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一穗背对着何犀,暗自翻了个白眼:“在你把手脚翻上来之前,我才得赶紧睡。”
何犀乐了,往她后背挪近点儿,把中间漏风的空当填上:“那才暖和嘛。”
傅一穗往颈侧掖了掖被子,用力闭紧眼睛。
黑暗里不知过了多久,在她半梦半醒之际,那只胳膊摆了上来,带点淡淡茶香,热乎乎的,像个暖水袋。
小时候傅一穗她妈也会这么圈着她睡觉,特别是她做了噩梦之后。
不过那都是好多好多年前的事儿了。
现在她妈有另外一个女儿,年纪很小,应该也是这么被圈在怀里睡吧。
翌晨,何犀醒来时周围的几个工作人员都出去了,她看了一眼时间,还挺早。
她蹲在墙角从行李箱里翻出牙具,塞进嘴里,边刷边往外走。
天微亮,现代化战壕里躺着一堆睡觉的人,像某种行为艺术。
这种日子过多了,她偶尔还会感觉自己像个原始人。
嘴里含着牙膏,她掏出手机拍下照片,准备回去之后翻成画。
漱完口,她目视四周,没找着尤叙,只找到正拿着湿巾清理面部油脂的赖枫微。
“赖导,看见尤叙了吗?”
赖枫微不急不慢地把湿巾对折,又擦了擦脖子,才丢进垃圾袋里,瞥了她一眼。
何犀估计赖枫微这个反应表示他知道,便裹紧她的战壕风衣,换上一个凶恶的眼神催促。
“你看,他出去鬼混都不告诉你一声,以后能靠谱吗?”
“那烦请您告诉我他的去向,以便我去捉人呗。”
赖枫微抿了抿嘴,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垂下眼去拆包装,淡淡道:“往海边晨跑去了。”
“这么累还去晨跑?在这儿?”何犀嘴上怀疑着,脚已经开始往外走。
来海岸拍摄的时间不长,何犀不太熟悉周围地形,只能凭着零碎的记忆摸路。
于大本营外的路歧往右走,是一方苍茫的草丘,清晨的海风又重又凉,风声鼓荡着耳膜,越往高处越是被风推着走。何犀吃力地蹒跚在脚踝高的黄绿草浪间,头发在空中疯狂飘舞。
云霭笼罩着遥远的海平线,涯岸下的蓝深浅浮动,浪潮翻涌向白色岩壁。
空气渐趋粘稠,咸腥的细珠被风夹带着扑在脸上,肘与腰侧面料的摩擦感都变大。
她又走了好一阵,一路走下通往沙滩的细窄石阶,远远看见船坞边稳步移动的黑色人影,运动短裤下面露出长健的小腿。
天越发亮,被云层蒙翳的太阳跃上苍穹,波光匍匐在广漠的海面。
任风浪狂猎,他步履毅然。
尤叙没戴眼镜,在五十米开外隐约辨认出何犀的身形,摘了耳机开始减速,跑到她面前时呼吸正好,上衣帽兜盖着半个额头,眼目明亮。
他抬手把何犀飘到脸前的头发顺到后面,问道:“怎么找过来的?”
“用腿和脑子。”她从口袋里掏出一瓶矿泉水塞进他手里。
尤叙扭开水瓶喝了一大口,拧上盖子,顺势揽上她的肩膀:“愚问贤答了。”
何犀转了方向,手隔着运动衣攀着他肌肉,听见他因为肉痒而轻笑。
二人浅吻一番,才并排往回走。
“过两天放假想去哪儿?”
何犀从他下巴边上抬眼:“你家。”
“我家什么时候都能去,你不想出去玩儿么?”
“我说的是你长大的那个家。”
尤叙皱了皱眉,沉默了一阵才说:“我自己都不回去。”
“所以啊。”何犀的卷发向上翻飞,发梢拂着他的侧脸。
见他神情严峻,何犀探问道:“你爸妈很凶吗?”
尤叙很确定地对她点头。
何犀也很确定地回道:“总得让他们知道你栽谁手里了吧。”
他正犹豫着,又听她说:“当然,你要是觉得没必要让他们见我,也没关系。”
“……好,见。”
何犀觉得肩上的力气加大了一分。
涛声喧天,盖在说话声上面,他们索性不再说话。
数日后,普拉多开进市中心一处机关小区。
这个地方何犀认识,从前她高中德高望重的老校长就住在这儿,她还来补过课。
“尤叙,我来过这儿,在这栋楼补了一年的课,”她隔着车窗指向边上那栋居民楼,“暑假还经常在那个亭子里吃冰棍。”
他拉了手刹:“什么时候?”
“我高二,你应该高一。”
尤叙似笑非笑,解开安全带:“我家就住这栋楼。”
“天呐,我们该不会见过吧。”
“我想想。”
“别别别,我那时候有点儿胖,你可千万别记起来。”
上了楼,这事儿变得越发恐怖——何犀补课的那户就在尤叙家楼下。
楼板隔音不好,当年上课时,他们时不时就能听到楼上的脚步声。
那也就是说,许多年前,何犀就听过尤叙的脚步声,就隔着一个天花板感知过其存在。
他们或许还曾在楼梯上擦肩而过。
不过这样说起来就有些玄乎,毕竟在一个城市里生活的人,说不准早就有千百次轨迹的交错。
敲门前一刻,何犀还在跟尤叙强调:“这是缘分,知道么?缘分!”
门开得很快,就像里面的人早就抓着把手一样。
尽管何犀的存在给了尤叙回家的动力,他也提前给家里发了消息说要带女朋友回来,可他依旧隐约忐忑,不确定将何犀带进他所认为的沼泽是否明智。
开门的是尤父,眼神依旧严肃,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其中似乎还多了一份谨慎。尤母做菜做到一半,匆匆从厨房快步走来,腰间还围着小花围裙。
何犀一眼就觉得尤母是个美人,骨相皮肤皆是。尤父则莫名长得像斯-大林。
“叔叔阿姨好,我叫何犀。”她笑得灿烂而节制,昨夜里对着镜子反复练习的结果。
尤母眼角的纹路呈流波:“你好,尤叙跟我们说过了,快进来吧,不用换鞋了。”
尤叙观察着其父的反应,生怕场面失控。
然而之后的发展出乎他意料的顺利。
“阿姨,您在做什么菜,需要帮忙吗?”
“还有一道菜就好了,你去参观参观,不用帮忙。”
何犀看了一眼切到一半的材料,又注意到尤母手指上的创可贴,问道:“我来给您打个下手。”
说着便迅速洗了手接过菜刀,娴熟地切好菜归在盘子里。
尤母细察其动作:“小何,你平时经常下厨?”
“对,我还挺喜欢做饭的。”
“嗯,挺好。”
就那么一个多小时,尤叙突然明白了他们家从前问题的症结之一——安静,极致的安静。
往日席间除了些正儿八经的日常叮嘱,他们仨几乎没什么轻松话题,所以总是沉默。
何犀有点像学校里的午间广播站,不过是交互式的,什么都能聊,还特会做反应。
尤叙难得看见他爸笑,倒还挺慈眉善目的,不知道是因为年纪大了变得慈祥,还是何犀说的话他正好爱听。
他爸甚至还给何犀夹了个鸡腿,这待遇他从记事开始就没受过。
吃完了饭,何犀拉着尤叙要去看他阁楼上的那个房间。
等二人上去了,尤母问尤父:“你觉得怎么样?”
尤父喝了口茶,点头道:“不错。”
“本来见到人之前,我只想着无论怎么样一姑娘都成,有就行,至少他愿意带回来,”尤母望着楼梯的方向,“现在感觉放心了。”
“嗯,他跟以前也不太一样了,”他沉吟道,“与女游兮河之渚,流澌纷兮将来下。”
☆、51-他有太空舱
二十平米的房间,进门左边有间小浴室,斜顶上挂着扇天窗。
左边一面墙全是书柜,右边靠墙摆着单人床,中间是张中式书桌,配的是灯挂椅,弥漫着书木味。
何犀摸了一把床尾的木板,手指上没一点灰,木头红黑油亮。
她扭头看向尤叙,叹道:“我刚才就想说了,你们家这套红木家具成色真不错,保养得也好。”
尤叙抬手把天窗推开一条缝,往书柜边的蒲团上坐下,淡淡道:“关系不算好,但条件还行。”
何犀又摸了一把书架,也没灰:“你妈妈肯定特爱你,你这房间多久都没人住了,还这么干净,肯定经常打扫。”
“我妈有洁癖,所以他们老为了搞卫生的事儿闹矛盾。”
何犀坐到灯挂椅上,把手里的茶杯放下,开始观察书桌,嘴上又问:“我看你楼下还有个大卧室,比起这里倒像个储物间,为什么不睡那儿?”
“阁楼隔音好,用不着听他们吵架。”
“我怎么觉得他们还挺和蔼的……跟你说的不一样啊。”她翻了翻桌角黄色封皮的《辞海》,“哟,这本可是老伙计了,祖传的吧?”
“他们总不能当着你面闹情绪,”尤叙探头看了一眼,“小时候拿不到顶上的书,就用这个垫脚。”
何犀瞥到书柜一格,唰得站了起来,攀在柜边:“哇,这DV,这CD机,二手市场都买不着成色这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