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崇是含笑去世的。
那晚送走薛崇,沈元夕把自己关在书阁,看了一夜的书。
她忽然明白了三殿下的心境。
很早很早以前,她抱着小薛崇,三殿下曾用悲伤的目光望着她。
现在,她懂了。
薛崇去后,她心中,和亲缘的纽带,就全断了。
薛崇虽有儿女,也与她有来往,可已经……无法亲近了。
父亲,子游,薛崇……
等三代血亲烟消云散后,她的过往,也会越来越渺茫,最终封存在记忆深处,再无人能让她开启这段时光。
薛崇之后,这世界上,就再没有值得她挂牵的亲人了。薛崇的子女孙辈是死是活,也无法触动她。
清早的阳光透过窗,沈元夕揉了揉疼涩的额头,打开门,看到三殿下站在阳光下,静静看着她。
他张开怀抱,他在等她,也知道她需要这样的一个拥抱。
沈元夕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不是哭薛崇的离世,这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更多的,是在哭自己再也寻不回的那段时光,她终于……也不是凡人了。
活久了,就是妖祟。
沈元夕抱着三殿下,重复着一句话。
“除了你,没有人会再叫我的名字了……”
曾经,叫她元宵的那些人,都不在了。
而沈元夕这个名字,终于,除了三殿下外,无人敢叫。
她也明白了,为什么三殿下会坚持叫她名字,会在最初成婚那年,不厌其烦地要她叫临朔,而非三殿下。
“元夕……抱歉,把你拖进了这样的时间瀚海中。”三殿下轻轻抚着她的头发,“这也只是……刚刚开始。但不必害怕,如果哪天,你厌倦了,我会陪你一起迎来终结。”
大昭由盛转衰,也是历史进程的必然。
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长盛不衰。
这之后,皇帝只会一代不如一代,直到末帝。
但也没什么好怕的,因为总有新生从腐烂的躯壳中萌芽,壮大,开启新的轮回。
大昭第二十七代皇帝,名萧昂。
他即位时,才十六。
那时,大昭人已从华丽宽袖长襟之服,改为窄袖短款衣,女子做工也多穿宽阔的衣裤,露一截胳膊,也无人会写文章大骂风气不正了。
那年,萧昂琢磨出了新式火铳,是左手持的,短管,巴掌那么大。
然后,这位少年皇帝把枪送给了暮朝。
交枪时,他握住暮朝的手,同那枪口一起,抵在了自己额心。
“暮朝,杀了我,让我的心停跳,它和为你而生的血,永远属于你。”
暮朝惊奇道:“你小子……我活了百年,被小辈示爱也不算新鲜事了,你倒是不一样。”
她承认,她是被这样献祭般的示爱打动了一瞬。
“我喜欢你。”萧昂道,“喜欢你……”
暮朝回了趟三王府,告诉了母亲这件事。
沈元夕:“……都行,你父亲比我年长二百多岁,可时间一长,这二百多岁,也就不显了。”
“……不不不,我什么时候说我要同他喜结连理了?”
“你若不在意,会特意回来说吗?”沈元夕反问。
暮朝转头,摇了摇假寐的三殿下。
“萧临朔,你来,你说!”
三殿下慢吞吞睁开眼,说道:“萧昂啊……那他应该就是末帝了。”
作者有话说:
三猫:闺女,末帝不会生。
暮朝:……谁胡说的?
三猫:我爸。
暮朝:早晚得想个办法把祖父的天眼给拗了!一天天的,净在这里剧透!
第83章 时序
萧昂说起来只是萧氏旁支。
在往上数几辈, 薛崇的外孙女嫁了僖宗的小十七叔,算起来也和薛子游是有点血缘关系的。
至于这么个偏的不能再偏的旁支如何坐上的龙椅,就得从气运说起。
一个王朝由盛转衰后, 还要再经过一到两次的所谓“中兴”, 再然后, 连短暂的中兴都兴不起来了。
皇室主脉就像被天诅咒, 该亡了一般,皇子未成年就夭折,再多的女人填进皇宫那个坑, 也难以生下皇子。
这种事,六十年前就有苗头了。
更早的时候, 暮朝曾恼过:“说了多少次了, 皇子本就脆, 要把公主也算上, 萧家的烂臭祖业能沦落到这副德行吗?我也不知道那满朝的文武,都有三成的女官了, 怎就不能把公主也考虑在内。”
暮朝说这话,很快就传开了,当时的皇帝还派宫人去侯府警告:“女侯慎言, 这是毁江山根基的话, 莫要再说了。”
不警告还行, 一警告, 暮朝脾气起来, 跑到皇帝面前敲他的脑壳子。
“真想看看你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皇子继承, 天经地义。”皇帝说道, “关乎萧姓的根基。”
“你家的姓氏是刻在血里的吗?我怎不知?”暮朝道, “祖宗我连萧都不姓了, 你竟然还抱着一个字说傻话。”
“你不姓萧,是因你是女人,三殿下何必要把姓留给你。”
暮朝:“没救了。”
当时的这位老顽固皇帝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被暮朝激怒后,揉着脑袋,看暮朝的眼神像要杀人。
实际上,他也杀过。
大内高手,江湖浪客,甚至是蛰伏到如今的幽族燕川遗子们,皇帝都招揽过,要他们想办法杀了暮朝。
可继承了沈丰年武侯之称的暮朝,却比他想象中的更难对付。
这人反杀根本不讲基本法,灵活变通,没有规矩就是她的规矩。解决大内高手江湖浪客,她就用幽族的优势碾压。
而解决幽族上三门的老古董,她就直接用火铳瞄准人家心脏。
“时代变了,小辈们。”
总而言之,第四代幽主暮朝,在大多数人眼中,是个行径古怪想法古怪的半疯子。
刺杀彻底解决后,暮朝才回三王府说了这些破事。
沈元夕看着书,头也不抬道:“杀了皇帝就是,何必拖泥带水的逗他们玩。”
暮朝理所当然道:“得了吧,就现在萧家男人的德行和气脉,我杀了他,与在一艘满是洞即将沉的船上再开个洞有什么区别?无趣,让他们自己慢慢沉吧。”
说到这里,暮朝又问三殿下:“说起来,祖母的这个家业也快被他们败光了,船彻底沉后,你这个三殿下,是不是也不必再叫了,那我叫你什么好呢?”
三殿下懒懒斜了她一眼,答:“叫爹。”
暮朝转头告状:“元夕,你看他!你看看!我是问这个问题的吗?”
揣着明白装糊涂。
沈元夕还是没抬头,敷衍道:“不用看了,他我我天天看呢。”
暮朝:“……你俩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这下算是调侃到三殿下的心坎里去了。
三殿下坐起身,没骨头赖在沈元夕怀里的懒猫摇身一变,坐得端庄,很是支棱。
“你认为,大昭没了萧氏,这江山民众,会散架吗?”
“不会啊。”暮朝说,“我现在看了,有皇帝还拖累那些要干活的能臣干将呢。我都想把他们拢起来,让他们别听皇帝的,自己找人合作办事去……皇帝是死是活是谁做,跟百姓们种田收成有半毛钱关系吗?”
三殿下点头道:“那我没什么说的了,你自己都想明白了,不是吗?”
他又重新躺了回去。
按照气运流转之规律,将亡的王朝,统治它的男人们将逐渐失去生命力。
面对萧昂再次的剖白心意,暮朝用这样的理由回绝了他。
“你……在乎吗?”萧昂问她。
“你说生儿育女吗?为何会觉得我不在乎。”
“我从未想过这些。”萧昂说,“你是天人落凡尘,天人是不会同凡人一样,繁衍生息的……”
“你这话说的奇怪。”暮朝起了反心。
“不,我的意思是……”萧昂道,“我并不是要让你同我结亲或是葬在一起,你随意取用我,我根本不想从你身上获得什么,我只想……”
暮朝走了。
萧昂的爱,只是一种迷恋。
虽还没能打动暮朝,但因为他足够特别,有一种别具一格的怪异在,暮朝决定为他做点事。
她打碎了囚禁萧昂的牢笼。
“不需用他来发号施令了。”暮朝对那些弄权的大臣们说,“昭没有皇帝了,我身边缺个造枪的。你们要真觉得,没个主子不行,遇事不决,那就来找我,我给你们下旨就是。”
事情自然不会这般儿戏。
不过……说起来,接下来的皇权惊变,荒唐的还不如儿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