,确实是将世上男子都比下去了。”高溶是这样说的,但旁人却听不到一点儿夸赞的意思。
“罢了,这一会儿与你说了许多,朕乏了,十七娘也去了罢。”高溶忽然突兀地摆了摆手,指了指外头,似乎是赶人的意思。
这在过去是没有过的,自从杨宜君伴驾开始,都是‘早出晚归’,不到点根本走不脱,甚至到了点都会被王荣以各种理由多留。
杨宜君倒退着离开迎春阁,姿态恭谨。
高溶半倚在小榻上,手中有拿起了那只如意,把玩了一会儿,他忽然叹息:“又是个不认命的痴人!”
“官家...”王荣不解。
“我是说她痴。”高溶语气淡淡的。
王荣低声道:“官家不必忧虑,想来杨掌记不过是一时想岔了...若是官家将话说开,杨掌记哪里会是不识抬举之人!”
“蠢话啊!话尚未说开,她已经如此说了,若说开了,只会更不留情面而已。”某种程度上,高溶是觉得难堪的。他自觉第一次对一个女子有了眷恋,还这般用心小意,结果只是自己自作多情。
但高溶却没有因为这种‘难堪’而恼羞成怒,当然,不自在、不高兴是有的。
很奇怪,面对她的时候,他好像就不是称孤道寡的九五至尊了,他不自觉地将她摆到了与自己并立的位置上。所以不会恼羞成怒,只因为发现自己是一厢情愿,就降下雷霆之怒。所以如此之后,他也没有想到动用天子的权力令她就范。
他的心绪,倒更像是个求之不得的寻常男子。
她让他变成一个普通男人了。
“这...不如奴才让人劝劝杨掌记...”王荣只能如此说,他感觉自己的心快沉到肚子里去了。
“不用了,她的心思极正,哪里是外人劝的动的?”很奇怪,其实他们明面上并没有什么互相了解的机会,但高溶就是能做出这样的判断。
“再者,今日都说开到这一步了,她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今后怕是要不自在一阵了...此时再说那些,朕怕她要递送辞官文书了。”高溶说到这里时,忽然又说:“她其实一直都知道朕的心思,故作不知而已。”
“而且恃宠生骄。”
这一点王荣赞同,可不是恃宠生骄么!不然听到天子这般‘试探’,还敢暗暗拒绝,是嫌命长?
某种程度上来说,杨宜君也是很敏锐了,她分明意识到了,皇宫里的这位九五至尊不会杀她,甚至不会罚她——这不是明确的感知,就是一种感觉。
王荣一面心里赞同‘恃宠生骄’的说法,一面嘴上不这样说,而是道:“官家勿要多思,杨掌记性灵敏、善诗书,智慧聪明,似这样的女子,早晚能回转过来的。”
管家可以说杨掌记恃宠生骄,不代表别人也可以啊!
高溶听他如此说,却只是嗤笑一声:“胡说八道!”
“她如今这般难道是不够聪明,读的书不够多?分明是太聪明,读的书太多了!”所以才这样不好搞定。
可他偏偏喜爱的就是这样的,思绪到了此处,高溶忽然又生出一种自得,自己也觉得好笑。
第91章 燕国宫廷依靠有……
燕国宫廷依靠有上万名宫人运转,而宫人中又多是宫女,宦官并不多。
这些宫女除了少数女官外,其他人需要做的事主要可分为贴身服侍,俗务杂役,歌舞表演,伺候宴会四大部分。
贴身服侍的宫女,其实就是分派到了各宫,侍奉各位贵人的那些,她们只对自己的主子负责,听命于主子。俗务杂役的宫女做的事,是包括洒扫、浣洗、值守、烹饪等在内的各种活计。
歌舞表演和伺候宴会没什么可说的,都是燕国继承旧唐风尚的体现——旧唐之时,宫廷生活奢侈豪华,常见宴会,也流行因节因事开宴会。而一旦有宴会,往往就需要歌舞表演助兴,也需要更多人手伺候。
歌舞表演是特别的宫人,以及教坊司才能参与的,都是常备的。有宴会时就献艺,无宴会时就聚在一起练习技艺。倒是伺候宴会的宫女,因为是临时需要,所以不用常备,她们平时往往还有别的工作要做。
掖廷令接到负责宴会的女官命令,便拿了掖廷宫婢的名册,点了一些人的名字,叫了一些人,让女官带走。
今天宫中开宴会,宴会的由头是七夕节...其实真的就是个由头而已,高溶并不是一个多爱过节,多喜欢宴会的皇帝。这种宴会开起来,更多是为了稳定人心、与民同乐,让下面的人不至于胡思乱想。
“‘七夕宴’?要我们去做什么?”被带到另一处宫苑廊庑下,有一个宫婢忍不住小声在杨丽华耳边嘀咕起来。
杨丽华瞥了瞥她,不说话。看着衣着华丽、来来去去的宫人,再看其中几个经过她们都得躬身让路,她心里是很不平的——她曾经也是蜀宫中的王后,蜀宫中最尊贵的女人!走到哪里,宫人都要恭敬跪拜!而如今,她却成了卑贱的宫婢!
这样的身份落差,她又向来小心眼,根本不可能坦然接受!
杨丽华在成为蜀国王后后,着实快活了一阵,哪怕孟钊对她颇为冷淡她也不怎么在意。反正她得到了尊贵,得到了荣华!在蜀国王宫里,她拥有极大的权力,除了不能违逆孟钊的意思,她可以做任何事。
身边所有人都围绕着自己做事,所有人都无比重视自己,这样的日子让杨丽华相当沉醉。
但这样的快活日子太短了,才半年功夫蜀国就摇摇欲坠直至灭亡,而她作为蜀国往后,以‘战利品’的身份被送到了燕国王宫掖廷,成为一名宫婢。
其实杨丽华作为宫婢,她的日子并不差,没有被分配去做很辛苦的活儿...这主要是因为她的身份,她到底曾经是蜀王后,就算这一时半会儿的没个安排,也不大可能一直没有安排。
她不会一直在宫中做宫婢的,这是所有人的共识。
而她一旦不做宫婢了,身份就不会低...在宫里这些人精想来,她这种有身份的人,最多就是一时落难,将来大概率是要翻身的。既然是如此,哪怕不多照顾,也别磋磨人,结个善缘也不错。
然而就算是这样不算辛苦的宫廷生活,也让杨丽华难以忍受。她自小就是贵女娘子,出嫁了也是做蜀王后,根本做不来伺候人的活儿!而相比起这些杂活儿,更让她难以忍受的是身份的变化。
就在杨丽华心中不平时,带她们过来的那位女官又回来了,将她们带到了一处偏殿,命令道:“分成四列站着!”
都是受过宫廷训练的,没人多嘴,很快分成了四列站着。这时有几个宫女拿来了衣裙,发给她们,第一列发的是蓝色上襦,褪红裙子,第二列是鹅黄色上襦,嫩绿色裙子,第三列是雪白上襦,石榴红裙,第四列是玉色上襦,翠蓝色裙子。
这些都是罗衫绸裙,质地优良。
要知道,哪怕是奢侈富贵的宫廷,很多宫女也只有那么两三套绸缎衣裳,都是一些重要的场合才穿。其他时候,她们穿的也是布衣服。
她们这些掖廷领来的宫婢连这都不如,大多连一套绸缎衣裳都没有。此时见到发这样的衣裙,都有些惊叹和高兴。
“你们今次要在宴席间奉膳端茶,都得体面些...这身衣裳穿去,也是赏与你们的。”着实是人手不够了,这才从掖廷找人。找掖廷宫婢做事就是这样,她们连一身好衣裙都没有,得替她们准备。
不过这也没什么,就当是提前发赏钱——平常临时调人伺候宴会,事后也是要放赏的。
这些掖廷令选送来的宫婢,都是比较年轻漂亮的,适合宴席间侍奉...从另一个角度说,这样年轻漂亮,却被分到掖廷做宫婢,往往来历不一般,不会是良家子那种普通出身,其中最多的就是罪没入宫的女眷。
听说是宫宴席间伺候,有的人就有想法了...她们很多原本也是尊贵的人,怎么可能接受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所以也想着改变现状,寻个出路。不过他们的出路也不多,这种宫宴想要抓住机会露脸也难呢。
做的好是露脸,做的不好就是玩砸了...想到此节,原本有想法的人,也有些歇了心思了。
杨丽华起先没什么想法,相比之下更多的是难为情。伺候人什么的,这对她太难了。直到换上蓝色上襦、褪红色裙子,与另外几位同样穿着的宫婢端着漆几,送茶汤到席间,她才神色一怔,心思急转直下。
她看到了一张生疏又熟悉的脸...说生疏,是因为这张脸已经一两年不见了,而就是这一两年间她身上发生了太多事,她嫁入蜀宫,然后蜀国灭亡,再然后她进入燕国王宫,从往后变成了宫婢。
这让一两年的时间变得越发漫长,好像半辈子那么长。
而说熟悉,是因为这曾经是她未嫁之时曾托付少女心思的脸,只不过那个时候他叫‘赵淼’,是叔父家的客人,一介过路商贾。而现在,他穿着天子便服,一举一动都是宫宴的中心,权威赫赫,无人敢轻视。
非要说相同之处,便是同样俊美了。
杨丽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此生会再见这个人!更不敢想象赵淼就是高溶,如今燕国的九五至尊,同时也是全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杨丽华不太理会天下大势,可有些事就算不理会,也会知道。
杨丽华可没有杨宜君看了那么多电视剧之后的脑洞,一下想到‘人有相似,物有相同’,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赵淼和高溶是同一个人。而相信这就是同一个人之后,她心中就是一阵狂喜!
这个时候她满心欢喜,这几个月为宫婢的苦闷、羞辱似乎也离她远去了。她欢喜于再见到‘赵淼’,更欢喜于‘赵淼’是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是能够让她一朝从宫婢再变为贵人的人...她动了姻缘的念头。
如果‘赵淼’不是高溶,杨丽华不见得会动姻缘之念。这世上,见到个长相俊美、身份尊贵的男人就想要嫁的女子终究是少数,普通人心里小鹿乱撞归小鹿乱撞,理智还会考虑很多。
考虑到自身的处境,杨丽华就是不太聪明,也不会觉得自己想勾搭燕国官家就能勾搭到。且不说她有没有机会靠近燕国官家,就是有机会靠近,她又有什么优势呢?她是个美人,但天下最有权势的男子会缺美人吗?她还有个蜀国王后的身份,这也能引来一些男子兴趣,可燕国官家真的有兴趣的话,就不会蜀王女眷入宫为宫婢这许久了,提都不提一句。
所以到最后也只是一场胜率连万分之一都没有的豪赌罢了。
杨丽华经历了蜀国国灭,自己短时间内从王后变为宫婢的事,已经不相信自己的运气了。与其想着这一手,还不如等蜀国一些旧臣的营救,这些人虽然做了燕国的官,但曾经得过孟家的恩,就不能一点儿表示没有。
哪怕是装,也得装作对旧主还是有点儿人情的样子。不然谁不说凉薄?谁不说那不是为臣子的样子?
孟钊已经死了,和孟家那些人交往过密也有风险,将她这个为宫婢的蜀国王后营救出去,甚至好好荣养起来,这反而是件无风险,又能显露自身‘风骨’的事。
这不是杨丽华想到的,而是杨宜君托信给她,给她说的明明白白的道理——杨宜君没有隐瞒自己和蜀国王后的关系,等到风头稍减,就在爹娘的催促下(杨段和周氏也是得了播州来的信,请他们帮忙打听杨丽华的消息,并照顾一二),联络上了杨丽华。
杨宜君给杨丽华送了一些钱,让她能在掖廷打点自己的生活,不至于和其他宫婢一样累。另外还写信说明了情况,之所以说这些,是为了安抚住杨丽华,不想她在宫中想不开,又或者闹出什么事来。
这不是什么姐妹情谊,就是家里的任务罢了。爹对老家的伯父有兄弟之情,让她多看顾杨丽华...她又有什么办法。
至于说想办法送杨丽华出宫,那她是不会做的,即使她现在已经有在高溶面前说话的机会了她也不费这个劲。反正蜀国旧臣会想办法,最多就是迟一些罢了...她反正是不想自己救杨丽华的。
那会让她觉得自己就是个别人打了自己的左脸,自己又把右脸递上去的傻瓜。
杨丽华此时动姻缘之念,是因为她相信有‘前情’在,事情就完全不同了...而且,这也是缘分呢,不然她怎么就能与他相识于他微末之时?怎么那时他一个小小商贾,就让她动心了?
她果然是有慧眼识英雄之能的!
宫宴之后,杨丽华就想方设法给杨宜君递了信,一定要见她一面——虽然不想求杨宜君,但现在杨宜君是她唯一能求的着的人了。她就算想和官家叙旧情,也得先有机会见上面才是,而这种事可不好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