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无双听着后半句,脸色顿时更黑了,但到底是松了手,看着殷梓逃难似的跳进了刚刚劈开的裂缝,紧跟着也跳了下去。
“血腥味。”几乎在落地的一瞬间,易无双就开了口。一颗细长的纺锤形状的晶块浮在他的手心里,照亮了这一条长长的走道。
“我以为你会更谨慎一点。”殷梓尝试了一下,发觉依然能感受到缚灵阵禁制的存在,因而并没有乱动,双手笼在袖子里,懒洋洋地扫了那法宝一眼,“就算你对自己的修为再有信心,这里可是缚灵阵内部,你这就直接动用灵气?”
“虽然威力很大,但是阵法本身不复杂,你稍等一会儿,我把你从阵法作用范围内剥离出去。”易无双的口气听上去就像是在说某次师父给的考验太简单了一样,他手里的法宝飞快地转了几圈,然后安静了下来,“之所以能产生这么强的效力,是因为这个压着阵眼的那样东西,是个大凶的邪物。”
“阵修真厉害!”殷梓毫无灵魂地吹捧着,感受到禁制的减轻就飞快地拿出珠子,观察着它对哪个方向有反应,“那么以我们博学多才的无双师弟的见识来看,是什么样的邪物?”
“龙气自龙脉而生,能困住龙气的东西绝不常见。”易无双想了想,“我想在整个下云十六洲,能镇住阵眼的,应该是龙的九子之一。”
这个猜测乍听上去很是骇人听闻,殷梓却并没有质疑,她表情终于严肃了起来:“之前二王子说过,秦王是想延长寿命……以此推断的话,主寿元的龙子,是霸下。但不该如此,霸下是瑞兽。”
易无双抬起头,冲着另一个方向微微皱起了眉毛:“血腥味变重了。”
殷梓听懂了这一句,她与易无双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目光,随即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铜钱握在手心里上:“老规矩,你压什么?”
“反面。”
殷梓松开手,露出了铜钱上的大字:“是正面,我去阵眼,你去找人。”
易无双接过殷梓抛过来的珠子,点了点头:“小心一点,即便霸下确实曾经是瑞兽,如今被活血供奉过之后也已经被煞气主导,多半没有神智,你千万……”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这两年真的没翘课,不至于对霸下一点了解都没有。”殷梓用力地堵住耳朵,“赶紧去找小姑娘,我这边先走一步了,放心放心,我不会受伤的。”
易无双剩下的话还卡在喉咙里没来得及说出来:“……千万小心别伤到他。”
作者有话说:
虽然今天小师叔也没有出场。
但是他的手心出过场了!(?)
第8章
天孕下云,下云聚龙脉,龙脉育真龙。
而龙生九子,九子各不相同。
“第六子霸下,祥瑞之兽,形似龟而龙身,霸下现世乃长寿之兆——”
最后一个字并没有写完,毛笔的笔尖就散开了,兆字的竖弯钩末端也因此而有些变形。少年时候的殷梓扬起头,看着青年微微蹙眉,随即收起了笔,然后重新换了一张宣纸铺好在桌子上。
“用灵气压一下笔尖就好。”殷梓并没有像凡人一样练过书法,在她开始学写字的时候,就已经能使用灵气控制笔尖上的每一根狼毛了。那时候的她初到玄山不久,十一二岁的年纪,只好奇地看着青年握笔的左手,不依不饶地追问道,“师叔不用灵气么?”
青年弯了弯嘴角,稍稍摇了摇头,然后重新调好了锋,在新的宣纸上落了笔,将先前的话再写了一次。
“真的有龙子么?”小师叔总是喜欢坐在有阳光的地方,殷梓被阳光照得有点困,用力揉了揉眼睛才勉强没在授课过程中睡过去,“小师叔见过么?”
青年停了笔,似乎是认真地回忆了一阵,然后落笔在先前的废纸上写到:“我见过睚眦和螭吻,还没有机会见到其他几位。”
殷梓来了精神,凑过去看着他:“睚眦和螭吻是什么样的?”
青年用笔杆敲了敲她脑门,落笔再写:“我们昨日刚讲过龙的二子睚眦,你又走神了。”
殷梓缩了缩脖子,倒也没躲开,趴到师叔旁边抓着他空空荡荡的右侧袖子撒娇:“我不想听书上的那一套,我想听师叔说说你见过的呀。”
……
缚灵阵上被破开一个口子的动静很快惊动了更多的人,守卫们在狭窄的地道里大呼小叫地涌动着,向着动静的源头狂奔而去。
他们的脚步如此匆忙,以至于没有一个人想过抬头看看头顶上。
殷梓倒悬着踩在缚灵阵内侧的天顶上,就像是平地一样无声无息地向前走,时不时饶有兴致地抬头观赏着对面守卫们迫切地样子。这片地下缚灵阵的范围出人意料地大,守卫们从好几条岔路中涌了过来,似乎哪里戒备都足够森严。
殷梓在岔道口停了下来,仔细地闻了闻。浓郁的血腥气弥漫在整个缚灵阵内部,殷梓熟练地压下了胃部产生的痉挛,倒悬着一步一步走向了血腥味传来的方向。
没有出现预料中的尸体堆积成山,相反,越是走向深处,这里的守卫就越少,最后走近密室内部的时候,她只看到了两个人。
这间密室其实并不算小,四面墙壁上雕刻着复杂的阵法,远远看过去肖似某种繁复的花纹。在四面墙壁的正中央都有一个烛台,其上分别放置有四根不同颜色的蜡烛,那蜡烛不知是什么材质,光芒略微发绿,显得异常瘆人。密室正中央是一个巨大的池子,鲜红的血液还在源源不断地灌入其中,从殷梓的角度看过去,已经快要满了。而在池子正中央,一个光着上身的男人被几条锁链束缚着,大半个身体都被压在鲜血中。
殷梓花了一会儿才认出了这个披头散发满身血污的人,正是先前被她一个人丢下的凌韶。
“你说过……你说过只要我答应帮你续命……”凌韶并没有死心,还在尝试昂起头来,“只要我帮你完成转换寿元的阵法……我就可以……”
秦王臃肿的身体站在血池的前方,看向凌韶的表情如同看一颗延年益寿的丹药,毫不掩饰自己的贪婪:“这个大阵已经完成了,留着你还有什么用?你自己也说过,能为朕延寿是你的荣幸,那朕准许你把自己的性命也献上,还不快谢恩?”
在秦王无比肆意的笑声中,凌韶奋力地挣扎了两下,到底是没能挣脱开身上的铁锁。
秦王志得意满地欣赏了一阵这个自己忍声吞气尊崇已久的“仙人”如今狼狈不堪的样子,这才退了两步,转身从另一侧的暗门退了出去。
血池中不断传来奇异的响声,似乎是什么东西正在底部蠕动着,不断翻滚出气泡来。殷梓微微眯起眼睛凝视着血池中央翻滚的东西,隐约看到了细长的类似龙尾的东西。殷梓眯起眼睛,试图看清那条尾巴甩动的方向——
再下一刻,一道剑气拔地而起,直直地劈向了殷梓立着的位置。
殷梓猛地一蹬天顶,落到了地面上。
剑气是从血池里挥出的,血池正中的男人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周身那些之前看上去无比沉重的锁链,此刻就像是枯枝朽木一样断裂开去。他侧过头看了过来,随即露出了有些惊讶的表情:“是你?你还真回来了。我还以为秦王的脑子突然好用了,记得另外雇了两只盯梢的苍蝇——早知道是你,我刚才就该直接杀了那老东西。”
几根被剑气斩断的头发晃晃荡荡地从半空中飘落了下来,终于落到了地面上。殷梓饶有兴致地歪着头,打量着这个家伙——
他手里握着一把漆黑的剑,站在血池中央,虽然全身上下依然满是血污,不过看上去和刚才那个狼狈而猥琐的家伙完全不同,和这两天见到的那个市侩怯懦的国师当然更加不同。
殷梓意识到自己这两天居然真的被这么个家伙骗过去了:“你不是金丹。”金丹期绝不可能顶着缚灵阵挥出那种剑气。
凌韶依然站在血池里,听到这话也勾了勾嘴角:“很巧,你也不是金丹。”金丹期就算能躲开剑势,神魂也不可能在这剑意下安然无恙。
两人面对面丝毫不带感情地干笑了几声,凌韶先开了口:“你也是为霸下来的?”
殷梓面不改色地接话:“当然,倘若不是龙子的消息,还有什么能让玄山派大弟子隐瞒修为出来走这么一趟。”
“小骗子。”凌韶不慌不忙地走出了血池,随手捻诀清理了一下然后从储物袋里抓了件衣服出来,轻声笑了笑,“你不是为了霸下来的,否则你先前就不会离开这里。而且让我猜猜看,你封锁修为的原因,其实是为了下半年的魔境历练吧?名门正派……水真是浑。”
殷梓挑着眉毛看了看他:“你刚才还顶着一身修为禁制,现在就开口教训名门正派的底气是什么?”
凌韶理了理衣服:“我记得一些正道的规矩,为了公平寻觅机缘的考虑,魔境历练的参与者最高是金丹初期,但凡高出这个修为的,都必须提前一年开始适应修为禁制——这样这一年里修为进展也会停滞不前。嗤,就道貌岸然口蜜腹剑这一点来说,魔道真的不敢和正道比肩。”
“你真了解我们正道的规矩。”殷梓也拔了剑出来,伸出左手弹了弹厚重的剑身,“难不成也是什么名门正派的弟子自甘堕落入了魔道?听你这口气,莫非也是当初修为过高,用过这个禁制所以觉得憋屈的?那倒是晚辈失敬了。”
“殷姑娘太看得起我了,我没有你这样的天分。”凌韶并不在意殷梓这毫无敬意的态度,握着剑从血池另一侧走了过来,“我只不过对这条规矩如何定下的印象深刻——魔境历练本就不算凶险,修为略有差别本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只不过当年玄山小弟子商晏,不到百岁合道成圣,人人遇见都得尊称一声晏圣人。其他门派彻底红了眼,生怕商晏在魔境里得到太多的好处直接渡劫,让玄山永远压他们一头,才不惜拉下老脸加上了这么一条。”
“用你那颗下作的脑子揣测正道的规矩真的有意思么?”殷梓微微昂起下巴,默默地计算着两人之间的距离,“我开始好奇是什么样的名门正派,能养出你这种不肖子孙。”
“我的门派?”凌韶勾了勾嘴角,眼中因为魔气的泛用而泛出红光来,“我的师长们可比我刚才说的下作多了,你不会想知道我经历过什么的。你该感谢你师父把你们护得很好的,玄山大弟子——”
几乎在他声音落下的一瞬间,两人都动了。
有那么一阵,两人的身影似乎凭空消失在了这间密室里,只余下剑光不断穿梭、相撞,然后迸发出暴烈的碎响。
剑刃的交锋并没有持续多久,最终以其中一把剑飞出去深深地刺入墙壁而宣告结束。先停下来的是凌韶,他刚刚换上的衣服被划了两刀,而殷梓的剑尖就稳稳地停在他喉咙前方不足一线的地方。
“是我赢了。”殷梓轻松地吹了吹散到脸上的头发,“我听说入魔之后实际能力会高处一两个小境界,看来传说也不能尽信。”
凌韶扬了扬眉毛:“这有什么不能信的?我不像你一样有办法无视缚灵阵。就算解开了禁制,我实际能动用的修为确实也还差不多相当于金丹初期,但是使用魔气的话,我确实能达到金丹巅峰的水平。”
殷梓顿时露出一个笑容来:“凌国师的嘴巴还是一如既往地会说话,这是在夸奖我的剑技能轻松打败境界比我高的对手么?那我先谢过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凌韶觉得这笑容晃得自己眼睛疼,“一个金丹初期的剑修,比剑技打败了一个金丹巅峰的医修,有这么值得高兴么?”
殷梓张了张嘴:“你——”
凌韶稍稍偏开几步,让开了殷梓的剑尖,然后从手肘上的储物法阵里抓出一个木头箱子,翻出两瓶伤药动作自然地开始给自己上药:“我是个医修啊,我这么大老远找霸下,主要就是为了找两块褪下来的鳞甲看看能不能做药的。我之前真没骗你,就跟你说过,我不是剑修,我不能打的。”
殷梓:“……”
作者有话说:凌韶:今天也是一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医修呢。虽然还是打不过殷梓,但是嘴炮终于掰回一城了,可喜可贺。
明天周日,惯例摸鱼
第9章
“你是……谁?我看不见你……”
年幼的女童独自蜷缩在暗室里,门被推开了一道,有光从门外漏了进来,她努力睁大眼睛,却看不清走进来的人。
“你的眼睛受不了亮光,先闭一会儿,我再带你出去。”易无双一贯冷淡的声线显然不足以产生安慰的效果,于是他眼睁睁地看着少女本能地瑟缩了一下,然后才努力地从地面上站了起来,似乎是鼓起了勇气面对来人:“你是来救我的。”
是肯定句。
易无双看了看手里不断震动着想要向前的珠子,再看了看眼前这个怎么看都不像修真者、更加不像是十几年前就下山历练的女童,稍稍皱了皱眉毛,没有回答。
女童却并不退缩,她依照易无双说的闭上了眼睛,摸索着向着他的方向走了两步:“你是我母亲说的人么?母亲说,一定会有人来救我的。”
易无双不太确定地低下了头,他手心珠子的震动毫无疑义地指向了这个女童。易无双稍稍握紧了珠子,再一次试图感知这颗据说能寻人的珠子内部的阵法。然而他只尝试了一瞬间就飞快地放弃了,被反震带来的眩晕感让他稍微皱起了眉毛。他迟疑了一下,低头问道:“你的母亲叫什么?”
“溪白,母亲叫溪白,是王妃。”女童生怕易无双再离开一样,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角,“母亲说……会有凤凰来救我的。”
溪白,这个名字倒是和他们的目标确实一模一样,虽然银月夫人并没有提起过这位姑娘是个王妃。易无双手里出现了一小团黯淡的火光,借着火光,他看清这个女童的面容。她似乎已经饿了很久,脸颊上都深陷了下去,不过她的眼里依然有光亮,仿佛从未放弃过一样,满是希望的光芒。
易无双稍微有些不确定,他从未见过一种寻人的法器能够寻到目标的后代身上,除非这种法器寻找的其实是一种特殊血脉,亦或者是这个法器其实是在关联着某样东西,而这个女童的母亲把与这样东西转交给了女儿。他安静了一阵:“你的父亲,是二王子?”
“不,二王子是叔叔。”小公主的年纪不大,才七八岁,不过口齿很清晰。易无双仔细回忆了一阵,确信在自己的记忆里,秦国那位几年前亡故的大王子明面上并没有娶过王妃,他更加不确定了起来:“你的母亲现在在哪里?我怎样才能找到她?”
“母亲被秦王杀死了,父亲也是。”她并没有称呼秦王为祖父,她的声音并不能算得上天真,在说到此处的时候甚至充斥着一个年幼孩童最真挚的怨恨,“母亲说,秦王想要她来延寿。父亲想保护母亲,所以被杀死。”
……到底还是来晚了一步。易无双轻轻地吐了口气,伸手把走路都不太稳的女童抱了起来:“安心吧,我就是凤凰世家找来的人。你已经安全了,我会保护你的。”
小公主抓住了他的衣领,浑身都放松了下来。
易无双下意识地抬手想摸摸她的头以示安慰,然而手伸到半空中稍微僵硬了一下,随即又放了下去:“你母亲的宫殿在哪儿?要是有什么想要的,我们现在过去拿,等天亮了我们就走。”
小公主用力抓着他领口的手却突然一紧,她仰起头来看着易无双的脸,困惑地重复了一遍:“走……?这是我的国家,我为什么要走?”
易无双没料到这孩子居然不愿离开故土,下意识地动了动脖子:“你在说……”他的话到了嘴边转了一圈,却突然收了回去。他们刚巧这一步走出了暗室,在亮起来的光芒中,他看清了这个年幼的小公主脸上的表情。
并不是惊慌或是害怕的。
这是我的国家——她如此笃定——这是属于我的国家,应当由我来支配的国家,我为什么要走。
离开了隔绝气息的暗室,散落在整个困灵阵内的龙气开始涌动了起来,如同漩涡一样开始向着女童身边聚集。易无双低着头,盯着她的眼睛,可是这个年幼的女童毫不退缩地,直直地看着他。
整个缚灵阵内部的变化惊动了守卫们,很快就有人也开始向着这里汇集起来。易无双却没有动,依然抱着小公主站在暗室的门口。
“想亲手杀了秦王么?”易无双终于开了口。
“想。”女童脆生生地应了,“但我很弱,现在复仇的话会拖累你。你把我送到父亲的府邸,那里有父亲的心腹。他们带走我的时候,母亲说会有人来救我,所以我让他们不要过来,等我回去。我会杀了他的。”
有那么一阵,易无双突然想起来他曾经见过的一个人。
——或者说,一位王。
那位王长得与这位小公主一点都不像,易无双与他也没什么特别的交情,甚至于只见过那位王临终时候的样子。易无双想起来西陵易氏的家主——他曾经称呼为父亲的那个男人——曾经评价过他的话,在那句评价里,那位年轻的王和这位小公主一样,同样擅长忍耐,同样的早慧,也同样地因为早慧而受尽折磨。
那个男人带他去参观了那位王的临终,易无双至今依然记得他们隐着身,站在西陵王宫的王位之前,看着被自己亲叔叔一剑钉在王座上、尚未断气的少年。父亲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就像是在说什么理所当然的事情:“无双,看到了么?皇权兴衰交替,是凡人的欲望在驱使着,天道龙脉,亦不过是催动他们欲生欲灭而已。你看着这少年帝王,便是这样陨落在此的。无双,你很好,你没有打算伸手去救他,作为易家人,你的命理本该如此。”
易无双下意识地收紧了左手,直到指甲刺入掌心,这才松开。
——那不是我的命理,比如此刻,这个孩子,这个未来的王,我会动手去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