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丰年“四世同堂”那一年,三王府的果子终于破壳。
确实是个姑娘。
落地就是两三岁的模样,会说会跑。
长相嘛,现在也看不出什么来,眉眼都像沈元夕一些,但有时的神情却似与三殿下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沈元夕总觉得是三殿下“变”了个孩子充数。
因为这个孩子并不是银发,她发丝乌黑,若无阳光照着,眼睛颜色也更接近黑色。
浸月来看了一眼,满意离去。
“日夜相合,幽地边界消融之后,就会像她这样。一代又一代,千年之后,是昭还是幽,谁又能分辨出?”
女儿名暮朝,朔月成形脱壳。按幽族的规则看,这姑娘能力资质都不行,但三殿下却十分满意。
“这就对了。”三殿下道,“这才是大方向。而且暮朝如此,也预示着,今后的日子,不再有日夜相争之祸。”
如今坐在皇宫里的那位“圣上”,是个笨蛋。
萧明则驾崩,宫变尘埃落定那天,三殿下曾对沈元夕说过,争皇位的三个皇子,分别是傻子,笨蛋,大笨蛋。
来敲三王府门,想要拉拢三殿下站队的是傻子,先行登基最后死了的那个,是大笨蛋。
沈元夕忧心忡忡:“照你这么说,皇帝是个笨蛋……百姓该怎么办?日子,不就艰难了吗?”
三殿下却摇头道:“皇帝是笨蛋,但不是傻子和大笨蛋,朝中文武能臣就会多起来,这是好事。”
“……萧明则属于什么?大笨蛋吗?”
“他属于自作聪明的笨蛋。”三殿下道,“这种守成可以,但不利能臣干将。”
沈元夕仔细琢磨了,深表赞同。
萧明则治下期间,朝中虽也太平,但到最后党争不断,满朝会打仗的,仿佛只剩下她父亲。
而她父亲之所以能屹立不倒,是因为萧明则无可奈何,无法明目张胆的打压。
“自作聪明的笨蛋,都不希望身边出现比自己能干的人。”沈元夕不断点头,“原来如此。”
女儿出生后,三殿下去了趟皇宫。
这之后,笨蛋皇帝听从建议,在崖州与海州交界,划出一块地界,命名云幽,交给三殿下迁徙幽人。
云星自荐要去做他们的“引导人”,教他们适应昭地的生活。
临走前,垂垂老矣的云星,最后一次同沈元夕讲了他和执晴的故事。
“三王妃,我有一心愿,想请三王妃成全。”
他说:“我这一去,不会再回。若死讯传回京城,请你在那个月的月圆之夜,向幽地方向,烧了我与执晴的这些故事。”
“你……不愿意留它吗?”
“三殿下在。”云星向三殿下方向一拜,说道,“每次我与王妃讲述,三殿下都在,我们的故事,他能否复述我并不知晓,但王妃整理写出的文稿,他一字不差的看过,也会一字不差的记住。”
云星笑道:“王妃烧了手稿,若想留一本在这方人间,就请三殿下默诵吧。”
三殿下轻轻点了头。
新帝登基后,改年号为永延。
永延十三年。
沈元夕烧了那本手稿。
那晚,三殿下默诵重写。
沈元夕望着夜空的残月,语气平静道:“只是短短几年,与我共同生活数十年的云星,我已记不清他的脸了……”
“他哪张脸?”三殿下却突然打破了这层淡淡的忧伤。
云星算起来,共有四副面孔。裹着黑斗篷的幽族老翁,提杖踩风出手的英俊幽族少年,脱去一层血肉后平平无奇的普通人,自然老去后的白发老人。
沈元夕愣了好久。
三殿下翻过纸,勾画出了云星最年轻恣意的那张脸。
三殿下笔杆敲了敲纸上的云星。
“这是爱执晴时,他的模样……很配现在书写的故事,不是吗?”
第82章 暮朝
春日阳光明媚。
花瓣飞到暮朝的指尖, 她弹飞了花瓣,落下一棋。
棋为将棋,暮朝住进武侯府后, 从沈丰年的老物件里翻出来的。
暮朝的棋是沈丰年领进门, 自己在京城转悠着找人下棋, 加上玲珑心窍, 自己磨出来的。
这番回三王府,就是要跟沈元夕一决高下。
眼见着沈元夕要输,暮朝没沉住气, 嘴角勾了起来,哼哼两声, 连目光也黏在了那枚决定胜负的棋子上。
不料这时, 躺在沈元夕膝上睡觉的三殿下懒懒睁开一支眼, 顺手拿过沈元夕手中的棋子, 放了一处。
暮朝直起身子凑近来,沉默盯着思考了许久, 噘嘴扔了手中棋子,不悦道:“我跟母亲下棋,有你什么事!”
三殿下也不斥她没大没小, 女儿从小就直呼他名字, 还不是临朔, 而是萧临朔, 从不叫父亲, 他也不说什么。
他把书盖在脸上, 搂着沈元夕的腰继续睡了。
暮朝一心想要跟母亲炫耀的棋艺, 就这么被三殿下打击了。不过姑娘年龄不大, 阅历不多, 没多久就不生气了,去厨房顺了瓜果,坐下来也倚在沈元夕肩头,一边吃一边闲聊。
“得空也去看看你崇姐姐。”沈元夕摸着她的脑袋说道。
暮朝乌黑的头发触感似三殿下的银缎,水润柔滑,乌发上总环着一圈柔白的光晕,仿佛活水一般,仅起微风就会泛起涟漪。
薛崇过了今年,就七十岁了,儿孙满堂,日子过得也不错,从家的方面来说,无灾无病家和人旺儿女孝顺,已是人人钦羡了,但她却不大高兴。
说起来,京中的女学,也只兴盛了不到三十年,又换了皇帝后,那种正经教书的女学也就名存实亡了。薛崇从工部回了家,回想起自己的父母,感慨着怀才不遇,这世道一代不如一代。
现在在位的皇帝看起来不错,人聪明又勤政,在位二十多年了,但三殿下对他的评价,只有“呵呵”二字。
沈元夕怕薛崇闷出病来,总让暮朝去看望。
“崇姐姐这两天到飞霞山去了。”
“做什么?”
“呵,还能有什么,萧吾鼎那家伙,想要在飞霞山建个国祀庙,活派给工部督办,结果都搞不定,还得请崇姐姐去。崇姐姐一把年纪,又得出力,又得担责,还不能把名字光明正大放出来让天下人都知道……”
“你若真要打抱不平,那便去为你崇姐姐做些实际的事。”沈元夕道,“问那个皇帝讨要她该得的……”
“你说得对。”暮朝说,“我呢,跋扈惯了,我就先把萧吾鼎收拾了,再去看崇姐姐。”
三殿下掀开书,叮嘱道:“暮朝,现在的皇帝心胸小,你做事且要……”
“他敢报复,杀了再换个就是,反正萧家的子子孙孙够多,真不行我也是其中一个,皇位也不是不能坐。”暮朝说,“天下人不都在传,萧氏王朝都是三王府的掌中之物,说三殿下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坐实了,怎么对得起这等狂言?”
暮朝说完,蹦蹦跳跳走了。
沈元夕叹息一声,没忍住轻轻拍了三殿下的脑袋。
“都是你养出来的!”
“不……孩子本性,父母左右不了。”三殿下道,“她本就是个狂妄的姑娘,十分在乎输赢,爱打抱不平,爱凑热闹……但她路走得正,这也不算坏事。”
沈元夕望着女儿远去的身影,惆怅道:“怎就不像我呢?”
暮朝看书,但不爱看闲书,读书很快,且坐不住,她更喜欢摆弄物件,唯一静下来的时候,就是蹲在沈丰年留下的老侯府屋檐上,默不作声地打量着过来过去的人。
她将善恶分类,虽知天地混沌不是非黑即白,却异常坚持“道”,喜欢评判审罪。
上个笨蛋皇帝,请她去后宫评理。
结果每个人身上都背上了数条罪名,有嫔妃梨花带雨哭着叫委屈,暮朝平静道:
“不需表演,剥开人皮,本心如何,一目了然。你以为你骗过了这个笨蛋皇帝,实际上他不笨,他是因还贪恋你身子,虽知你就是蛇蝎心肠,但你无非也就是挠一挠其他女人,祸不到他的江山宝座,所以他乐于装糊涂罢了。你是个乐子,他是个混蛋,你自作聪明,他玩你一时,你俩绝配。”
笨蛋皇帝当场暴怒,脸色红紫,却又无可奈何。
暮朝这番又替薛崇出头,直奔皇宫,蹲在皇后的椅子上蹭了饭吃,斜眼看向一脸愠色的皇帝。
皇帝眯眼道:“暮朝,行事前你总要替三殿下想一想,如此猖狂,将来总有覆灭一天。”
“笑话。”暮朝咬着筷子说道,“你们萧家王朝覆灭了,我都还在。萧吾鼎,我是天道放在人间的审判眼,而你,你们——”
她筷子头顺过旁边垂头不语的皇后。
“你们都是大道之上的铺路石,是时光碾过浩瀚史海,扬起的尘烟。”暮朝说,“我知你为何不愿在功德簿里给薛崇一个名字。我来,不是只给她讨要应得的名字,只可惜,你懂了也要装不懂。”
她歪头,咬着筷子头的牙,忽然吐了尖。
象牙筷掉下一粒。
她龇牙笑道:“本来你也活不了几年了,我再稍微等一等,也不用来寻晦气。可惜我昨日想了又想,总觉得不能让你过舒坦了,我啊,就是要来寻你晦气,不是不想让女人史册留名大道比肩吗?我就偏要让你同意。”
“那朕就偏不同意,有本事你弑君。”
暮朝悠悠转着手中削尖的象牙筷,转头对皇后一笑,说道:“恭喜,要做太后了。”
之后不到一个月,又去了一任皇帝。
国丧那日,三殿下要暮朝给个交待。
“乌耀肯定跟你说过了。”暮朝淡淡道,“我可什么都没做,他自己不争气,被吓死的。”
“暮朝!”沈元夕担忧道,“你讲实话,我不信萧吾鼎会被你几句话就吓死。”
“……他自己小瞧了女人,小瞧了枕边人。”暮朝露出个阴沉沉的笑容,“是他自己有病。又怕女人与男人比肩,恨不得愚弄天下所有女人,让她们都乖觉听话,可他却又很喜欢有才学有想法的女人……喏,自己娶的,也不算冤死。”
皇后是个有慧根的人,那天暮朝当着她的面如此羞辱皇帝,又点明了要她做太后。那一刻起,她若不做点什么,自己以及自己的家族,就会被皇帝拔掉。
更何况,她已经把暮朝的意思,理解为三王府选择了她和她的儿子。
皇子在手,已经上年纪的老皇帝,就可以不是皇帝了。
与皇权和家族安危相比,夫君就是最可有可无的存在……而且,哪个进了宫的蠢货,还会把皇帝真当“夫君”看待?
暮朝交待完,又摇头感慨:“可惜那女人还是不够胆大,她的皇子,还不如公主灵慧……罢了,说这些也没用,先把女学恢复了吧。”
薛崇离世前,恢复了工部职位,虽才五品,但她完了毕生心愿。
薛子游和燕帆搭上一辈子完善起来的女学,又得以恢复,虽不及当时认真,大家都还在观望,但也算个好兆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