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婆说,当年帕督安的人从寻龙顶逃出来之后,就把矿洞口封了,堆砌石墙,黏土浇灌,定准了位置之后,姜琰琰他们还得想办法把石墙破开。
炸开肯定是不行的,动静太大,帕督安的人会知道,退一万步讲,里头的承重梁已经几十年了,怕是经不住这一炸,连同落石一起毁了,这洞就彻底进不去了。
担心毁了洞姜琰琰当时听得明白,不过为什么不能让帕督安的人知道,姜琰琰不解了。
这个问题,问的话,不大合适,显得像是挑拨离间,可不问的话,姜琰琰心里又憋不住,要知道,当时龙灵友在谷底见到羌顶的那一刻,直接就喊出了羌顶的名字,甚至问了一句“蛇婆还活着吗?”
活着不活着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这个“还”字儿,这说明一件事儿——龙灵友知道蛇婆,很有可能,还见过蛇婆。
想着反正也要走了,能不能活着回来,都不晓得,姜琰琰当时在屋子里犹豫了许久,才问了一句:“婆婆您……是不是……也和龙家有些联系?”
姜琰琰问得隐晦,这个问题,蛇婆可以随便答,“联系”这两字,太中立,恨也是联系,爱也是联系,爱恨交织也是联系,是哪个程度的联系?
姜琰琰又说:“是这样的,只是中原人这个叫法,太老了,清军刚入关的时候,可能还提几句,后来,就用得少了,因为中原这两字儿,一般也就说黄河那一块,不太适合跨国指代,嗯,您懂我的意思吗?”
蛇婆“哼”了一声,也不知道哼的这一声是个什么意思,姜琰琰权当是让自己继续说了:“而且我问过村子里的人,他们一般把我们这种北边来的人,叫做外地人,可是……婆婆,您管我们叫中原人,恰好,龙灵友也管我叫……中原人,最主要的是,您的三寸金莲,应该不是帕督安人该有的。”
“您之前说过,尤家占了寻龙顶后,尤字加撇成了龙家,他们杀害了帕督安的首领和夫人,却留下了您,帕督安的人尊您为蛇婆,说您是从地狱里爬回来的人,这个地狱,是指寻龙顶?”
“婆婆,您会说汉语,三寸金莲,看过古书,跟着古书称呼我们为中原人,您……是在龙家长大的?对吧。”
蛇婆伸了伸脖子,这脖子本就很长,一伸展起来,就像是蛇在摇曳舞蹈。
“你知道这么多,又有什么意义呢?”蛇婆笑,“你能让一切重来吗?不能的话,干嘛去想,去猜,去确认?”
“对不起。”姜琰琰晓得,蛇婆会把令牌交给她,让她走矿洞近路,是因为穷途末路,不是因为选中了她,她只是蛇婆唯一的选择,而不是最佳的。
“我回来后,”蛇婆忽而发声,这声音慢悠悠的,像是在讲一个深夜鬼故事,“他们先是防着我,因为我没有帕督安女人的长脖子,只有一双畸形的小脚,我的确是从寻龙顶爬回来的,我的脚,不足以支撑我走那么远。”
“我还记得那天,我倒在林子边上的灌木丛边,我看着村子里冉冉的炊烟,像是看到了新生,回到帕督安的路,就是我的朝圣之路,他们也怀疑过我,也防着我,可时间会改变一切的,我回来的时候,二十二岁,欠了十七枚铜项圈,人家一年一个,我就一年两个,三个,四个,我想要弥补回我本该是帕督安人的时光,最后,却成了一个脖子长到出不了门的怪物。”
“的确,他们敬我,是因为只有我才晓得怎么挑选玉婆,我不让你挖矿洞的时候发出声音,也是怕他们听见,会心生怀疑,毕竟,他们不想报仇,也不容许旁人开了那矿洞前封筑的石堆。”
“他们的心,早就和矿洞口一样封死了,他们过得安逸又快活,除开羌顶,没有人想过报仇这件事,他们把我留在这间屋子里,同时也想把我那颗要报仇的心给关上,直到遇见你,我的心才再次打开,姑娘,你若是不信我,可以尽管问我,可是我希望你问完了之后,尽快上路。”
蛇婆方才还口齿伶俐,现下却又虚乏得垂下长颅,姜琰琰微微眯起眸子,仔细一瞧,这有点像是大限将至,回光返照的样子。
蛇婆复又开口:“我时间不多了,等不了了。”
这和姜琰琰想的是一个意思了。
思绪如飞烟,来得快,去的也快。
姜琰琰退后看着这堆得像小山包的碎石,宛如两层楼高,着实不好对付。
乔美虹正开口问闻东:“九爷有办法吗?”
闻东还没答,姜琰琰招手示意辛承过来,突然撑着辛承的身子,平地跃起两丈,手握棺材钉,用棺材钉敲了敲离地三分之二的高处,这钉子锋利,一凿就是一个印记。
姜琰琰示意辛承:“从这处打,这处比较薄,注意,声音小点。”
辛承愣了一下,复又看向闻东,闻东点了点头,只说:“和我想的一样,动手吧。”
乔美虹:“蛇哥加油。”
阿蚁:“你待会化人的时候,记得穿衣服啊承承。”
辛承整条蛇都不好了,怎么着,他也算是重伤初愈,不该是被护着的那一条吗?
这场景有些熟悉。
乔美虹忽而低头,眉梢微微垂下,记得之前在夷陵兀泉的时候,被花式鼓励去干活的,还是白旗。
巨蛇凿山,地动山摇。
姜琰琰只觉得双脚在跟着抖,整个人也在跟着颤,声音是难免的,可落下的碎石都被闻东以灵力相托,再缓缓放下,帕督安的人,最多应该觉得是在地震,不会联想到,矿洞口被人重新打开。
不消多久,矿洞口勉强开出了一个一人进出的小洞。
辛承幻化回人形,额上汗珠直冒:“够吗?”
“我这个矮个子的够了。”姜琰琰打量一眼,那洞口直径约莫半米,她是绰绰有余了,只是:“不晓得有些高个子的够不够。”
闻东应声:“够了。”
“我又没问你。”姜琰琰看也不看闻东一眼,抽出阿蚁布背带上的一柄火把,燃着了,握着棺材钉直接跃进洞口,忽而没声了。
乔美虹紧张地趴在洞口左顾右看,里头暗,外头亮,也看不清楚什么,只瞧着姜琰琰在洒下的那一簇光束里慢慢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裳,只说:“这底下有个坑,你们进来的时候,小心一点。”
刚才姜琰琰该是摔着了。
龙灵友蒙着眼,行走不便,是被阿蚁和辛承推到洞口边上的。
阿蚁示意:“往下跳,有人接着你,别耍花样。”
龙灵友咧嘴笑了一下:“我都被绑成这样了,还能耍什么花样?”
哐当一下,沉重的闷响。
龙灵友咬牙哼了一声,后槽牙磨得咯咯响:“不是说有人接着我的吗?”
乔美虹在旁边掸着衣领子上的灰:“你态度不好,我不想接了。”
姜琰琰原本还担心,这被废置几十年的矿洞会不会氧气不足,憋死在里头,就像有些古墓,封闭太久,人进去没一会儿就容易发昏恶心,腿软致幻,人一在封闭的环境里头晕摸不清方向,尤其是这种有去无回的矿洞,那就和死了无异。
没想到,这里头风还挺大的,前头有风,左右都有风,矿洞里的小路密如蛛网,四处窜风,虽然空气流通,不至于缺氧,可容易迷路。
一直往南,姜琰琰提醒自己,一直往南。
所有人都下来了。
六个人,前后各一柄火龙,刚点燃的时候火力挺足的,前后都照的透亮。
矿洞不大,入口处应该有三米高,越往里头走,越是狭窄,但某处开了子矿道的地方,又高.耸起来。
里头的情况比姜琰琰想象得要好,那横梁木和承重柱还算是坚韧,屹立几十年依旧结实挺拔,至少,是看起来结实。
里头味道有些难闻,弥漫着一股尘土味,偶尔混杂着发霉的青色味,混着偶尔飘荡过来的腥臭。
姜琰琰忍不住捂着鼻子往前走。
乔美虹低声问了句:“这里头怎么会有血腥味?出过事儿?”
阿蚁看了一眼,她握着火龙殿后,只说:“可能是四处的野兽误入矿洞,出不去了,就地腐烂,或者,是被什么老鼠啊蝙蝠吃了。”
风像是小了一些,应该走到中段了。
矿洞里头没办法看时间,但是姜琰琰一直默默数着步数,黑灯瞎火的,她迈的步子小,怎么着也得有几万步了,算着时间也该到中午了,她有些累了。
姜琰琰捏着火龙都在最前面,胳膊肘都有些酸了,忍不住捏了一下,便是听到闻东说:“就地休息一下吧。”
六个人的速度,还算是快的。
姜琰琰原本想着,蛇婆说常人走得要六个小时,他们不是常人,连羌顶都夸,这群年轻人真能走,姜琰琰估摸着,不说时间减半,怎么着,四个小时也该能走过去吧。
可没料到,这矿洞里又黑又陡,步子碎,却快不得,来来去去,还是得走六个小时才能出去。
姜琰琰腿酸了,靠着岩壁和乔美虹互相捏腿。
辛承和阿蚁主要负责看着龙灵友,阿蚁手也酸了,示意辛承把火龙接过去,却突然看到遍地爬出黑黢黢一群蚂蚁,这是她的族类,是来报信的。
阿蚁蹲下身,复又起身,对着闻东说了一句:“九爷,族类说,在矿洞里发现了一个人,”继而强调,“活人。”
第109章
蚁族探路虽然没有鼠类快,可胜在数量多, 黑压压一片, 犹如铺展开的黑色毛毯,往矿洞深处里涌。
阿蚁蹲在地上, 单手扶着地,忽而眼色大变, 扭头才喊了一声“九爷。”
一柄飞刀从黑暗处嗖地飚出来, 闻东微微侧头,躲过。
这枚飞刀有些熟悉。
姜琰琰下意识掏出棺材钉,听声定位, 想顺着飞刀来处掷钉子反击, 闻东却朝着暗处喊了一声:“白旗?”
那头没回应。
姜琰琰和乔美虹蹙紧了眉头,只有阿蚁,持续单手伏地, 抬头回了一句:“好像真是白先生。”
几乎同时, 那暗处的声音颤颤的,怀疑和欣喜交织。
“九……九爷?”
乔美虹下意识掏出弯刀抵在胳膊肘前, 起身走近了几步,迎面而来一人,身材高大, 面容沧桑, 乔美虹退后半步:“还真是你?”
继而又问:“你怎么会在矿洞里?”
白旗穿着一身藏蓝色的对襟褂子,打底的是一套灰色长衣长裤,腰带缠得紧紧的, 比之前消瘦了许多,胡子也长了出来,有些狼狈。
乔美虹警觉,弯刀往前一抵,不让白旗靠近:“想做什么?白启光呢?你和你叔叔一起的?”
“没有,只有我。”白旗声音虚虚的,嘴唇干涸得不像话,像是许多天没喝水没吃东西了,脸色苍白,他朝着闻东抬起胳膊,眼睛眯着眯着像是快闭过去了,“九爷,有水吗?给点吃的吧。”
说罢,当场昏死了过去。
对于白旗的态度,六个人有不同的看法。
乔美虹和姜琰琰是明显的警觉和反对态度,白家之前在芒丙打着什么鬼主意,如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也皆为唾弃。
辛承和阿蚁保持沉默,他们对白旗不熟,不做评价。
龙灵友一声不吭,她也没啥看法,也不能有看法。
至于闻东,只让阿蚁给白旗喂些水,别让人真的死了,天大的事儿,也得等人醒了让他自己说。
顺道,闻东还给白旗查了一轮伤口,问题不大,都是一些皮外伤,这么虚弱,应该是在矿洞里纯粹被饿的。
常人一天不吃尚能自如行动,两三天就没什么力气了,寸步难行,白旗饿成这样,应该是三天以上了。
姜琰琰听了闻东这番推论便表示不满:“半神不晓得现在年轻女孩子减肥也有不吃东西的吗?袁琳之前为了减肥,六七天下来,光喝水和黑咖啡,也没见着晕倒。”
闻东盯着姜琰琰,火光下,姜琰琰的面容像是被镀上了一层金光,这该是很好看的,就是这句“半神”有些刺耳,两人刚认识的时候,比较生疏,姜琰琰才这样喊过他,后来,就直接喊他“闻东”了。
若是真生气了,不想理他了,和别人一样,叫他“九爷”也显得比“半神”要亲密些。
闻东想仔细和她说说,这人不吃不喝,和光不吃,是不一样的。
脑子里又一想,姜琰琰摸爬滚打,上山下墓,会不晓得这个?
眼下这丫头,纯粹就是为了反驳他而反驳他,不能和她计较。
“你说得很有道理。”闻东点头。
白旗醒了,一睁眼就看到姜琰琰和闻东两人大眼瞪着小眼,矿洞里灯光很暗,微弱的火光,若隐若现的两个人影,白旗还以为自己做梦了,梦到自己走出了矿洞,梦到自己重新和九爷一起并肩作战的日子。
耳畔突然传来一句:“你还没死呢?还真是祸害遗千年啊。”
是乔美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