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儿要是一个人坐这个车,能给气死,她的脾气向来有点急。
但今天不着急,只是有些不好意思说:“我自己站得住。”
车上人那么多,高明跟她贴得近,又怕她摔,一只手搭在她后腰上,当然,也有他自己的小心思在,这会说:“没事,我扶你。”
禾儿想想自己一个能打五个的体格,抽抽嘴角想,她又不是黛玉。
到底也没说什么,心里其实是享受这种感觉。
两个人凑在一起说话,说的都是些小时候的事。
青梅竹马,哪怕是高明在青岛读书的那几年,他们也是书信来往频繁,有时候一礼拜有两三封,彼此的事情知道得一清二楚。
这样想来,好像连处对象都是理所当然的事,不管是谁一看,都觉得不意外。
禾儿看窗外说:“家属院要拆那次,我跟月婷去过一次。”
城市发展建设,到处在调整,家属院本来就是新旧两部分,旧的拆掉用来修路。
禾儿当时站在那里,看到四面墙倒下的时候,想到的是高明。
高明记得她信里提过,说:“可惜我当时不在。”
他在青岛的那几年,就只是读书,整个人沉浸在和朋友们分开的惆怅里,对交朋友很是抗拒,因此人生所有事,都是和沪市有关。
家属院对他的人生是重要的一环。
他没见过亲妈,在后妈手里头养得懦弱,是禾儿教他立起来。
现在想起来还很感叹说:“老天爷把你送到我身边。”
这还是公交车上呢,说的这叫什么话。
禾儿都看到旁边的乘客不自在别过头了,嗔怪地拍他一下。
高明很快反应过来场合不对,不再说话,只是下车后说:“刚刚说的是真话。”
禾儿稍微想一下,说:“感觉我的人生是从来随军那年不一样。”
她念书早,上学的人少,在老家读一年级的时候就一直是第一名,一点竞争力都没有,哪怕是在公社上小学也是,是到市里上初中的第一次考试,才意识到什么叫人外有人。
沪市让她的眼界开阔,让她大胆。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在这里,不用一家人分开。
禾儿还有印象,说:“我小时候以为我爸已经不在了。”
很多人家都是这样,家里有什么事,用善意的谎言骗孩子。
她比同龄的孩子一直都聪慧,加上知道她爸是在部队,有一阵子在家找那块不存在的、她以为被妈妈藏起来的烈士之家的牌子。
这会说起来,好笑之余又说:“一家人要在一起才行。”
爸爸对孩子来说也是很重要。
高明也有畅想,忽然问道:“你想几岁结婚?”
只有两个人的时候,禾儿还是可以谈论这个话题的,想想说:“我们要是结婚,可以住在我家隔壁吗?”
她舍不得父母。
高明当然可以,说:“住在一起也可以。”
禾儿喜笑颜开道:“那也要二十五岁以后,我妈说现在是我人生最好的时候。”
全是赵秀云的经验之谈,结婚有孩子的女人,总是会有更多的舍不得和放不下,她娇养大的女儿,理应在广阔的天空再飞一会。
虽然高明能给她全部的支持,但还是不一样。
二十五岁啊,高明算起来,觉得也挺好,五年够他把事业做大,点头说:“都听你的。”
两个人边说话边走,看到什么都停下来说两句,连水塘好像都有几句回忆。
长大一点,对从前的会有反思。
禾儿这会觉得,像自己这样的性格,着实没少给父母添麻烦,说:“希望以后孩子能像妹妹。”
苗苗的性格就很好,安安分分不闯祸。
高明都没敢想这些,脑子里闪过某些念头 ,结结巴巴道:“都,都可以。”
禾儿狐疑看他一眼说:“你吞吞吐吐做什么?”
高明把绮念收起来,说:“没有,只是想起来苗苗有次跟我们出门,被老鼠吓一跳,抱着柱子哭的样子。”
那叫一个哄不住,几个人嘴巴都干了。
也是妹妹长大,禾儿也很少回忆起她小时候的样子,心有余悸道:“不哭则已,一哭三天。”
性子倔得很,认准的事情九头牛拉不回,平常乖乖巧巧的样子,难得闹一次全家都招架不住。
当然,抛开这些,妹妹还是很乖巧的小孩。
禾儿大手一挥说:“现在长大就好了。”
高明爱屋及乌,对苗苗一向也疼爱,不由得幻想,等他们有自己孩子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但不管活泼还是内向,那一定会是个比他的童年幸运千百万倍的小人儿。
第15章 折腾 第一更
日落时分,从水南公社回来,禾儿和高明直奔小麦的店,
店开在西街上,占三间店面,装修豪华,窗明几净,挂着春风护肤化妆品店的招牌,进店第一排就是香水,好几种味道泄露出来,混合在一起,三米外就能闻见。
不管是什么样的前调后调,在人均工资两百的八七年,都只意味着两个字——奢侈。
全是从香江澳门进口的、连百货大楼都还没有这些牌子的专柜,不过据说已经在谈。
但目前,小麦做的几乎是垄断生意,别人哪怕有在卖,牌子也没有这么齐。
是她在广州上大学四年,自己打下的渠道,一向也藏得很仔细。
店里不光卖化妆品,也提供化妆服务,正赶上大过年的,走亲访友的人总是不介意打扮一番,现在会化妆的好手艺不多,小麦是从早到晚忙不停。
就这样,看到禾儿来都得说一句道:“你们玩你们的,我这儿忙得开。”
禾儿才不管她,头发一扎,自顾自招呼下一位客人说:“美女,这边坐。”
又说:“你是不是还没吃饭?”
高明不会化妆,听见这句转身去买饭,他心里有数,提着五份饭回来,果然看到大米跟王月婷也到。
两个男人是帮不上什么忙的,顶多到仓库那儿抬东西,趁着一年到头大家最舍得花钱的日子,能多卖点儿算一点。
没事做的时候先吃饭,往狭窄的休息间里一坐。
高明左右看,悄悄说:“我今天好像看到你妈了。“
大米跟小麦是水南公社某个大队的人,当然现在都叫村,姐弟俩是父母在,活得跟没有似的。
和同龄的女孩子不一样,小麦从小很有主意,四五岁就捡牛粪给自己攒学费,即使是在七十年代,也打定主意要念书。
家里只有两个孩子,在挣工分的年代,沪市郊区都属于比较富庶,供他们上学按理不成问题,但他们家父母比较奇怪,一是时代特殊,觉得读书没多少意义,二是不想让孩子过好日子。
好像享受是有罪,人就该面朝黄土背朝天才是最对的,上学、穿新衣服、吃肉,都是不该做的事情。
最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丫鬟命小姐身,咱们这样的人家就得认命”。
小麦从不认命,带着弟弟边挣钱边念书,最终都考上大学,毕业后又都没有选择分配工作,而是开创自己的事业,不得不说,小时候的经历给他们的影响太大。
哪怕是高明,也是受够没钱看后妈亲爸脸色的那些日子。
这会提起亲妈,大米的态度很一般,说:“在哪看到的?”
高明一言难尽道:“倒没在干什么,就是穿得特别破。”
大米翻个白眼说:“我真搞不懂,新衣服不穿,说自己没那个命,给钱也不花,就是顿顿吃忆苦饭。反正我们为人儿女该做的都做了,只要不来找事就行。”
高明也是没见过这种的,叹口气说:“就是跟你说一下,别跟你姐说啊,省得她又生气。”
大米想起姐姐的脾气,摇摇头说:“一准知道,她还让我二婶没事多盯着点。”
嘴上说得狠,有时候也忍不住心软。
当然,也是现在过得好,才能分出心神去管这些。
大米惆怅道:“我说她不用管这些,我是儿子,爹妈我会顾,你猜她怎么说的?”
高明心中有数,说:“怕王家介意吧?”
王月婷固然是不在乎这些的,可她家里人会,毕竟嫁个公婆好相处的人家多好。
大米想得简单,说:“我多挣钱,将来老家房子翻新一下给他们住,等他们走不动再找人照顾着,就算尽孝了。”
他是姐姐一手带大的孩子,恐怕除了点稀薄的生恩,什么都不剩。
某种程度上,高明也是这么想的,他能给亲爹的只有钱,有时候庆幸后妈还生了个弟弟,不然一准找到他头上。
又遗憾于生母没有给自己留下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说:“你好歹有个姐姐。”
姐弟俩相互扶持着走,怎么都能度过去。
大米想起来,都觉得自己欠姐姐的太多,说:“买房子的时候,几乎是我俩的全部积蓄,但只写她一个人的名字。到这儿,我才好受些。”
十里八乡,只听说过姐姐掏钱给弟弟买房的,倒没听说过弟弟给姐姐买。
大米是浑不在意,这会也说:“她那天还说今年再挣点,回头凑一凑我也能买房,我说我不要,月婷家里没那么快放人。”
王家挑剔他,是应有之义,换他有姑娘,也未必肯松口嫁这样的人家,只得自己再好一些,把所有瑕疵都比得不重要。
说起这个,高明觉得有个好消息,说:“禾儿说二十五岁结婚。”
大米羡慕得很,捶他一下说:“厉害啊。”
两个人话虽然多,吃得也不慢,饭盒一丢到外头看有没有能搭把手的。
这店里不大会雇男职工,想想看,进来的都是大姑娘小媳妇,一进来看乌泱泱全是男的,难免不好意思。
他俩只能往返于后面的仓库,新衣服上蹭一身灰。
禾儿抽空吃过饭,吃完又一会才送走最后一位化妆的客人。
七点过后,就不会有人来化妆,一是一次不便宜,大家总想着在脸上久一点是最划算的,二是吃饭、走亲戚都是早早出门,过这个点几乎喝下去半盏茶,谁会才来打扮啊。
至此,小麦忙一天才算结束,甩甩手说:“累死了。”
五个人自发凑一块说话,到边上的店去吃宵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