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辛格一家处理好在迪拜的所有繁琐,离开了这个他们生活了十年的城市。
辛格走的那天,我和阿尤布作为他曾经的同窗,去机场给他送行。我是穿着黑袍裹着头巾去的,辛格见了,没有过多惊讶。因为他说,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这天会到得这么快。
我笑:“情势所迫,我得先适应一番。”瞧见辛格家所有人都是大箱小箱的提着,真是要把整个家底从迪拜移除的架势,忍不住问道,“真的不会再回来吗?”
辛格想了想,摇摇头:“迪拜终归不是我们的家,呆了十年也无法移民,始终是外来人。这里的入籍政策,太过严苛了。”他瞟了眼我的黑衣,笑着说,“不过cece,你倒是有可能拿到阿联酋国籍呢,今后,便是享不尽的优厚待遇。”
我倒是还没想过国籍的问题,只能静静地笑了笑。
他似乎琢磨了一番,又说:“不过,嫁给本地人后,你也得花十年的时间才能入籍。在这期间,你始终不是这儿的人,可别被‘归属感’折磨怕了。”
我悄悄在身后掰着手指,面色平静:“能不能嫁还不一定呢,我还没有想到拿国籍那么远。”
阿尤布在一旁静静听着我们的谈话,其实他与辛格并不熟识,来送他,也只是出于礼貌和情理而已。除了我们,辛格还有别的旧友前来道别,他说了几语,又转去同别人叙旧。
“辛格,一路顺风,注意安全。”我们冲他挥手,眼见着他进入安检,才放下挥动的手。
人在异乡的时候,总易生出一种恍惚的感觉,仿佛周围的人都在渐渐离自己而去。我突然觉得伤感,又安慰自己,无论多少人离开,穆萨总是会陪在我身边的。
我得相信他,我得相信我们会有以后。
熬过了这么多曲折,这个想法,几乎已经成了我心中的一种执念。
“你入教了?”方才言语不多的阿尤布,看着我这身装扮,突然问我。
我摇摇头:“还没有。”
“见过他父母了吗?”
我再次摇头:“也没有。”
“哦……”阿尤布感叹一声,点头做了个知道的表情,慢慢往机场外走去。
有些话,爱人之间难以问出,可对局外人,却能说得更轻易。我想起送别宴那晚阿尤布说穆萨父母很难接受我的断言,心中迷茫得紧,便趁此机会开腔道:“我和穆萨,最近有些分歧。我想得不太明白,可不可以问你?”
阿尤布的脚步顿了顿,转过头来看我,目光瞥见我的黑色头巾,又很快收回了眼,不再多看,保持更加礼貌的距离:“说吧。”
我微微垂下眼睑,黯然又说:“穆萨说,我必须要成为一个虔诚的人,才有可能被他的父母接受。可是我不知道,自己要如何虔诚,他的父母才能看得到?”
阿尤布一愣,半晌摇摇头说道:“cece,虔诚,不是看到与看不到,而是从内心发出的。你要真心相信‘万物非主,唯有安拉。’,并且按照《古兰经》的指导去学习生活。”
我眉心结锁,想了想,归纳道:“入教,信安拉,遮羞体,做礼拜,不吃猪肉,就是这些吧?”
阿尤布摇了摇头:“这就是很多人的浅层理解,觉得信仰只是几个行为就可以了,甚至以为信仰就是不吃猪肉而已。但事实上,并不是这样的。”他认真地说,“信仰是落实在生活中每一个细节和心态的,有信仰的人才有底线。两个信仰不同的人,是没法在一起生活下去的。如果你只是为了和他结婚而加入伊斯兰教,本质上并不虔诚,那是伪信仰,不是信仰。他的父母不同意,不是没有道理,也不能怪别人不相信你。”
“伪信仰?”我重复着这个词,“可并非所有结婚入教的人都是伪信仰啊,总有真心诚意的一部分。”
“说真的,你活了这么多年,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他们也知道一时半会改不了。可是,只有长期的坚持才能让人相信你的虔诚,而一旦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接受你,也就看不到你的坚持了。所以,好在你如今还没见过他的父母,没造成不可逆转的印象,还可以再学习一段,争取让他们给你可以坚持的机会。”
阿尤布说得在理,也说得我心绪沉沉:“那我应该怎么办?怎样才能留下不错的第一印象?”
他摊摊手:“所以我说过,这很难,因为我们潜意识里,已经默认了你的动机不纯,你自己肯定也是这样觉得的。”他迈步走出候机厅,在停车场找到了他自己的车,转过身来对我说,“依我看,你如果真想继续,还是先去清真寺报个学习班,看自己能不能从内心接受。总之,你得让穆萨的父母相信你不是为了嫁给他才归顺真主,而是真心诚意的、从内心臣服的。不仅是他的父母,你还得让穆萨相信这一点,唯有如此,他才能够心安。否则,你的动机会受到质疑,穆萨也会因此陷入痛苦。”
不仅是他的父母,还有……穆萨。
我思索着这句话,大脑飞速运转,在他的话语中左突右突,试图获取解答。眼看着阿尤布就要上车,我突然灵光一现,远远地叫住了他:“阿尤布,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什么?”
“穆萨的家人,是在哪间清真寺做的阿訇?”
他微微一愣,也没多想,说出一所清真寺的名字。 一嫁大叔桃花开 jbypt
“谢谢你,阿尤布。”我真诚地道谢,他见我似乎没有继续问下去的意思,这才钻入车内,抛出一句“愿主保佑你”,旋即离开。
而我在原地伫立半晌,回味着阿尤布留下的话语,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主意。
当天下午,我便去清真寺的穆斯林学习班报了名。并非穆萨家人所在的那间,而是另外一间更加知名、更多人聚集礼拜的清真寺。
我曾是成绩优异的中国学生,对于学习这样的事,无论我喜欢不喜欢这门科目,或者理解不理解其中的深意,我都有自信把它学得极好,并且用得行云流水。这对于我而言,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但是,光学习是不够的,比成效更重要的,是态度。
自己表现得再虔诚,特意放在别人面前,都像是做作;既然他们打心眼就难以认同,就先让他们信任的人相信。
第151章 退让
人的成熟,有两次飞跃。
第一次,是在发现即使再怎么妥协和努力,有些事依然令自己无能为力的时候;
第二次,是在明知自己对此无能为力,却还是要削减了脑袋竭力争取的时候。
而这两种滋味,我在不长的时间里先后感悟。困顿与成熟,相辅相成,铺叙了一纸绵长而决然的心绪。
在清真寺学习班报完名以后,我顺带去了大厅。大厅里的人并不多,四五个白袍围着一位老者,正用阿拉伯语说着些什么。
我需要结识对自己有帮助的人,这样想着,我定下心神,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走过去说了句我唯一知道的见面语“asalamalaykum(愿安拉赐你平安)”,他们便停下谈话,神色平和地回了句我没听懂的话,应该也是打招呼之类的。我微笑,转而用英文问他们:“我是准备入教的新人,请问,礼拜的时间表哪里可以看到?”
中央的那位老者很是亲切,听说我准备归顺,起身带着我走到入口处的墙面,那里挂着礼拜的时间。我连声道谢,从包里拿出纸笔,一边认真地对着时间表抄起来,一边说:“我刚刚报名了学习班,想要来清真寺做礼拜,不知道时间,所以想抄个时间表。谢谢您告诉我。”
事实上,每天一到礼拜时间,宣礼的大广播便响彻整个海湾,压根不需要特意记住。
那老者闻言,并没有走,问道:“你看起来,像是亚洲人?”
我点头:“是,我是中国人,来到这里以后,深受感染。”
老者很是欣慰:“今天我俩有缘分,我是这寺中的阿訇,今后有什么不懂的,我很乐意帮忙。”
我方才瞧见几个人围着他尊敬的样子,便隐约猜到了他的身份,点点头,眉目谦顺地说道:“我还有好多教门知识都不懂,希望得到您的帮助。”
“没问题,你慢慢能学会。需要什么帮助,可以问我。”说完,他还送了我几本英译的学习资料,态度十分温和。
心中忐忑又惊喜,这里的友善和亲切比我想象中更甚。或许,这跟我穿黑袍戴头巾有一定关系。但无论怎样,都算是开了一个浅浅的好头。
凡事最难的,应该都是最开始的那一部分。从最初穿黑袍时的不悦与不耐,再到如今的决心与勇气,心中经过多少挣扎与苦涩,自己也说不清。但我必须得向前走,在尚且可以承受的范围内,抵抗现实这一出诡谲变幻的手。
从清真寺出来,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开车回了棕榈岛的别墅,屋内静静的,听不见声息,几盏灯却是大开着的。
我心中嗔怪,不知道穆萨去了哪儿,寻了一圈,竟发现他躺在卧室,已经睡下了。窗帘飘荡着,光线径直渗透进来,依然有些晃眼。瞧见穆萨睡着,我心下安定,走过去拉上窗帘,刚准备退出,**上的身影却是微微动了动。犹豫了一下,还是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俯身在他的耳边柔声问:“怎么现在就睡了,还没吃晚饭吧?”
“cece,你怎么才回来?”他的眼睛依然闭着,双臂却伸出来,圈住我的脖颈,将凉凉的脸颊贴上我的脸,用气息说:“cece,陪我一会儿。”
我愣了愣,这些天,我们的关系看起来虽然温和,却似乎总隔着一层薄薄的膜,两个人时常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我听着他疲惫的声音,心便软得一塌糊涂,褪了外衣,掀开被子钻进去,在黄昏的光线里,环住他的腰身,将自己贴近他身体的气息。
“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问他。
“不是。”穆萨搂紧了我,长长的睫毛轻轻地扫着我的脸,声音低沉似在耳语,“cece,我觉得累,让我好好抱抱你。”
他将头埋在我的肩膀,鼻尖儿划在我细细的皮肤上,呼出的气息又沉又滞。自从那天他来到公司接我、听了我说他不若从前的哭诉后,他便不再继续勉强我。可是,无奈与沉郁却写在他弯弯的眉梢眼角,是一个忧郁的弧度。
我想,他应该也很辛苦吧。在他的家庭环境中,抗拒父母安排的婚约,是需要承受压力的;而对于我来说,摒弃过去的生活观念,无疑也是艰巨的。他不忍再勉强我,又不知该如何劝我归顺真主。在我挣扎时,他亦陷在挣扎中,彼此都有苦衷。
我在心底叹息一声,拨拨他的头发,凑到他的耳边,柔声说:“穆萨,我今天回来得晚,是因为我去清真寺了。”
他微微睁开眼,看我:“为什么去?”
“去报了一个穆斯林学习班。”我微微后退,看向他的眼,“如果我的信仰是强迫来的,你也不会开心吧?今后,我变被动为主动,先尽力学习,做好准备。这样,行不行?”
他的眼睛完全睁开,已没了困倦之意:“你愿意?”
“愿意。”我认真地点头,看着他沉郁的脸色舒展开来,心也随之阵阵漾开。
欣慰与感动交织在他脸上,附身上前吻住我:“你真好,cece。这样,我也有底气去争取更多时间,在家人再次强硬安排之前。”
一室的氛围在他的吻中变得柔和,我心想,这是个洽谈条件的好时机,拾了拾心神,继续说:“穆萨,我可以为你改变,但是有一点,我必须坚持。”
他的动作一滞:“什么?”
“跟信仰无关,但同你的面子有关。”我慢慢地,一字一顿地对他说,“你得答应我,无论将来处于怎样的境况,我都有工作的权利和自由。如果有一天我们能够结婚,也是如此。”
虽然政府是允许女性工作的,但对于大多数的阿联酋男人来说,都是不喜欢妻子去上班的。因为旁观者会觉得这个男人没本事,连自己的妻子都照顾不好,居然还要她出来工作。穆萨的心里,想必也是这样认为的。
闻言,他沉声想了想,半晌后缓缓说道:“可以,我答应你。但是,你也得同意,你上班是为了体现个人的成就感,挣的钱归你自己私用,家里是不需要你来挣钱和花销。”
他这大男子主义,还分得真清楚啊。我在心里这样想着,又听得他顿了顿,继续说:“我想了想,工作时,你穿黑袍大概不方便,我家人看到的机率也很小。所以,你不要露出羞体、包好头巾。这样可以吗?”
我的心轻轻跃动了下,渐渐有了煦暖的感觉,微笑着点了点头。
他知道我做不到工作时穿黑袍,亦考虑到了我的认知,就此退了一步。虽然如今还不知晓未来如何,但经历了几天的矛盾冲突后,我们似乎又回到了过去,彼此各退一步,各牺牲一点,浓郁的爱意,再次将我们笼罩。
连日隔挡的阴霾渐渐散去,阳光丝丝渗入,温柔且坚定。
接下来的时间,我白天上班,下班后去清真寺的学习班学习。学习班的授课用的是英文,但我听说唯有阿拉伯语才能更好阐释《古兰经》中的精髓,便也顺带学了起来。
可是,光埋头学是不行的,在晚间学习班开设期间,我每天都是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期间的原因,并不是我真的刻苦痴迷到这种程度,而是我必须通过这种方式,让人记住我,尤其是让授课的阿訇们记住我。哪怕我已经把《古兰经》诸多要点背得熟稔,课前课后,我也会努力想出几个问题去咨询那些德高望重的前辈。当然,我的问题不会太蠢,必定是在对《古兰经》有一定理解的基础上提出,每当他们回答后,我再面目真诚地赞颂真主,然后有意无意向他们汇报最近我学习的情况,向他们透露出我对戒律的坚守。
没有哪个老师不喜欢勤奋好学的学生,当有人因为他们的授课而归顺真主,的确是应该欣慰的事。
我其实有许多包,几乎每天上班都会换,但每次去清真寺的学习班,我都会换成特定的一款。白底中点缀富有特色的浅蓝花纹,简洁大方。我明白,我的特征,主要是我的亚洲面孔、我的声音,可是,当裹着黑袍戴着头巾时,别人并不会多看我,这两点特征便会被削弱。因此,最明显的标志,还得是我的包。
如此积极坚持,不到一个月,所有授过课的阿訇们都知道,有个背着蓝纹白包的中国女孩,对伊斯兰教极富热忱,从不缺课,并且理解深入。尤其是我最初在大厅里碰到的那位老者,更是称赞我的坚持与决心。后来我才知晓,他是迪拜极有威望的一位阿訇,其谦逊和学识,受到了许多当地人的尊重和爱戴。 妖孽王爷小刁妃:
如此不知不觉地,又到了一年的斋月。
这是我在迪拜的第三个斋月。犹记得第一年,我为了减肥,只坚持守斋了四天,便饿得在课堂上晕了过去;到了第二年,干脆连尝试都不再有,每天躲起来偷偷吃喝。但是今年,和以往不一样,我知道,自己也得开始守斋了,而且,是整整一个月。
第152章 斋月
前两年的斋月,我只顾着自己的温饱,没太注意旁的事,如今身体力行,倒也明白了一些其中的内核。
从日出到日落,不能吃喝、抽烟或房事,并不是为禁而禁,而是为了进行自我反省和思索。在斋月期间,许多穆斯林会花更多的时间进行祈祷。斋戒会教导人谦逊,并对那些不如自己幸运的人怀有怜悯之心,从而了解食物的可贵,于是变得慷慨。
斋月最显著的标志,便是清真寺周围搭起来的大大小小的帐篷。每当日落,这里便会为人们提供免费的斋饭。通常一份免费斋饭主要包括椰枣、水、羊肉或鸡腿饭、酸奶、果汁,种类还算丰盛。
穆萨说,每年的斋月,他和他的家人都会给予穷人一定帮助,或许是金钱,或许是衣食,或许是别的物质。今年,他们家也搭了一个大帐篷,热情地招呼那些素不相识的人品尝他们的食物,吃完了,还要感谢那些白吃白喝的人。但即使是免费发放,因为乐意布施的人太多,还经常会有发不完食物的情况。
“在中国,很难想象这种场景的。”我对穆萨说,“但是在迪拜,每年的斋月天天如此,换做以前,我一定觉得不可思议,在学习班呆过一段时间后,渐渐理解了些。”
“你会慢慢理解的,cece。”穆萨认真地说,“我的信仰很好,真主也是宽容仁慈的。如果我们的信仰慢慢能够统一,是最好不过的事。”
其实想来,伊斯兰教教义中所提倡的戒烟戒酒、减少纵欲、团结友爱、禁止婚前性行为等等,都是强调的与人为善、克律己身。哪怕是许多非穆斯林难以理解的斋月,本身也是很人性化的。比如生病、怀孕、经期、母乳,或是老弱病残,都是可以不用封斋的,只是这些未封斋的人,也需通过给予穷人物质上的施舍,达成心灵的宽宏与净化。我在斋月,眼见着阿联酋人乐善好施、热情真诚的盛况,也不由对虔诚的穆斯林产生了钦佩之情。
我是第一次戒斋,身体还不太适应。但办公室里的人听说我要戒斋,亦是理解,减轻了许多任务。好在斋月时,整个迪拜的工作和学习时间都会狠狠压缩,商业活动也都放在晚上,脑力消耗也不太大。
斋戒前一个周,身体处于逆反期,是最难熬的时候。虽然不吃饭,但因为迪拜干燥的天气实在令我喉咙发疼,有时候背着人,我还是会偷偷喝一点水的。我始终不愿意让自己太遭罪,更何况,我觉得守斋也得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不想强求自己一蹴而就。
工作时,云宇树坐在我对面的桌子,时不时看见我闭上眼奄奄一息地缓一会儿,再慢慢睁开眼重新工作,总是提心吊胆的。
“我真担心你会突然晕过去。”他皱着眉头说,“如果工作上脑子转不动,就交给我来做一部分吧。”
我虚弱地笑了笑,摆摆手:“撑不住的话,我自己会说的。”
他悻悻地撤回目光,默不作声地重新看向电脑。过了一会儿,瞅见我的眼皮再一次快要阖上,忍不住蹿出一句:“汐汐,你何苦这样给自己找罪受呢?你又不缺钱又不缺貌,折腾这些没有必要的,做什么呢?”
“不是没必要的啊,守斋对身体其实是有好处的,可以让肠胃得到休息。”我气息恹恹,试图同他解释。
“那是你给自己找的借口。”云宇树眉峰更紧,“我一直担心你,现在见你这样,我更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