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帮帮我。”
“我自己同陈总说。”
“明天一早,我去陈总办公室找他,您帮我安排一下好吗?”
“浩男哥,您大恩大德,杨妮儿若有出头之日,一定报答。”
第17章 家族中的异类(八)
从前,杨妮儿跟着陈建民的时候,他办公室后面隐藏的那个房间,总有种让她不寒而栗的错觉,可是这一次,她竟然有些庆幸,如果不是这样的布局,她根本没办法重新走进那间办公室,靠近陈建民办公桌后面的那只保险箱。
她知道密码,因为陈建民曾经有一次当着她的面按开过,那次他正在同王浩男谈话,要取一份文件,杨妮儿蹲在远处,在替他们沏茶,很显然,王浩男知道那只保险箱的密码,事实上,王浩男知道陈建民所有事,陈建民对王浩男的信任,远远超过他对至亲或是妻儿的。
杨妮儿的位置离那只保险箱很远,按照常理,一般人很难看到陈建民快速的六下按动,所以陈建民没怎么设防。
但他和王浩男不知道杨妮儿的过往,她不像一般小孩儿一样拥有过正常的童年,她的童年里,没有故事书,没有电视机,她的童年里,除了干活还是干活。
杨妮儿的视力一向很好,而且那时候,她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预感,她感知到自己在这里呆不长,迟早要滚蛋,她尽可能地将一切能触及到的秘密收入囊中,当然,也包括这六个字的密码。
杨妮儿无比庆幸自己那时候做下的决定,如果没有那些个过往和步步为营,她将会被打回原形。
杨妮儿再一次被王浩男送进那间办公室,陈建民对着她,竟然有种小别胜新欢的新鲜感,两次之后,毕竟是四十二岁的中年男人,陈建民沉沉睡去。
杨妮儿蹑手蹑脚地穿戴好,从隐藏的房间出来,那只黑色保险箱,静静地呆在角落里,杨妮儿听到自己巨大的心跳声。
她生平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害怕到手脚麻木,她照着记忆里的数字,轻轻按了六下,保险箱应声而开,杨妮儿下意识地四下张望,办公室外是人来人往的嘈杂声,王浩男的办公桌就在门口,杨妮儿知道,不会有人进来,可饶是这样,她还是没办法控制地发着抖。
保险箱分成三格,杨妮儿用最快的速度上下翻动,第一格是各种签字的合同和文件,第二格略窄,里面放了各种单据,光是借款单就不下四五十张。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杨妮儿手心冒汗,她知道陈建民的睡眠时间不长,即便是隆冬的深夜,他也只需要五个小时的睡眠。
她胡乱翻动那些单据,完全没办法好好地一张张仔细辨认,那些单据,大部分都是手写,有些字迹模糊,年代久远。
里头的卧室有微微的声音传来,不知是陈建民在翻身还是即将醒来,杨妮儿穿着单衣,额头却有汗水沁出,她狠狠咬住嘴唇,留下一整排牙印,提醒自己冷静。
好在陈拓同她形容过那张字条的大小,她又匆匆翻了一遍,终于凭着那个三百万的数字找到那张借据。
杨妮儿将借据塞入胸衣里,她特意穿了没有口袋的外套前来,她知道王浩男那对狼狗一样的眼睛,虽然总是笑眯眯地好似人畜无害,实则精明锐利到令人胆寒。
杨妮儿刚想关上保险箱的门,却被第三格里的首饰吸引去了视线,方才精神高度紧张到几乎抱头崩溃,此时借据到手,这才注意到那堆闪闪发亮的珠宝。
杨妮儿咬着唇,嘴里已经尝到血腥味儿,大脑中的挣扎不过维持了一两秒钟,理智便全线溃败。
既然已经偷了一样,再偷一样,又有何区别。
杨妮儿拨拉了几下那堆珠宝,通体碧绿的翠玉和硕大的钻石她不敢拿,也不识货,最后只拿了一条手指头粗细的金项链。
杨妮儿将那根项链一同塞入内衣,她关上保险箱门的时候,最后匆匆瞧了眼,其实还有一只小孩手腕粗细的金镯子,杨妮儿在那扇门缓缓合拢的时候,痴迷地看着那只金镯子,最后还是理智战胜了贪欲,那只镯子,她带不出去。
杨妮儿回到暗门内的房间,将衣服匆匆穿好,然后像日本人那样,坐跪在床榻前,上半身趴俯在陈建民的身边。
心跳如擂鼓,每分每秒都难捱到窒息,她后背的汗水,将贴身穿的棉毛衫染得湿透,她告诉自己,深呼吸,放轻松,放轻松,深呼吸。
好在陈建民不是睡到自然醒,放在床头柜上的大哥大乍然而响,陈建民和杨妮儿,都被吓到肃然而惊,杨妮儿惨白着一张脸,总算蒙混过关。
陈建民一边穿衣服,一边接电话,中途还伸手摸了摸杨妮儿的头发,脸上颇有些宠溺的表情。
电话是王浩男打来,“丽海集团”的王思海王总前来拜访,人已经快到公司。
陈建民挂了电话,从皮夹里摸出一千块钱,塞到杨妮儿的手上,“去买点衣服穿,头发也烫个卷的,别一天到晚土哈哈的模样,带出去丢我脸。”
杨妮儿手心微微发抖,完全不敢正眼看陈建民,她答应着接下一千块,转身推门出去,在门口找到王浩男,要回自己的手提包,将那一千块塞进去,这才理了理汗湿的头发。
“谢谢浩男哥。”
王浩男点点头,放她离去。
杨妮儿从楼梯间徒步下楼,在“民亚娱乐”一楼的大厅,遇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孔。
那人四十出头的样子,西装笔挺,梳个大油头,五官中规中矩,看不出缺点,却让人过目就忘,身边永远簇拥着一堆人,光是年轻的女助理,就跟了三个。
一晃神的功夫,杨妮儿已经想起他是谁,就是那天招投标会上与陈拓热情握手寒暄的“丽海企业”王思海。
杨妮儿在角落里默默站了会儿,很快便看见陈建民带着王浩男迎下楼来。
两边谈笑风生,王思海一张油腻脸,简直可以刮层油下来炒菜,杨妮儿看着他同陈建民勾肩搭背,咬着耳朵窃窃私语,忽然就觉得,这个世界,真是荒谬到极点。
第18章 悬崖上的残松(一)
杨妮儿将借条交给陈拓的第二天,便见识到了他雷厉风行的做事风格。
她被从工程部的招投标办公室调出来,直接去了总经理办公室。
总经理办公室在她去之前,只有两个人,一个是陈拓的贴身秘书,杨宝莲,还有一个是名叫做郑红萍的文秘,负责陈拓行程的安排,以及行程中的文件整理。
杨妮儿得了上次买礼物的便宜,这次也不例外,陈建民给她的那一千块钱,她嫌脏手,便去西宁市唯一的一家百货大楼,大肆采买。
两百块一件的白色过膝长风衣,质量好到令人咋舌,再配上一百五一双的真皮筒靴,里面换了条淡紫色羊绒毛衣,一条黑色包裤,从商场出来的时候,杨妮儿简直判若两人。
她给杨宝莲和郑红萍一人带了条丝绸围巾,她眼光不好,不会挑颜色,导购是位上了年纪的退休老阿姨,极力怂恿她买颜色艳丽的大红大绿。
“毛线打得围巾适合冬天配大衣,你看这天儿,燕子一叫,就得热,丝绸围巾就是这个天气当个配饰,配饰嘛,当然越鲜艳越好看,小姑娘,你看看我,这条红色牡丹花的围巾围上去,是不是年轻一大截?”
杨妮儿是真没经验,别说围巾,她连条裙子都没来这么高档的百货大楼买过,一条围巾一百块,从前她连想都不敢想。
可看着手中还剩下的两百来块钱,想起昨天在那个暗室里的肮脏事,杨妮儿闭着眼,心一横,抽出两百块钱,塞在那导购手里,“来两条。”
第二天上班,杨妮儿一直熬到中午,拓展实业的厂区角落里,建了个食堂,又专门给陈拓弄了个小厨房。
食堂里架了几个大灶台,专门请了几个退休的老厨师,一人拿着根铲水泥的大铁锹,在那儿来回倒腾。
杨宝莲说过几次,跟倒腾猪食没什么两样,那么大个铁锅,就扔几片肉下去,炝个油末儿出来,然后把几颗大白菜和胡萝卜剥巴剥巴扔下去,厨师师傅拿根铁铲来回拨拉,看看差不多,就给盛出来,配点米饭,就算是顿中饭了。
杨宝莲娇贵,吃不了这个“猪食”,她要么饿自己一顿,要么跑去陈拓的小厨房开小灶,小厨房的厨师是个大厨,做油焖春笋和红烧猪蹄是一绝。
杨妮儿绝没有这般矫情,她从小吃得,还不如这“猪食”,今儿个她心里藏着事,同郑红萍扒拉了几口饭,便回了办公室。
没一会儿,杨宝莲也回来了,照例满嘴油,捻个兰花指,让杨妮儿和郑红萍猜,她吃了什么。
郑红萍懒得猜,杨妮儿寄人篱下,不得不配合。
“红烧猪蹄?”
杨宝莲“害”了声,“哪能天天吃这个?可不把陈总吃腻了,今儿个我过生日,陈总特地让厨房下了碗长寿面,上面还添了一只荷包蛋和一块大排,别提多好吃。”
杨妮儿没控制住自己,“咕咚”一声咽了口口水,杨宝莲听见了,愈发得意。
杨妮儿从抽屉里拿出那两盒丝巾,她特地让导购包了张彩纸在外面,还粘了朵彩带花。
“两位好姐姐,杨妮儿来总经理办公室上班,什么都不懂,以后的日子,还要两位姐姐多加指点,这儿是我一点小小心意,希望姐姐们不要嫌弃。”
杨宝莲接过去,一眼没看,直接塞进抽屉里,郑红萍倒是拆了封,抖出来看了眼,又在自己身上比了比,说了声“谢谢”。
杨妮儿自然看出她们的不满意,赶忙又给自己加码,“晚上你们有空吗?我看班车停得中山路那一站,新开了家火锅店,这天儿,倒春寒,不如一会儿下班了,我请你们去吃火锅。”
………………
那几年,“小肥羊火锅店”开得西宁市里里外外随处可见,中山路上新开的这家火锅店也是“小肥羊”的分店,杨妮儿三人从班车上下来,火锅店里已经热气腾腾,座无虚席了。
三个人之中,职位是杨宝莲最高,自然由她点菜,杨宝莲也不客气,点了些牛羊肉和蔬菜。
火锅上菜快,没几分钟就上齐了菜,杨妮儿忙着烫菜,布料,替杨宝莲和郑红萍倒饮料。
跟男人喝酒一个道理,三个姑娘吃喝了没过半个小时,便面红耳热,熟络起来。
杨妮儿从小在孤儿院养成的习惯,爱观察人,杨宝莲看似脖颈纤细,高高在上好似一只孔雀,实则没什么心眼,只要拿捏住了她的七寸,便能同她做交心交肺的好朋友。
而这个郑红萍,就颇有些让人捉摸不透,她是个斜眼,一只眼睛正常,一只眼睛的眼球却时时刻刻窝在眼角处,同人对视时,让人十分不适,不知道如何寻找焦距才算是礼貌。
而据她自己吹嘘,她老公在什么新兴外资公司当总经理。
那时候外资企业大量涌进西宁市郊区,一整排一整排的灰色高烟囱像雨后春笋一样耸立在西宁市四周,郑红萍说,她老公公司的董事长在什么夏威夷岛上晒太阳喝咖啡,公司全权委托她老公管理,任命的职位英文缩写叫做CEO。
杨妮儿听得如坠云雾里,杨宝莲抿着嘴笑,颇有些羡慕,“郑红萍你真是上辈子积了德,嫁了这么好的老公。”
郑红萍便拼命在桌子底下抖腿,抖得杨妮儿都以为是不是在地震,她想要融入她们,不得已耐着性子听郑红萍吹嘘。
“我知道公司同事背地里喊我富婆,搞得我都不好意思,哈哈哈。”
“我老公一年工资好几万,我出来工作嘛,就是想打发打发时间。”
杨妮儿不知如何是好,她还是第一次听人吹牛皮吹成这样,她硬着头皮附和,又听郑红萍问她:“杨妮儿,说实话,你第一次见我,觉不觉得我模样儿年轻,看上去只有十八岁?”
杨妮儿面部表情僵硬,整个人愣在原处,心下暗暗感叹,果然大千世界,什么人都有,大脑还在飞快地盘算,嘴巴却不受控制,竟然自行脱口而出。
“不觉得。”
郑红萍一张脸瞬时转青,杨宝莲急忙跳出来打圆场。
“前两天周习凤是不是又来公司了?”虽说是打圆场,实则却是杨宝莲自己想聊的话题。
杨妮儿不知道周习凤是谁,作声不得,郑红萍夹了一大块羊肉塞在嘴里,腮帮子鼓鼓囊囊,完全不符合她富婆的形象,她却兀自不知,嘴里还在咀嚼,筷子又伸进锅里来回划拉,白菜豆腐皮之类的落不进她法眼,只顾着来回找肉吃。
百忙之中还要抽空回答杨宝莲的问题,“你说老板娘啊?是啊,来了,让小厨房给她儿子煨了一锅鸡汤,后来吃不完,她还亲自端去了陈总办公室,我去陈总办公室送资料,正好撞见,打了声招呼,怎么了?”
杨妮儿就坐在郑红萍的手边,头顶的白炽灯,明晃晃照着郑红萍的侧脸,她脸上的每一条曲线,都明晃晃地告知别人她的心知肚明,而戏谑的眼神,更是出卖她看好戏的心态。
杨宝莲却完全不知情,她将筷子重重拍在桌上,冷哼道:“什么老板娘?你瞎叫什么?陈总没跟她扯过证。”
郑红萍脸上嘲笑的表情更甚,眼里的笑意几乎漫出来,她笑嘻嘻地回嘴,“儿子都三岁了,有没有那本证,有什么要紧?再说了,咱们陈总这几年,身边除了老板娘,又没有别人,照我说,那个名分啊,就是个时间早晚的问题。”
杨妮儿简直一头雾水,“又没有别人”五个字像锤子一样砸在她心上,她茫茫然看向杨宝莲,眼里写满问号,难不成,这杨宝莲,同陈拓没有其他关系,就是简简单单的老板和秘书?
第19章 悬崖上的残松(二)……
“小肥羊火锅”之旅后,杨妮儿同杨宝莲和郑红萍相处融洽,除了杨宝莲对陈拓有着不足为外人道的占有欲,而郑红萍则喜欢炫富到有些病态,这算是两个人各自的雷区,杨妮儿默默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小心翼翼地避开。
陈拓或许对杨妮儿放下了稍许的心防,杨妮儿拿回借条后的第三天,陈拓去“中山大厦”的工地视察,杨宝莲嫌工地灰尘大,垃圾遍地,寻了个借口不肯跟去。
郑红萍自诩“富婆”身份,更是绝不会沾染,两个人不谋而合,一同将眼睛转向了杨妮儿。
杨妮儿却是求之不得,陈拓从办公室出来,看见是她跟在身后,微微皱了皱眉头,并没多说些什么。
司机老刘一向不多话,车子弯弯绕绕,很快便到了工地,项目负责人钱永胜出来迎接,一人发了一顶黄色的安全帽。
杨妮儿把头发盘起,早春已过,天气有渐暖的趋势,工地上到处都是机器的轰鸣声和飞扬在空气里的粉尘,钢筋铁架暴晒在日头下,浓郁到化不开的黄沙混凝土的味道充斥着嗅觉,杨妮儿跟在陈拓的身后,一步步爬上赤铜色的脚手架,不知从哪里传来空洞的钢琴键被压到的巨大噪音,杨妮儿拉着扶手,悬在半空,极目远眺。
远处是绵延几公里的中山路,低矮的平层建筑充斥在视线里,灰色和土黄色的屋顶,因为春天少雨的缘故,雾蒙蒙的像是蒙了一层面纱,再远处,是曾经的护城河,如今干涸重建后的“西宁市博物馆”。
杨妮儿没有在这样的高处窥视过这个城市的一角,她是那只挣扎了二十四年的蝼蚁,她活在社会的最底层,曾经有过很多幻想,后来统统破灭。
脚手架上的温度,让她额头浮现一层薄汗,或许是杨妮儿停在那个位置太久,陈拓单手拉着脚手架,微微俯身,冲她不耐道:“要是害怕,就下去。”
杨妮儿抬头,太阳金色的光晕,晃得她有一瞬间的眼盲,巨大的黑色阴影里,陈拓的脸却始终清晰。
他的眉毛,他的唇,还有他那双黑色的眼睛,一切慢慢淡去,只剩下那张脸,专注地瞧着她,只瞧着她。
杨妮儿眯着眼,在巨大的轰鸣声和金色和黑色交杂的光斑里,她抬起手,放在额头上,遮住一些阳光,好让陈拓看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