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太婆哭着向周野扑过来,在他身上又捶又打。
夏鸢怕她激动得摔倒,赶忙到她身边将她扶住。
周野任打任骂也不还手,只等向太婆情绪稳定一些,他才压着声音问:“阿婆,我爷呢。”
老爷子四十分钟前才断气,身上还没完全凉透。
屋子里有潮湿腐败的气味,周野到他床前,床上的老人双眼紧闭,神情安详,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爷……”周野试着叫了一声,然后便再说不出话来。
夏鸢站在门边,逼仄的空间里只有头顶一盏昏黄的吊灯,灯泡年久,已经昏暗得不像样子。
她看见周野在那样的光线之中伏下身体,埋着头,肩膀隐约耸动的弧度不大。
被眼前这样的场景刺痛,夏鸢抹掉脸上的泪水,转身出去,将空间完全留给了他们爷孙二人。
周野现在的心情,夏鸢完全能够体会。
几年前当她回到家里,看见桌子上那两张遗像的时候,她也是这样。
好像天塌了下来,骤雨雷电直直地劈向自己。
从此以后,再也无人听她撒娇,给她依靠。
那时夏鸢还小,就算她哭得涕泪俱下狼狈不堪也无人会来怪罪她的无法克制。
可周野不一样。
他肩上还扛着许多东西,留给他的脆弱时间不过短短数个小时。
也正因如此,后来他垮下肩膀的时候才那样叫人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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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子是自然衰竭,油尽灯枯,向太婆早上过来给他送饭的时候发现叫不醒他,赶忙让人将他送到医院。
医生略做了一些检查,坦诚地对他们说,回家去吧,通知家属,该回来的赶快回来,老爷子最多挺到明天早上。
生老病死,是个人就跳不出这个轮回。
但向太婆没想到会来得这么突然。
伤痛过后,她赶忙叫人通知了周野。
周野也没有耽误时间,只是路上太过遥远,到底是留下了遗憾。
但后来夏鸢才晓得,他最遗憾的不是这个。
周野是带着老爷子逃到这里的,他们在这没有亲戚,只有向太婆一个熟人算得上是老爷子的朋友,当初也是她点头同意他们住在这里。
因为人丁稀少,老爷子的后事注定不可能大操大办。
村里的规矩是要停灵三天,再送去火化。
可这三天里除了向太婆一家,根本无人上门吊唁。
周野跪在灵前烧纸,他两天没有合眼,眼眶里布满了血丝,猩红骇人。
向太婆中午过来喊他们去吃饭,周野也不去。
他让夏鸢自己去。
向太婆家里人也不多,但个个都十分友善热情。
她媳妇起初不知道夏鸢是周野带回来的,喜欢她喜欢的不得了,问她谈了朋友没有,过两天她儿子就要回来了,想让他们两个见见面。
夏鸢还没解释,向太婆便直白道了:“这是周野带回来的。”
于是她便露出了惋惜的神情,遗憾地闭上了嘴。
吃过饭,向太婆把夏鸢叫到屋子里,给了她一个布包。
夏鸢摸了摸里头的形状,连连摇头:“婆婆,这个我们不能要。”
许是看着老友离世,向太婆触景伤情,她这几天明显苍老了许多。
她没有力气和夏鸢来回拉扯,只摆摆手说:“给你你就拿去,野子要是跟你犯犟病你就让他来找我。”
夏鸢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向太婆点起手边的旱烟,吸了一口,问她:“墓地选好了吗?”
夏鸢点点头,答:“周野想把爷爷带回去。”
向太婆手上动作一滞,然后才敲了敲桌板,“也好,他们爷孙俩在外边躲了这么多年,是时候尘归尘土归土了。”
静默地抽了几口烟,向太婆突然开口:“周野是个苦命的人。”
夏鸢望向她。
向太婆的面容隐藏在淡青色的烟雾之后,只余苍老的嗓音在幽幽叹息。
“唉。”
“好好对他。”
“他不会叫你失望的。”
第39章 “我只有你了。”二更……
向太婆实在是个好人, 她让媳妇打包了一份饭菜给夏鸢带回去。
周野这几天不睡觉,饭也没有好好吃,这样下去不行。
她让夏鸢劝他吃一点, 哪怕一点,能补充一些体力是一些。
夏鸢回去的时候,周野在抽烟。
许是不想被夏鸢看见,听见她的脚步从身后过来,他不着痕迹地别过身去。
夏鸢看见他将烟头往火盆里一扔, 眼眸微动。
“吃饭了。”
她在他身边蹲下,将饭菜递到他面前。
周野顿了顿, 伸手接过来,他侧眸望着夏鸢, 勾了勾唇,弧度略有些僵硬。
“辛苦你了。”
这几天所有事情都是周野在做,夏鸢帮不上什么忙,除了给他递瓶水、拿条毛巾擦汗, 别的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说辛苦,其实也只有他自己。
夏鸢与他一同跪在蒲团上,顺手拿起旁边的黄纸, “我来帮你烧,你快吃饭吧。”
周野皱了下眉,按住她的手,低声说:“蒲团太硬了, 跪着不舒服。你到后屋休息去吧,这里我来就可以,别呛着你。”
他熬了两天两夜,嗓子嘶哑得不成样子, 可他对夏鸢说话时的温柔半点也不曾消减。
夏鸢喉间泛开酸楚,他总是这样,自己扛着所有,还要为她想得周全。
他怕她跪着不舒服,怕她被烟熏呛,可他自己不也一样在经受这些么。
周野总是把她捧在手心里,呵护着她不想让她受一点点委屈和伤害,可他似乎忘了,夏鸢并不是那样脆弱的人。
她水眸里泛着蒙蒙的水雾,夏鸢反握住他搭在手腕上的大手,温声说:“我想陪着你,这样你累的时候可以在我肩上靠一下。”
周野一顿,掀起眼帘看她的眼神有片刻的松动,但很快便被他掩去。
黑眸转向灵堂上的那张照片,良久,他忽然吐出了一口很长很长的气。
夏鸢拍拍他的手背,声音愈发温柔:“没关系的周野,休息一下吧,没有人会看见。”
周野没有出声。
屋子里静默半晌。
这几天的天气都很一般,没有太阳,午饭过后有阴阴的阳光穿透云层落到地面,不热,却很晃眼。
面前的火盆里不时有火苗窜起,发出轻微的噼里啪啦的声音。
夏鸢等着周野靠过来,可他没有。
“我爷今年都87了。”他突然说。
夏鸢抬眼望向他。
屋外阴沉的光线将他的侧脸照出了一片阴测测的苍白,那双布满红血丝的黑眸里却映着跳动的火苗。
阴沉与炙热在这一瞬间在他身上同时出现,夏鸢仿佛在时光交替的缝隙里看见了此刻的周野,他身上出现了一片夏鸢从未见过的巨大的阴影。
她兀地愣住。
“我还以为他能熬到一百。”周野从喉咙里哼笑出一声,顿了会,他才继续说:“其实我一点也不难过。”
“对他来说,死是最好的解脱。”他往火盆里扔了两张黄纸,面无表情地看着火舌顷刻之间就将纸片吞噬成一片炽热的灰烬。
周野十四岁辍学,因为父亲输光了家里所有的家当,他们爷孙二人从三层楼搬到村尾后的旧柴屋,那时候屋子里最值钱的东西就是一台黑白电视机,除那之外,就剩老爷子当宝贝似的攒下来的一些邮戳。
“我还记得小时候看那些邮票花花绿绿的蛮好看,偷拿了几张玩,结果被我爷发现了,给我结结实实一顿毒打。”
“后来我长大了,他也老了。打不动我的时候,他就只能杵着拐杖直跺脚,那样子简直像个上了发条的俄罗斯士兵。”周野说着,笑了。他问夏鸢:“你见过那种玩具吗?我小时候有好几个,后来都不见了。”
夏鸢对他说的那种玩具没有印象,她静静看着他。
开始还债之后的生活是怎么过的,周野已经不太有记忆了。
他只记得最难的时候,爷孙俩一块分小半个馒头。
周野饿得不行,却还是把馒头推给爷爷,强说自己已经吃过了。
老爷子望着自己面黄肌瘦的孙儿,突然拿出了那些邮票,让周野拿去卖了换钱。
周野从来不晓得邮票这玩意还能换钱,他半信半疑地找人一问,还真有人收。
不过他自己也不晓得具体价值,那人给了他五十块钱,他高兴得跟什么似的,买了两碗牛肉面回家,老爷子却说什么也不肯吃,只盯着那碗面叹气。
“我后来才晓得呢,他是嫌我卖的太便宜了。那些邮票放到现在,少说也得值个三五千。”周野说。
周野是老爷子一手带大的,爷孙两个的感情自是不必言说的深厚。
现在回首那段日子,仍然还是觉得苦不堪言。
但是再苦也是两个人,只要他们还有彼此,生活就总不算是彻底没了盼头,否则一死百了,这世上倒也没什么值得他们眷恋的。
老爷子还能说话的时候一直对周野说,他一定要活到周野把债还完的那一天,否则他死也不会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