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拥着金山银山,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不说山珍海味,法国空运,海南直送吧,最起码,新鲜时货总得弄两个,每次来,就那老三样,青菜、萝卜和豆腐,吃都吃腻了,要不是你差那临门一脚,我才懒得来。”
陈建民勃然变色,“赖明莉,你给我嘴上把点门,什么临门一脚,你再胡说八道,小心被老头知道,前功尽弃。”
第12章 家族中的异类(三)
陈拓开车回厂区,他在厂区里自建了一套三层小楼房,平时吃住都在厂里,车子驶出去十来公里,副驾驶座上的大哥大响起来,铃声急促,一声连着一声。
他把车靠边停下,燃了一根烟,大哥大按下接通键,放在耳边,神态颇为不耐烦。
“又怎么了?”
那边带着哭腔,语不成调,“文殊哮喘发作了。”
陈拓坐直了声音,“用药了没?”
“用了,这会儿人缓过来些,只是一直嚷嚷,想见爸爸。”
陈拓抹把脸,这十五年的日子,一天天都是这么过来的,怎么独独今儿个心神不宁,他想起陈高鹏的嘱咐,下月回老宅,可以带上陈文殊,心里微微一松,随即回了句。
“行吧,我今儿晚上过来住。”
那边喜气洋洋地挂断电话,陈拓却没急着开车,他在路边停了会儿,一根烟抽完,又点了一根,前尘往事,忽然间漫上心头,眼前好似有层层叠叠的云雾,迷了眼睛。
大哥大却再一次响起,是杨宝莲家中的座机,陈拓皱眉,颇为无奈,他接通电话,却不说话,只是将拿烟那只手搭在车窗上,静静吐着烟圈。
那边啜泣声便渐渐停止,杨宝莲总算是个聪明人,跟了陈拓这些年,即便看不见脸,光是闻着呼吸,便知道主子是喜是怒。
杨宝莲低了声音,“陈总,宝莲今天去医院拿掉了孩子,这会儿身子发冷,想喝点暖和的,陈总,看在宝莲为您卖命的份儿上,今天,能不能来陪陪宝莲?”
陈拓掐了烟头,“杨宝莲,你拿钱办事,跟我毫无瓜葛,别跟我扯这些有的没的。”
“你知道我脾气,别触我霉头。”
那边又呜呜咽咽哭起来,一边抽噎一边语不成声,“陈总,您都不可怜可怜我吗?我为了您,肚子里这块肉,连是谁的都不知道。”
陈拓大怒,电话按断,大哥大直接关机,前方有车对着开过来,大灯闪烁,晃得他眼睛都睁不开。
陈拓开着车,沿着主干道绕了几圈,车窗开得极大,夜风一阵阵吹拂,他这才慢慢平缓了情绪,不知不觉中,车子开到市中心的“桂阁小区”,他望着小区里的万家灯火,终是将车停稳在周习凤的楼下。
………………
陈拓拿着钥匙,熟门熟路地开门进去,周习凤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正在给脚指甲涂指甲油,看见陈拓,忙不迭地站起来,指甲油藏进抽屉,“每次打完电话,总得过几个小时才到。”
喜悦之情,藏也藏不住,言下之意,陈拓自然能听懂,他并不应答,把钥匙甩在玄关处的鞋柜上,周习凤拿来拖鞋,蹲在地上服侍他换上。
陈拓往卧室方向走,“文殊睡了?”
周习凤说:“刚睡着不久。”
陈拓推门进去,卧室里亮着一盏壁灯,陈文殊半张脸藏在被子里,小脸蛋红扑扑的,鼻梁间一层湿腻腻的汗。
陈拓把被子往下拉了拉,再转脸的时候,神色便有些严厉,他压着声音和怒气,“医生嘱咐了多少次,别把被子捂太紧,孩子睡了,你就在边上看着,坐外面涂指甲油,涂给谁看?别告诉我是涂给我看,犯不着。”
周习凤一脸的委屈莫名,抽抽噎噎,“拓哥,不管你对我的感情还剩下多少,我们之间,总还有一个文殊,我们三个人出去,明眼人都知道是一家三口,拓哥,你这辈子经手过这么多女人,也没见你对谁有过多少感情,我知道,你一腔心思都在陈家家业和给自己争气上了,既然你从头到尾没打算花感情在女人身上,那跟谁在一起不是在一起,最起码我跟你之间,还有一个文殊,你说对吧?”
陈拓耐着性子听完这番长篇大论,却还是被那句“给自己争气”惹怒,他睨了眼周习凤,冷冷道:“你倒是会揣摩我心思。”
周习凤心知自己说错了话,急忙站起来,从橱柜里找了陈拓的睡衣,一脸讨好地递给他。
陈拓有心下楼开车回家,窗外夜色却浓,想起厂区那栋小楼里黑灯瞎火冷冷清清,终还是接过了那套睡衣。
陈文殊还小,陈拓不许周习凤让他单睡,这套公寓写在陈拓名下,是九十年代最常见的两室一厅的小洋房。
两间房间,一间做成了书房,一间是卧室,陈文殊睡在大床的正当中。
陈拓换了睡衣,靠着里侧的一边,仰面躺下。
周习凤躺在另外一侧,私心有些懊恼,刚刚她将陈文殊哄睡,有意将他放在大床靠床沿的外侧,但又怕太过刻意,露了痕迹,惹陈拓不喜。
可眼下这样一人一边,陈拓却毫无动作,她心下愈发焦急,翻来覆去,不知如何是好。
连翻了两次身,周习凤脸朝着陈拓方向,瞧见他正定定看着天花板,她忍了又忍,想起好姐妹说过的话,“女人,该主动的时候,还是要主动些。”
周习凤横了心,将涂成蔻丹色的一只脚伸出去,勾住陈拓的裤脚,轻轻扯了扯,“拓哥,我们有多久没那样过了?”
陈拓不耐,翻转身,拿背对着周习凤,心中百事萦杂,总觉得好似一团乱麻般,无解。
身后却传来周习凤低低的啜泣声,他愈加烦躁,扯开被子坐起来,便欲换衣服走人。
周习凤扑上来,两只手臂像藤曼一般环住陈拓,泪水糊了眼睛,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这十几年里,也不是只有周习凤一人怀过孩子,为何只有她生下了陈文殊,杨宝莲质问过陈拓,陈拓后来认真回想,或许是周习凤那副楚楚可怜惹人心疼的模样,让他一时心软,做下了那个决定吧。
陈拓回头,周习凤已是满脸泪痕,虽然生育和年龄在她脸上留下痕迹,但终究没办法遮掩她的美貌。
五年前他们在一个饭局上相遇,那时周习凤还是宁海厂厂长助理,二十四岁,刚刚大学毕业,留着一头短发,一派天真无邪的样子。
饭局进行到一半,周习凤拿着酒杯向陈拓敬酒,陈拓同她玩猜拳游戏,周习凤哪里是酒场高手陈拓的对手,三局全输,被陈拓顺势要走了电话号码。
那时候,是一九九三年,周习凤还住在宁海厂的宿舍里,四人一间的棕梆床,环境简陋,宿舍朝北,冬冷夏热,宿舍终年不见阳光,阴森森的寒气透在骨子里。
那时候,周习凤瞧不见自己的出路,只知道日复一日地工作,所以,当她第一次在宁海厂厂门口的传达室里接到陈拓电话的时候,没有丝毫犹豫,像只小燕子般扑入了陈拓怀抱。
只是后来,一直到她怀孕,生下陈文殊,她才恍然发现,陈拓背景之复杂,远远超过她想象,以至于,她没名没份没有工作,独自一人带着陈文殊,隐居一般活在陈拓背后的阴影里,终年见不到阳光。
往事一幕幕,乍然在两人之间浮现,周习凤哭得梨花带雨,抽噎中不忘委屈控诉,“你一个月才来一两趟,我天天扒着门等你盼你,好不容易把你盼来了,你却阴着脸,也不知道我们娘俩怎么惹了你,我这日子,过得实在糟心,你看小区里那些人,谁不是有个男人护在身后,拓哥,我连名分都不奢望了,只盼着你偶尔来一趟,能搂搂我,亲亲我,拓哥,就这点要求,不过分吧。”
陈拓到底心肠软下来,一晚上的气,此时才消没了,他将周习凤抱进怀里,两人缠在一处,卧室的窗帘,只拉了一半,有淡淡的月光透进来,洒下一室余晖。
第13章 家族中的异类(四)
杨妮儿在“拓展实业”工程部上班两周,实在没办法再瞎混下去,她让金招娣陪着,去精品店买了十来份礼物,选得是各种颜色的圆形琥珀球,里面封着不同品种的昆虫标本,下面用木制的架子托着,放在办公桌上或是家里的装饰柜上,都是不错的摆设。
第二天是周一,杨妮儿一大早就坐了厂车到了办公室,因为来得早,办公室里冷冷清清,杨妮儿一人扛了一大箱子礼物上来,颇有些吃力。
杨妮儿将用丝带扎好的礼物盒一个个摆在工程部同事的办公桌上,工程部一共十二个人,一个主管,一个秘书,下面设两个部门,分别是招投标办公室和工程项目办公室。
杨妮儿分在招投标办公室里,这个部门,人不多,就两个,一男一女,男的叫做黄永年,是部门负责人,女的叫做年盼盼,二十八岁,名字挺好听,人却市侩,杨妮儿上班二十天不到,同她没搭上过三句话。
杨妮儿把礼物摆在黄永年和年盼盼的桌上,又拉了拉黄永年的抽屉,没上锁,她从上衣口袋里快速掏出一个红包,里面是两千块钱,还有一张希望黄永年能多多关照的纸条。
杨妮儿将纸条塞进黄永年的抽屉,又关上,她颇有些做贼心虚,急急忙忙站直身子,四下里望了望,下意识拍了拍胸口。
过了八点,办公室的同事陆陆续续抵达,“拓展实业”地处郊区,所以特地设置了两班班车,早上六点半一辆,是为倒班的车间员工开设,七点半还有一辆,是为办公室里正常上下班的常白班员工开设。
因着杨妮儿这一出,办公室里便有些人声鼎沸的姿态出来,收了人家的礼物,自然得来道谢,杨妮儿这个三人办公室里,一时人进人出,颇有些热闹。
杨妮儿一边露着标准的笑容,言笑晏晏地同人寒暄,一边留了眼角余光,去注意黄永年那边的动静,她发现,黄永年漫不经心地拉开抽屉,又火速合上,没抬眼,也没动作,杨妮儿等了很久,才等到黄永年抬头四下里张望,她瞅准时机,对上黄永年的眼睛,只露着一半的笑容,微微颔了颔首。
彼此便心知肚明。
两天后,陈拓要出席一场市郊农耕地的招标会,这块地,是政府征用性质,因为城市扩张,要改成居民小区,农耕地的农民,已经支付了安家费,并妥善安置在了市区其他小区。
这场招标会,便是招标该地块的开发商。
一九九八年的西宁市,拥有开发能力和强大经济后盾的地产工程公司,并不多,再加上是政府项目,马虎不得,是以一些二三流的企业并不敢参与,所以等到招标这天,真正列席参加的,只有“拓展实业”的陈拓陈总,和“丽海企业”的王思海王总。
早上出发时,原定是年盼盼跟着同行,可陈拓临走前半小时,黄永年却临时变卦,将资料从年盼盼手上要走,塞在杨妮儿手中。
“小杨啊,来了也快一个月了吧?这次招标会,我们拓展实业很有把握,就是去走个过场,这次就你跟着去吧,长长见识,以后也能尽快上手工作。”
杨妮儿心花怒放,一迭声地应下,陈拓的司机在厂区里等着,陈拓还在会议室开例行工作会议,杨妮儿就趁着这么点功夫,把那叠文件颠来倒去,看了个囫囵吞枣。
等到陈拓开完会,杨妮儿已经看完了大概,黄永年将她送到楼下,还不忘叮嘱,“这次去,得看着陈总脸色,他让举牌子就举牌子,可别出差错。”
杨妮儿像只小雀儿一样,小鸡啄米般点头,只差拍胸脯保证,“黄主管放心。”
到了车边,杨妮儿一看里面情形,却有些为难,司机坐了驾驶座,副驾驶上坐了个不认识的人,她搓着手在车边跺脚,不敢贸然开后排车门坐上去,一直挨到陈拓西装革履从办公室出来。
陈拓阴着脸,瞥了眼杨妮儿,声音里都带着寒气,冻得杨妮儿直打哆嗦,“怎么是你?年盼盼呢?”
杨妮儿僵着脸,她没料到陈拓会有这么一问,只得老实回答,“黄主管说这次招标会把握很大,所以让我跟着去锻炼锻炼。”
陈拓当场发火,“这个老黄,发什么神经,胡说八道什么。”
陈拓拿起大哥大,刚想拨电话,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抬手腕看了眼,十点差十分,离招标会只剩下四十分钟,这里是郊区,最快速度开过去,也得半个多小时,这时候再让杨妮儿同年盼盼重新交接资料,显然已经来不及。
陈拓甩开车门,坐进去,又探身看了眼外面痴痴傻傻站着发愣的杨妮儿,压低嗓门和怒火,吼了句,“怎么?是不是还要我扶您坐进来?”
杨妮儿被吓了一跳,她站在外面,本来是想问一声陈拓,要不要她同前面副驾驶上的人换座位,可被陈拓这样一吼,她百口莫辩,好在她过去二十多年,从来都是在误解和忽视中度过,她很快调整好情绪,耷拉着脸,弯腰钻进后排,坐在陈拓身边。
司机发动汽车,他们很快到达会场,“丽海企业”的王总已经先到,坐在第一排,身后四五个助理,阵仗颇大。
陈拓被迎宾小姐迎进去,王总老远看见,起身相迎,两人握手寒暄。
“陈拓,许久不见,精神头不错啊。”
“哪里哪里,哪有王总保养的好。”
“哈哈哈,对了,自从上次老爷子做完七十大寿,我就没见过他,老爷子身体可好啊?”
“托您的福,一切都好。”
“我听思丽提过几句,说你们三兄弟可是越来越了不得,西宁市半壁江山,老爷子怕是要收入囊中啦。”
“王总还是那么会开玩笑,西宁市八百万常驻人口,我们陈家可不敢托大。”
此时礼台上穿着制服的主持人宣布拍卖开始,第一项流程便是观看电视荧幕上的地块介绍,杨妮儿坐在陈拓身后,同王思海带来的几个助理寒暄了几句,杨妮儿想着自己从前太过封闭,想要往上走,人际关系是她要学的第一堂课,是以同那几个女助理聊得热络,几乎有问必答。
政府做事,向来有规有矩,有板有眼,电视屏幕上从地块的历史到位置一直到面积,足足介绍了一个来小时,中途杨妮儿出去上厕所,上完打着哈欠出来,嘴还没来得及合拢,便看见陈拓似尊门神般站在厕所门口,脸色黑沉的吓人。
杨妮儿不知自己哪里没做好,甚至还上下左右看了看自己的着装,陈拓很明显地不耐烦,压着声音,“我不知道陈建民把你放在我公司里,到底打了什么主意,但是有一点,我要提前警告你,但凡我公司有任何机密泄露出去,我不管前因后果,统统算在你头上,到时候,你立刻给我卷铺盖滚蛋。”
杨妮儿整个人发蒙,陈拓说完,转身便要走,杨妮儿情急之下,急步上前,拉住陈拓的手臂,却被陈拓挥手甩开,再回头时,言语间愈发露骨。
“别用你对付陈建民那套来糊弄我,你自重。”
杨妮儿委屈莫名,“陈总,我就想好好做份工作,给自己挣点钱花,别得那些事…,就是您说过得那些事儿,我压根就没想过。”
陈拓冷着脸,“好,那我就把话说明白给你听,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王思海和王思丽的关系。”
杨妮儿更加犯傻,“陈总,您说这个是做什么?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啊。”
陈拓向前一步,从前杨妮儿觉得好看的两汪深潭,此时却阴郁恐怖,她不自觉地跟着后退,陈拓几步将她逼至角落。
他单手托起她的下巴,“不明白意思是吧?那你告诉我,你同王思海的助理,说了什么?为什么他们会知道我们的底价?”
第14章 家族中的异类(五)
陈拓说完,松开钳制杨妮儿下巴的手,他拍了拍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冷笑着转身离去。
杨妮儿站在原地,下巴那处疼得厉害,被陈建民压在沙发上那晚都不曾掉下的眼泪,含在眼眶里,杨妮儿倔强,咬着牙不肯让它们落下,四周静悄悄的,远处礼堂里的大喇叭轰鸣,录像似乎放完了,有一个女声在讲话,隔着老远,嗡嗡地听不清楚。
仿佛回到小时候,孤儿院里那座洋人留下的钟楼,总在午夜十二点敲响,那时候杨妮儿不过几岁,独自一人睡在一张单人床上,她容易惊醒,总是在钟声敲完之后醒来,赤着双足爬上玻璃窗前的水泥露台,在那里仰望窗外墨色的星空。
繁星点点,却没办法驱散她的害怕,一如现在,她孤单单抱着双臂,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下巴生疼,不知该何去何从。
杨妮儿在招标会的现场外一直等到招标结束,她透着门缝知道了结果,陈拓以两万的微小差距落败,“丽海企业”的王思海赢得标的,他高举双手跳起来,同身后的伙伴击掌相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