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妮儿还看到,陈拓的背影落寞,本就不甚宽厚的肩膀,愈发单薄,他站起来,强颜欢笑着和王思海拥抱恭喜,杨妮儿却在他牵强扯起的唇角上,品到了英雄末路的味道。
她在会场的人行道上将陈拓的车拦下,副驾驶上的助手,从车窗里探出脑袋,扯着嗓子咒骂,“不要命了?”
那助手骂完,缩着脖子往后排睨了眼,正不知如何是好的当口,陈拓阴着脸开口,“让她上来。”
杨妮儿倔着身子,坐进车子后排,司机发动汽车,同副驾驶座上那名男子,恨不得将自己隐身。
杨妮儿两只手撑在身体两侧,屁股几乎没沾着座位,她几乎是用恳求的眼神看向陈拓。
“陈总,你信我,我不是奸细也没有泄露公司机密。”
“这次招标的底价,说实话,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是多少,更不要说泄露给别人听了。”
陈拓手肘搁在车窗外沿,托着下巴,他已从刚才的情绪里恢复过来,又变成了那个冷眼旁观,好整以暇的阴冷男人。
“黄永年让你看了一早上那份文件,里面写了有我们的底价,你现在告诉我,你翻了一个多小时,竟然没看到那几个数字?”
司机跟惯了陈拓,自然面无表情,副驾驶座上那男人资历尚浅,忍不住笑出声来,笑了半身便情知不妥,又急忙用咳嗽声掩盖。
杨妮儿大窘,她搅着自己的手指,还想圆回来,可几句话在心里盘来盘去,都没办法自圆其说,索性横了心,说了大实话。
“那份文件,我没看懂,就装了装样子。”
陈拓盯着杨妮儿,一双眼睛深不见底,杨妮儿几乎以为他要在自己身上看出两个洞来,她一后背的白毛汗,正不知所措时,陈拓开口,打破了这令人难捱的时光,可惜那话令人遍体生寒,好似七月天里直直坠入冰窟。
陈拓说:“老刘,把车开到文华西路上去。”
文华西路位于文教路的西面延伸段,离着主城区有五六十公里,解放前是西宁市周边城乡居民埋葬亲人的坟地,那块儿墓地,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五六十年代之前土葬入土的人,一部分砌成公墓的样子,一个个土格子,安放着火化的骨灰。
杨妮儿不自觉又去扯陈拓的手臂,很奇怪,虽然陈建民见人带着三分笑,可她跟着陈建民的那八个月,从来就胆寒同陈建民任何形式的触碰,而眼前这个陈拓,笑时都带着三分阴寒,可她不知为什么,总不自觉同他亲近。
她问他,“陈总,我们去那儿做什么?”
陈拓淡淡扬眉,“到了那儿,你就知道了。”
文华路住户少,算是近郊的城乡结合部,车子高速开了一个多小时,便到了,陈拓让司机将车开到坟地边,一直到开无可开,他才让车停下。
“下车。”
杨妮儿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她头发都快炸开了,“谁?”
陈拓盯着她,“你。”
见杨妮儿不动,他补了句,“是不是等我让人把你拖下去?”
杨妮儿浑身发僵,自己开了车门下去,脑子里一片空白,还是二月的天气,没到清明节,坟地里自然一片静悄悄,四下里空旷的出奇,最东边的地头种了几棵洋槐树,风吹过的时候,沙沙作响。
杨妮儿觉得自己汗毛都立了起来,她双手抱着自己的胸口,做最后的挣扎,“陈总,真不是我。”
陈拓好整以暇地点头,“我信你。”
杨妮儿被耍得团团转,以为有了一线生机,刚想开了车门上车,耳边响起“啪嗒”一声的锁车门声。
司机踩下油门,车子呼啸着在眼前开走,有寒鸦在洋槐树上用破碎的嗓音鸣叫,“吱吱嘎嘎”地好似丧钟敲响。
杨妮儿追着小车跑出一段路,她再忍不住,这大块儿大块儿的坟地,坟头连着坟头,错乱间竟然一眼望不到头,杨妮儿吓得快要发疯,她边追边哭,眼泪吹散在风里,她披头散发,几乎是嚎哭着哀求。
“陈总,求你了,别把我丢在这儿,我害怕,陈总,我没有爸爸妈妈的,从小就怕这些,陈总,求求你了。”
………………
虽然已过春分,但入暮后的天气还是透着阴寒,快到下班时间,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陈拓刚接完陈建民的电话,正靠着木头窗棱的玻璃窗抽烟。
他心思不在这上头,烟身已经燃尽,长长的烟灰挂在过滤嘴上,欲坠不坠,风携着雨势,将老旧的窗棱拍打得吱呀作响,陈拓终于缓过神,狠狠吸了口烟,又将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
他从办公室的衣架上取下外套,一边套袖子一边往外走,路过司机休息室的时候,老刘矮着身子出来询问:“陈总,您是要出去吗?”
因着厂区距离市区有点路程,但凡陈拓出门,必要用到车,可他今天一反常态,冲着老刘说了句,“不用,我自己开车出去。”
陈拓开着车,绕着外环往文华路赶,中途接到周习凤的电话,问他晚上回不回家吃饭。
陈拓有些不耐,吼了句,“不要动不动打电话,我有空会过去看儿子。”
刚想挂断,电话里传来陈文殊的声音,“爸爸,文殊想你了,你快回来看文殊。”
陈拓被噎了噎,他再不耐烦也不想在儿子面前显露,虽然心中百般不愿,到底还是缓下脸色应付。
“文殊乖,爸爸这会儿在忙,等爸爸忙完这段,就去看文殊。”
电话那头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几秒钟后,文殊稚嫩的童音再次响起。
“爸爸,你骗人,你没在忙,你那里都是大马路上的汽车滴滴声,爸爸已经下班了,爸爸快来看文殊。”
陈拓忍无可忍,他脾气上头,混不在乎会对陈文殊造成什么影响。
他对着大哥大的话筒大吼,“周习凤,不要教小孩子乱说话,你要是想带你就好好带,你要是带不好,我请人来照顾,你趁早给我滚蛋。”
陈拓没关车窗,劲风夹着硕大的雨滴,将他头发打乱,他却只是冷着眼,挂断电话,雨刷来回摆动,天地间苍茫一片,灰白色的马路在眼前无穷无尽地延伸,一如这人生。
第15章 家族中的异类(六)……
晚上八点多,陈拓终于在文华西路上找到杨妮儿。
这个女孩儿,用了几个小时,愣是走完了几十公里的路,她浑身湿透,冻得牙齿都在打颤,发梢滴着水,整个人蜷缩着,瑟瑟发抖。
陈拓将车停在她身边,喊了句,“上车。”
杨妮儿脸上挂着发狠的蛮劲,只管自己埋头走路,夜色浓郁似墨,长长的公路上人烟罕至,空旷寂寥。
陈拓从没跟陈家以外的人低过头,眼下自然也不会,他发动汽车,用最慢的速度跟在杨妮儿身边。
“我不喜欢女人脾气太倔,你若想跟着我做事,最好有点眼色。”
杨妮儿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那一年的公路,坑洼不平,到处都是水坑,一脚踩下去,整只鞋好似坠入小湖泊,无疑是雪上加霜。
杨妮儿抽抽噎噎地哭出声,她用了几个小时行路,眼前的景色还是一成不变,枯黄色的农田,灰白的马路,天色黑透之后,她几乎生了绝望。
她抖着嘴唇,侧过脸去瞧陈拓,睫毛上挂满了水珠,早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她说:“陈总,我真不是民亚派来的奸细,如果我骗人,就让我不得好死,天打雷劈。”
陈拓冷着脸不说话,许久才凶神恶煞般抛出一句,“我最后说一次,上车,不上车明天就不用再来公司上班。”
杨妮儿没有和陈拓对抗的资格和能力,知分寸,懂进退,这是她从懂事之后就被深深镌刻在血液里的认知。
她开了后车门,坐进去,被劈头盖脸甩了条毛巾,杨妮儿愣了神,任那块毛巾盖在自己脸上。
驾驶座上的陈拓,此刻在她眼里,早不是去年夏天那个清隽沉默好似一潭碧水的朗朗男子,现在的陈拓,只消拿眼睛淡淡扫一圈杨妮儿,她便如坐针毡。
毛巾盖在脸上,头发上的水珠滴滴答答滴落,陈拓边发动车子,边骂了句,“把身上的水擦干了,别弄脏我的车子。”
杨妮儿这才反应过来这条毛巾的用处,她茫然地用毛巾揉乱自己的头发,后视镜反射出她的样子,眼神空洞,不知所措,头发被自己揉得乱七八糟,衣服因为潮湿而贴在胸口,她打着寒颤,嘴唇苍白。
车子平稳地在夜色里行驶,连老天都同她作对,杨妮儿上车后没多久,雨便渐渐停止。
大雨洗刷后的天空,黑得发蓝,繁星好似棋盘,那是九十年代的天空,还没有弥漫不散的雾霾,和时时处处的高楼大厦。
汽车进入文华路,低矮逼仄的平房由远及近,逼入眼帘,土黄色的外墙面,巴掌大小的窗户,许多房子,甚至建造在马路下方,汽车的轮胎从房子的屋顶旁驶过,将卷起的尘沙送入屋顶下方的透气小窗,杨妮儿目送那一间间房屋远离,又迎来一排排灰褐色筒子楼。
筒子楼的下方,搭建了许许多多的水泥板,已经这么晚,还有人在那些水泥板上做晚饭,水是从远处的水井打来,一桶水洗许多蔬菜,煤球炉就暴露在空气中,没遮没挡,任着风和残雨随时将炉火熄灭。
杨妮儿便在这样的场景中慢慢缓下情绪,她在心中默默告诉自己,你瞧,谁的生活都不容易,杨妮儿,没事的,你才二十四岁,多吃点苦,才能过上自己想要的日子。
车子渐渐驶入闹市,杨妮儿已经很平静,陈拓问她有没有吃过饭,她说还没有,她怕他邀她一块儿共进晚餐,急忙接上下句,她说室友还在宿舍里等她一起,不过几秒钟后,她就发现自己简直幼稚到令人发指。
陈拓将车子停在路边,那还是九八年的西宁,马路上四个轮子的小汽车很少,路边也没设置什么停车带,陈拓很随意地找了块儿空地停下来,杨妮儿愣了愣,自觉地想去开车门下车。
手还没碰到车门,车锁便“啪嗒”一声落下,声音清脆到杨妮儿抖了抖,她不说话,在后视镜里同陈拓对视,她缩着瞳仁,无声地问他想做什么。
陈拓笑了笑,又去摸烟,可惜只掏出一只空烟盒,杨妮儿从怀里摸出半包香烟,无声地递过去。
陈拓抽出一根点燃,烟被潮湿的衣服沁湿,有些哑,泛着潮气,在密闭的空间里丝丝缕缕地挣扎着冒出一些白烟,杨妮儿打了个喷嚏,很快又打了另外一个,嘴唇从方才的苍白转为青紫,陈拓朝后看了眼,脱下外套,同样无声地递给她。
杨妮儿不敢接,两只手按在身体两侧,她组织了会儿语言,尽量得体地询问。
“陈总,我想下车了,这儿离我住得学校很近,我走回去就好。”
陈拓不作声,只看着窗外迷离的夜,街灯零落,雨打浮萍,许久之后,他才开口。
“杨妮儿,陈建民或许不懂你,但是我懂。”
杨妮儿咬着唇,并不说话。
陈拓将那件外套甩到她身上,用命令的语气,“穿上,如果你明天还打算去拓展实业上班。”
杨妮儿手忙脚乱将那件衣服囫囵套在身上,陈拓比她高半个头,衣服有些大,整个手背被遮挡,饶是这样,她终归还是感觉到温度渐渐回暖,控制不住地抖动慢慢停止。
脑子渐渐能转动,杨妮儿发现,陈拓或许真的不是在随口胡诌,他一句话便切中杨妮儿要害,她有些迷茫,睁着雾茫茫的一双眼睛,无措地看向前面那个主宰她命运的男人。
陈拓却似乎放松了神经,他靠在椅背上,将潮湿的香烟放在鼻子下方,一点点嗅闻,又是一段漫长的沉默之后,他问她,“想不想跟着我做事?”
杨妮儿立时警铃大作,过去多少次,但凡有人抛出这样的鱼饵,她欢喜雀跃地咬住鱼钩,之后便被甩到干旱的陆地上,在那里蹦跶许久,张着嘴垂死挣扎,付出几乎一切代价。
她便渐渐乖觉,渐渐明白那只鱼饵后面藏着的利器,她书没读过多少,但是独自一个人摸爬滚打太久,吃过太多亏。
杨妮儿不作声,又是一段漫长的沉默,雨重新落了下来,因为入了夜,雨借风势,整片的雨幕在车灯的白色亮光下从天而降。
陈拓终于开口,“杨妮儿,做个交易,我在陈建民那里,有一张三百万的借条,你去帮我偷回来,我就让你跟着我做事,如果偷不回来,那么对不起,我当初因为三百万的人情留你,陈建民逼我还钱,钱还了,我留你也自然无用了。”
第16章 家族中的异类(七)
一条路走到这里,再回头绝无可能,杨妮儿安慰自己,多一次或是少一次,又有什么区别,可内心控制不住的恶心和反胃,无论如何都无法抑制,她捂着腹部,脸色发白,陈拓毫无怜香惜玉的感觉,他重新发动车子,几分钟之后,将杨妮儿扔在技校门口。
学校已经开学,门口还有些晚归的学生,杨妮儿饥肠辘辘,头发散乱,疲惫邋遢的好像从哪里逃难而来,她想起那个八人间的宿舍,一时有些头疼,她这般模样进去,怕是又要遭一顿议论。
身上冷得厉害,两个膝盖更是冰冷彻骨,杨妮儿想洗一个热水澡,更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喝一碗热粥,她在技校门口踌躇徘徊,终是下定决心,去学校附近的宾馆开了一间房。
她打包了一份鱼片粥带上去,又在淋浴房里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卫生间雾气氤氲,杨妮儿在镜子前打量自己。
身材姣好,一双眼睛含着雾气却又清澈透亮,一把黑发垂在胸前,只可惜,不受老天眷顾。
杨妮儿洗完澡,吃着鱼片粥看电视,电视机还是老式的柜机,时不时有雪花点抖乱屏幕。
地方台正在播放一部香港电影,刘德华和吴倩莲主演的“天若有情”,杨妮儿打开时,电影已经放到高潮,刘德华满身伤痕,骑着摩托车,车后座坐着一身白纱的吴倩莲,两个人神情悲伤却又坚韧,整个画面悲凉而又美丽。
杨妮儿不明就里,却被电视里的悲情镜头打动,这个世界,大部分的人,被命运推着往前走,而她,却想扭转自己的命运,她知道这不容易,她只迈了个腿,便千疮百孔,后面的路,隐在雾霭里,她看不清楚,但她只想证明自己,给素未蒙面的亲生父母,给孤儿院院长,给曾经所有她遇见过的人,证明自己,她,杨妮儿,不是那个低到尘埃里的人,她也可以拥有她想要的东西,做一个自由支配人生的人。
窗外的城市安静如一汪湖水,沉浸在浓浓的夜色里,偶尔从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狗吠声,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青草香气,提醒着闻到它的人,春天脚步的临近,只是可惜,在这样一个美好到令人心醉的早春深夜,杨妮儿终还是拿起酒店房间里的床头电话,拨出一个她刻意记在心里的号码。
王浩男的号码。
“浩男哥,我有事想要麻烦您。”
“我在拓展实业做得不开心。”
“想回民亚娱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