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答非所问,她冲着陈拓说:“你以为我乐意过这样的日子吗?”
“我只是不甘心。”
后来,他们爬上楼顶,那是一栋十二层高的建筑物,逼仄压抑让人想起长长的黑色火车隧道的电梯井,将他们送上来,又咔嚓咔嚓地放下去,风将他们的衣角带起来,是春天的阳光的味道,他们站在最高处,靠得不近,也不远,她听到陈拓同她说。
“这将是西宁市最高的建筑物,这个小区,一共十八个单元楼,三百二十二户居民,未来的西宁市,是房地产的天下,什么歌厅,酒店,饭店,以为是当红产业,死死拽在手里,有什么用。”
杨妮儿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她能够并肩站在他身旁,已经足够,她想了想,勉强接话,她说:“我从前只知道,单位分房,我们孤儿院的老师,还有澡堂子的老板娘,哪怕是金碧辉煌的Amy姐,总经理办公室的红萍姐,她们住得房子都是她们老公单位分下来的。”
陈拓侧眼睨她,竟然带了些和煦的笑,那个笑容里,是笃定和自得,“福利分房的时代,很快就要结束了,再过两年,是商品房的天下,中山路的地段,纵贯整个西宁市,你看那边,正在兴建台湾出资的大型超市,还有那边,是购物商场,你脚下这块土地,不出三五年,将会是最炙手可热的地段。”
陈拓难得话多,或许是那个高高在上一览众山小的位置,给了他说话的欲望,他用食指弹了弹杨妮儿的安全帽,留下一长串的回音。
陈拓说:“杨妮儿,有没有钱?最小的一套房子,六万块就够了。”
他伸出大拇指和小手指,在杨妮儿眼前晃了晃,“有吗?”
杨妮儿摇头,“没有。”
陈拓“啧”一声咋舌,“你看你,一看就是没有福气的面相,以后你会知道,今天,你错过了什么。”
杨妮儿自嘲地笑,“等我知道了,我也不会后悔,我从来就没有福气,从前没有,现在自然也没有。”
或许是她淡定笃定的神气吸引了陈拓,他在阳光里有些微微的晃神,风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天空晴朗的一碧如洗,空气干燥,呛着烟尘味儿,视线可及的主街道上,几百年历史的老槐树,泛着青绿色的树冠,一切都如此平静祥和,以至于许多年以后,杨妮儿还能回想起那一天的味道,带着甘甜,历久弥新。
第20章 悬崖上的残松(三)
杨妮儿是在上班的路上,被几个彪形大汉捉住,塞进面包车里的。
上车之后,她只来得及看清副驾驶座上的王浩男,他神情冷漠,不曾往后看上一眼。
杨妮儿刚想哀求,嘴巴便被一团味道怪异的布团堵住,随后双眼也被黑色的长布绑住。
恐惧排山倒海般袭来,身子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两边男人身上的汗臭味儿令人作呕,可这一切都不及此刻对性命的担忧。
车子颠簸了一路,杨妮儿抖如筛糠,中途听见有人喊“浩男哥”,“浩男哥,这妞儿正点,老板还在公司开会,能不能先让哥几个玩一把。”
不过几秒钟的静默,杨妮儿却觉得漫长如同炼狱般煎熬,眼泪侵湿了黑布,一双手被绑在身后,此刻也麻木到没有知觉。
王浩男终于开口,“这妞儿跟过老大。”
车子震了几下,又听王浩男说:“怎么样?还有兴趣吗?”
方才说话那声音受到惊吓,抖着嗓子连连示弱,“兄弟没脑子,浩男哥别见怪。”
再之后,空气静默下来,车子似乎一直在上坡,杨妮儿身子后倾,浑身冰凉,几个男人不怕热,车窗开到最大,风从两边呼啸而过,将杨妮儿吹得冰凉。
她咬着唇,哆哆嗦嗦地开口,脸朝着王浩男的方向,哀求道:“浩男哥,不知道我犯了什么事儿,您一直提点我,我心里感激,浩男哥,您再帮我一次吧,浩男哥,我求您了,来世做牛做马我都会报答您的。”
前头一声冷哼,半天没有动静,车子似乎一直在上山,盘山公路愈发窄小,司机把速度降下来,杨妮儿等得心跳如擂鼓,这才等来王浩男的一句冰冷回答。
“杨妮儿,你自己不识相,怪不了别人。”
杨妮儿刚想再问,车子却停下来,似乎到了地方,她被两边的男人一人一边架住身子,拖了几百米的路,进了一个屋子,之后便被扔在地上。
地上是泥地,夹着青草的味道,屋子里泛着一股霉味儿,似乎不是个住人的地方,杨妮儿心里明白,这次凶多吉少,但她想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
她双手双脚被绑,动弹不得,好似一只作茧自缚的蚕蛹,在地上扭曲着身子。
泥地冰凉,湿气和寒气透着皮肤渗进骨头里,杨妮儿只穿了一身单衣,外面罩了一件薄薄的风衣,伏在地上不过三五分钟,便没办法控制自己地发起抖来,上下排牙齿相互打架,发出“格格”的刺耳声。
有人缓步走过来,杨妮儿害怕到极点,脑子里闪过各种可怕的景象,她咬着牙,破碎着声音喊,“别伤害我,求求你了。”
连着喊了好几声,声音残破不堪,想象比真正的承受更加让人没办法忍受,杨妮儿濒临崩溃的边缘,涕泪横流。
那人却只是在她身边停下,一声轻轻的叹息,杨妮儿听出是王浩男的声音,之后有一件带着血腥味的棉大衣盖在她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杨妮儿甚至有点昏过去,她两只耳朵都承受着剧烈的耳鸣,那是她极度害怕的表现。
她才二十四岁不到二十五岁,从她有记忆开始,她就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太阳升起又落下,她只是麻木地被动地被推着往前走。
她还没有谈过恋爱,没有试过被人疼爱的滋味,如果有可能,她想知道亲生父母的下落,或许只是见一面,或许她会原谅,她看过一些家庭伦理剧,里面那些弃儿斩钉截铁地表示绝不会原谅父母的抛弃,可是杨妮儿从来没有这么坚决过,她常常幻想,哪怕是不爱且没有多少感情的父母,最起码,她总是拥有了。
杨妮儿陷在这样悲伤的回忆里,愈发不知道时间的流逝,她四肢麻木到完全失去知觉的时候,有一道亮光打在绑住她眼睛的黑色眼罩上。
她微微动了动,不过几个小时,嘴唇已经干涩起皮,有人帮她解开缠眼布和堵嘴的麻布,杨妮儿陷入黑暗中太久,一下子没办法适应,她微微眯缝着眼,慢慢看清楚这是一间二十来个平方米的林间木屋,墙缝里甚至还开着不知名的小花。
木屋里弥漫着一股血腥味,一如她身上这件军绿色大衣所散发出来的味道一样。
杨妮儿慢慢适应了光线,这才看清楚,离她两米左右很近的距离里,放着一张木头椅子,上面坐着的正是陈建民。
陈建民身后,站着王浩男,他正看着杨妮儿,眼睛无光,是一种与己无关的漠然。
王浩男冷着脸,正要开口,却被陈建民抬手拦下,他脸上萦着浓浓的杀气,用鼻音冷哼。
“杨妮儿,那天,我把你送到陈拓办公室,进门前,跟你说过什么话,你还记得吗?”
杨妮儿哆哆嗦嗦,脑子跟短路一般,实在没办法思考问题,她看陈建民问完,一副耐着性子等她回答的模样,她实在没辙,只能认命地摇了摇头。
陈建民冷笑一声,“那我送你去拓展实业,是做什么的,你肯定也不知道喽?”
杨妮儿求助般去瞧王浩男,可惜王浩男只是冷着脸,面无表情,仿佛同她不认识。
杨妮儿咬着唇,带着哭音,她从小被当成童工对待,不擅长撒娇和示弱,只能依靠本能,哀哀相求。
“陈总,求求您了,杨妮儿若是有不懂事的地方,求陈总给杨妮儿一个改正的机会。”
陈建民冷笑,是那种冷入骨髓的皮笑肉不笑,“杨妮儿,能耐啊,不记得我说过的话,也就罢了,过去拓展实业才几天,就学会投桃报李,倒打一耙了?”
杨妮儿只念到初中,不太明白陈建民的意思,顾自瞪着圆眼睛发蒙,一边的王浩男终于开口,不是解救,是醍醐灌顶。
王浩男说:“杨妮儿,你老实交代,陈拓那张三百万的借条,是不是你偷走的?”
杨妮儿五雷轰顶,那天她明明一直装睡,陈建民醒来的时候,她也好好待在他身边,不曾露过什么破绽。
当下那一刻,杨妮儿来不及细想,只凭着本能极力否认,“什么三百万的借条?我不知道啊。”
王浩男一副不愿多做纠缠的模样,将话赤。裸。裸挑明,“保险箱里还丢了一根金项链,那条链子,是保险箱里最不值钱的东西,本来不该出现在那只箱子里……”
陈建民挥手打断王浩男,“说那么多干嘛。”
王浩男脸白了白,又道:“同边上那些玉石相比,这条链子,就是个不入流的便宜货,那几天,出入陈总办公室,却又不上台面到看不出好赖货的人,杨妮儿,除你之外,再无别人。”
杨妮儿软在地上,木屋里的松香味儿和血腥味儿混成一股奇怪的味道,没有玻璃的窗户外,天色已经黯淡,有寒鸦扑棱着翅膀从空中飞过,留下一串凄厉的叫声,春天来了。
第21章 悬崖上的残松(四)
门却在此时被推开,落日的余晖染黄一室阴郁,杨妮儿满身狼狈,含着眼泪,湿着头发,就这样痴痴傻傻地看着陈拓几步跨进来。
陈建民满脸堆笑,站起身,同陈拓打招呼,“二弟,怎么现在才来?”
陈拓微微颔首,“路上有些事耽搁了,再加上今天中山大厦最外面两栋楼开始打桩,就来晚了一会儿。”
陈建民睨着眼,摸一把脑门,他不算秃,却爱打发蜡,“我还以为二弟多在乎这个女人呢,眼下看来,也不过是个工具罢了。”
陈拓穿了个深灰色西装,扣子解着,微微偏着头,淡淡瞟了眼地上的杨妮儿,很快便转移视线,同陈建民嬉笑。
“我同这个女人,什么关系都没有,大哥莫要胡乱扣我莫须有的罪名,免得让我家里那个知道了,害我吃不了兜着走。”
陈建民哈哈大笑,“家里哪个?别告诉我是陈文殊他妈,那个女人,看见你还不是要夹起尾巴来做人?”
陈拓陪笑,“大哥好有意思,哪回回老宅吃饭,大哥对着大嫂,不是礼数有加?”
陈建民伸出一根手指,在陈拓眼前摇晃,“二弟此言差异,你那个周习凤,怎么好同我们家明莉相提并论。”
陈拓脸色大变,赖明莉和周习凤,只是明面上的话儿,私底下的意思,陈建民懂,陈拓也懂。
陈拓腮帮子鼓了几次,额头青筋直爆,木屋里愈发黑暗。
王浩男点了松油灯,兄弟两人间,暗潮汹涌,杨妮儿衣衫凌乱,趴俯在地上,她勉力仰着脖子,冲着陈拓瞧了又瞧,却不敢开口,不过一天的光景,她嘴唇已经干裂到脱皮,一层白色的皮肤组织,好似春天蜕皮的蝉蛹,扭曲地挂在嘴唇上。
陈拓也瞧着她,一双眼睛像口古井,深不见底,他用下巴点点杨妮儿,问陈建民,“这女人,你捉上山来,弄死弄残都随你,只要你不怕吃官司。”
杨妮儿死死盯着陈拓,那副神气,像是要从他身上挖两块肉下来,陈拓睨她一眼,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陈建民好整以暇,坐回椅子上,山上的天,一旦黑透,空气便仿佛结了冰,王浩男出去拿了件棉外套给陈建民披上,看他没有开口的意思,便朝向陈拓,替陈建民向他兴师问罪。
“二少爷,你可知我们为什么要捉杨妮儿上来,又是为什么无论如何要请您过来。”
陈拓好整以暇,拍了拍两侧衣袖,“不知道,浩男哥别卖关子,有话请直说。”
王浩男却犯了难,之前他去催款,陈拓虽然态度敷衍,但总算还愿意聊上几句给个借口,可最近这段时间,就连敷衍的态度都消失无影踪,陈建民打电话过去扔下狠话,本以为陈拓会有所忌惮,谁知他只是“嗯”上几句便挂断电话。
陈建民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本想借着这三百万,把“中山大厦”这块肥肉狠狠咬上一口,谁知陈拓自从拿走这三百万,便见招拆招,股份不肯给,钱也不肯还,反正就是耍无赖,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最后把陈建民逼得没办法,开春之后他又要开分公司出来,城东的大型超市他也入了股份,处处用钱,三百万不拿回来,他就是开了个天窗,怎么都没办法补上这个窟窿。
最后把王思丽叫来“民亚”商量,王思丽女强人风范十足,事情听完,手上的文件册扔在桌上,“告他。”
陈建民有些犹豫,他们兄弟三个,身后站着陈高鹏,彼此心里都明白,陈高鹏没死之前,谁都不能把家里的事儿捅到外面。
王思丽看陈建民不语,又提出要看借条,陈建民去保险箱里翻了半天,这才发现借条不见了,当下气到黑脸,第二天便让王浩男把杨妮儿捉上山去。
本想吓吓陈拓,让他老实些,要么还钱要么还借条,陈建民颇为恼火的点还在于,他手上大部分的钱都在账外,陈拓借钱的时候,他想趁着这个机会平账,所以有两百万给了现金,所以这个借条,要是拿不回来,一百万或许还能靠打官司要回来,剩下那现金给出去的两百万,怕是打了水漂。
如今陈拓这个态度,王浩男还能耐着性子,陈建民却没办法再扮演好好先生,他跳脚将椅子一脚踹翻,又冲着杨妮儿的肚子恶狠狠两脚,龇着牙,点着陈拓,“二弟,别欺人太甚。”
杨妮儿惨白着脸哀嚎,陈拓却闲闲站在一边,仿佛眼前的事,与他毫不相关。
“大哥,您这爱跳脚的毛病,怎么还改不了呢?”
陈建民咬牙切齿,一副恨不得生啖其血肉的模样。
“二弟,莫要揭人伤疤,是,当年老头子要领你进门,我确实跳过脚,我是替我妈不值,你一个私生子,靠你妈倒贴二十年,便想进我陈家大门当陈家二少爷,你们娘两个也不看看自己身份,发你们的春秋大梦去吧。”
陈拓听完,没有任何反应,有那么十来秒钟的时间,木屋里安静的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夜风乍起,敲打残破的玻璃窗棱,不知什么动物在远处哀鸣,声声泣血。
陈拓耸了耸身上的外套,又将领子竖起,遮住下巴,他走到杨妮儿身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弹。簧。刀,那弹。簧。刀从刀鞘里弹出,泛着冰冷的寒意,陈拓侧着头,用一种僵硬的姿势将杨妮儿手脚的绳索挑开。
杨妮儿却完全没办法动弹,她手脚麻木僵硬,血液早已闭窒,陈拓又将她扶起,将她一双手放入怀中暖和。
杨妮儿低着头,因为剧痛苍白着额头和脸颊,虚汗将头发漉湿,双眼没有焦距,虚虚地看向地上的某一处。
陈拓将杨妮儿两只手放在自己手掌中,翻来覆去地揉搓,许久才开口。
“大哥,今儿这事儿,您打算怎么了?”
陈建民一半脸笼在阴影里,刚想说话,口袋里的电话响起,那只黑色的大哥大,足有半斤重,他和王浩男各自带着一个。
绝大部分的公事,都会打去王浩男那里,他这支电话,一般都是私事。
陈建民接起来,“喂?”
那边只听得清是个女声,短短几句话便挂断电话。
陈建民对着那只大哥大,发了半天愣,王浩男看情形不对,上前两步,询问道:“老大,是谁的电话?”
陈建民看了陈拓一眼,“吴大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