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任务也不能说是全无危险,上流社会的淑女们有时候比草原上的狮子还吓人。”多少跟贵族们打过一点交道的罗姆一本正经地说,“不过你是个女孩子,她们也许会收敛一点,不至于把你生吞活剥。”
听罗姆说完,情况好像更让人紧张了。然而,当爱丽丝向她的师父细问上流社会的淑女究竟是怎样可怕时,她的师父就一句话也不肯再多说,声称后面的内容不适合说给小孩听。
她这个师父总是这样,话说到一半就开始搪塞人。不过爱丽丝也已经不是十四岁了,这三年来她总跟佣兵们混在一起,早就熟悉了他们粗野的玩笑,此时她隐约意识到她师父在说什么,不高兴地皱起眉头。
然而罗姆却又严肃起来:
“我可不只是在跟你开玩笑,那些上流社会的贵族只顾着自己,从来不会考虑别人。你我这样的人,在他们看来不过是玩具罢了。到了那宴会上你要小心,别答应跟男人去别的地方玩,也不要喝其他客人递给你的东西。”
爱丽丝知道师父在说什么。她在酒馆时,也曾见过有男人试图往姑娘的杯子里下药。但她之前工作的地方只是脏兮兮的酒馆……她要去的那可是贵族的聚会啊!
“贵族只会更肆无忌惮,”罗姆说,“别看他们一个个光鲜亮丽,撕掉那张皮,心里的道德感甚至还不如佣兵。”
虽然罗姆把上流社会的宴会描述得充满危险,为了赚钱,爱丽丝还是下定了决心要前往参加。毕竟她是做佣兵的,怕危险可不行。更何况,最危险的情况她都已经经历过了,又怎么会害怕一个小小的聚会呢。
她接下了委托,到了宴会那天,女公爵家的马车到了。
女公爵想得十分周到,她给爱丽丝送来一套衣裙,甚至还派了个女仆过来帮她穿衣梳头。爱丽丝上次做女孩打扮的时候还是在酒馆里,离现在已经有三年了。近来她对外披露了女性的身份,但并没有购置女装,仍是一直穿着原来的衣服。这次她看着女公爵家的女仆带着要在宴会上穿的华服前来,整个人完全僵直了。
啊啊,真正临到头上才发现,换上礼服参加宴会这种事,好像比想象之中还要麻烦啊。
女公爵家的女仆板着面孔不苟言笑,爱丽丝从前听人说过,像这种贵族之家的佣人,都受过专门的训练,绝不会在脸上表露出自己的情绪。当时她还觉得这实在太夸张了,可现在看见女公爵家女仆的模样,才知道这种说法居然是真的。
爱丽丝由着她摆弄,想起当初她刚满十二岁要去圣殿的时候,也曾经被人这么摆弄过。那时候摆弄她的人是房东太太家的格丽齐,这几年里爱丽丝几乎快把这个人忘光了,这会儿遇见相似的场景,才又想起格丽齐那张刻薄面孔。
跟眼前这位面无表情的女仆比起来,就算是格丽齐,好像也显得很亲切了。她有点希望这女仆能像格丽齐一样爱说话,哪怕说些不好听的话也行,可惜眼前这位女仆除了必要的话之外,一个字都不肯多说。
眼前的这位女仆就像是一扇窗子,透过她,爱丽丝可以看到一个与她以往所知迥异的世界。若是以前的爱丽丝,或许会有点害怕,不过如今的爱丽丝和从前全然不同,她只是有点好奇。
女仆替她换好了衣服,梳了个漂亮的发型。爱丽丝穿着女装,有股说不出的不习惯。这些年来她为了扮成男人,总要用布带束紧前胸。这几天虽然已经放开束带,却仍是穿着原来的衣服。他们给她准备的衣服胸前有很大的开领,让她觉得有点凉飕飕的。
他们甚至还为她准备了鞋子,不知他们是从哪里弄来自己的尺码,爱丽丝穿着居然正正好好。为了让她的身段更显颀长,这双鞋的鞋跟稍微偏高,叫人穿不习惯。爱丽丝凭借着自己当了多年佣兵的敏捷,才算是驾驭住了这双鞋,自己多少觉得有点得意。
罗姆的农庄里没有大穿衣镜,爱丽丝看不见自己的全貌,不知自己这样打扮究竟会是什么样。不过现在也容不得她细想这些,时间差不多到了,女仆催着她赶紧上了马车。
坐在马车上,爱丽丝渐渐调整好了心态。
无论她穿得是什么,她的身份始终是佣兵。她唯一知道的礼仪,还是当年在暗河街房东太太家里跟格丽齐学的。不用想也知道,那点可怜的礼仪常识,根本不能用在这种贵族的聚会上,如果她照此实施,只会平白惹人取笑罢了。爱丽丝下定决心不去考虑礼节的问题,而是用佣兵的态度对待眼前所见,即使粗鲁一点,料想也没有人会感觉吃惊。
毕竟,她现在本来就是个佣兵啊。
马车把她从郊外拉到了女公爵的别墅,在大门口停下来,女仆扶她下了车。
爱丽丝下定了决心要不露怯,她忍住了不低头看,也不伸手去提裙摆,高扬着头走进女公爵的别墅。
爱丽丝出场的时间是女公爵早就计划好的。按当时的风俗,在聚会中比约定的时间稍微晚到一会儿算是一种礼貌,女公爵安排她在大多数人都已经到了的时候登场,以便让所有人都能看见她出场。爱丽丝的气质与在场的淑女贵妇们全然不同,一出现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站在门口的仆人通报出了她的身份和名字:
“特级佣兵,巨剑爱丽丝小姐到。”
第22章 重见故人。
一时间,大厅里所有人都向她看过来。
爱丽丝挺着胸膛迎战那些目光。她能感觉到目光之中充满好奇。这种好奇并非是看向一个陌生人的好奇,反倒更像是在观赏从另一块大陆来的奇珍异兽。这种毫不掩饰的好奇多少让人感到冒犯,让爱丽丝清楚地意识到,她在这里确实是一个异类。
如果她真是被邀请来的客人,看到这种赤|裸|裸的目光,此时大概会转身就走吧。
爱丽丝必须提醒自己,她是个佣兵,是被雇来的,对她来说这也是战场,逃走的话就算是输掉了。于是她挺着胸膛,脸上挂着浅笑,走到了人群之中。
最初到她身边来的,是那些地位相对较低的夫人小姐。
爱丽丝跟她们说了几句话,大概就弄明白了:
她们是来试探的。
探一探她的底细,对她做一个评估,看她到底有没有资格跟大贵族们说话。倘若她们觉得她令人讨厌或者过分粗鄙,那些地位更高的贵族,是不会来与她交谈的。
在这些女人面前,爱丽丝觉得自己像是一块被放在砧板上的肉,被人挑挑拣拣。
她觉得有点恶心,但还是不得不忍住。按照师父的说法,对佣兵来说,荣誉感是最没有用的东西,首先她得活下来才成。
况且,任务的尾款她还没有拿到。
她挺直了背,不把心事表现在脸上。这些人对着她自我介绍,向她提起种种问题。她回答了一些比较普通的,假装没听见那些具有冒犯性的。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尽力多听少说。
或许是这些人对她的表现还算满意,很快,那些身份更高的小姐夫人们也来和她说话了。
爱丽丝努力从人们的谈话之中了解更多信息,不久她就明白,出钱雇佣她的女公爵并没在这些人之中,而是坐在房间的一角。
她向着那个方向望过去,一眼就从一群人中认出了女公爵。
那是一位约有四十余岁的妇人,艳光照人,仪态万方。她坐在众人之中,仿佛众星拱月一般。她也在往这边看着,却并只是在注意看爱丽丝,而是平等地观察着每个人。不时有人凑到她耳边,给她讲一些什么事,她总是一边听,一边露出淡淡的微笑。
那是一种对一切都尽在掌握的微笑。
对女公爵来说,或许坐在远处观察人们的反应才更有趣。她待着的位置,可以将所有宾客尽收眼底,又有些人将人们之间的种种有趣传闻自动送到她耳边,这可比跟众人在一起挤着看女佣兵好玩得多。
不知眼前这些人是否有所察觉,他们将爱丽丝当做是玩乐的道具,在上位者的眼中,他们也不过是有着同等功能的玩物而已。不过就算他们知道这些,大概也不在意吧。能够给女公爵殿下取乐,也是一件值得感觉荣幸的事。
面对这样的场合,爱丽丝还是个生手。她虽然打定了主意要用佣兵的态度应对一切,可要把平常的行事作风套在这样的场合,怎么看怎么不对劲。无论如何,这里的男男女女,每一个都得罪不得。
她以超人的忍耐力承受着这一切,这下她可终于知道,为什么罗姆说她们会把她吃掉。这大概并不只是在胡乱开玩笑。
其实这些贵族女子对她还算客气,毕竟她不是这世界的人,只是一个偶然出现的、供人看个新鲜的……玩物,不会对她们的地位造成任何威胁。尽管这个姑娘有能力手握宝剑将受封的骑士逼到绝境,但在这样一个所有女人都穿着丝绸裙子的场合,她的威慑力甚至超不过一只小猫。不过无论她们怎么看她,爱丽丝都快要忍受不住了。
幸好又有一位近来在王都大热的诗人到来。让人们的注意力稍微转移了一点。女公爵办聚会有个诀窍,那就是绝对不把成功赌在同一个特殊来宾身上。为避免找来的人不尽如人意,她往往会同时请上两三位在近期引起热议的人物,并要求他们稍微错开一点时间前来,以便给每一位都留足了展示魅力的机会。这些人里只要有一位特别讨人喜欢,就能保证活动大获成功。
爱丽丝趁着这个空儿溜走了。
她当然不敢直接离去,只想要找个地方透透气,过一会儿再出来。
之前她被围着的时候早就看好了,旁边有扇门,后面好像是个小露台,里面有桌椅,桌上摆着些点心水果,可以容一两个人在那歇一会儿。
她悄悄躲进去,却没想到里面已经有一个人在,大概和她一样,是不喜欢这宴会的氛围,跑到这里来躲清静的。
“啊……抱歉,我没注意到这里有人。”
她要是一个人躲在这里倒也罢了,若是两个人躲在这里被撞见,或许会遇上说不清的麻烦,被人传出什么奇怪传闻。她口里说着抱歉,就想要退回去,就在这时,她看清了眼前人的长相,不免大吃一惊:
“埃蒂安大人?”
听到这称呼,埃蒂安抬起头来。他已经很久没有被人这么叫过了,无论是在波兹塔还是在王都,一般人都按头衔称呼他为副主祭阁下,只有在还有其他副主祭在场的情况下,他才会被称人为埃蒂安副主祭阁下。至于“埃蒂安大人”这种显得不算太正式的称呼……大概只有那些在选择神明的仪式上认识他的平民孩子才会这么叫吧。
埃蒂安没能立即认出爱丽丝,方才她进来的时候,他并不在大厅里。况且他上次与她见面时,她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孩,现在却已经是一位少女了。她的容貌变化很大,此时又穿着礼服裙子,看起来和外面那些贵族小姐们没什么不同,但埃蒂安愣了一下之后,还是叫出了她的名字:
“爱丽丝?”
少女松了一口气,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啊……您还记得我,真是太好了。”
埃蒂安怎么可能会忘记爱丽丝,就在这一个月里,他就已经被人问了快一百次有关她的事。虽说他从来都对人表示并不认识她,心中却已经无数次地想起了这个女孩。
爱丽丝沉浸于与埃蒂安大人重见的喜悦之中,忍不住一叠声地问他:
“埃蒂安大人为什么会在这里?果然是像他们说得那样,您已经到王都的圣殿里做祭司了吗?”
埃蒂安摇摇头,向着她笑:
“只是在王都有一点事要做而已,不出什么意外的话,应该很快就会回去。今天我是接到了女公爵的邀请,所以才到这里来的,不过这聚会进行的时间太长,多少有点让人腻烦了。”
爱丽丝很能理解埃蒂安大人的话,埃蒂安大人出身高贵,应该不会感受到她必须忍耐的那种目光,不过对他来说,这样的交际场合大概很无聊吧。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三年的时光没有让埃蒂安大人的相貌发生什么明显变化,他只是更沉稳了。他那如湖水一般的眼眸,如今仿佛深潭,似乎隐藏了更多故事。想到三年前他们上一次见面,爱丽丝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我应该把钱还给您!”
爱丽丝慌乱地开始在身上寻找口袋,找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今天穿的不是佣兵的轻便服装,而是女公爵派人送来的华服。这件衣裙上没有口袋,就算是有,里面也不可能会装着钱。
如果真是贵族小姐,通常会在这样的场合准备一个小手包,放上常用的东西,或许也会放一点钱,以备不时之需。不过爱丽丝并不了解这样的习惯,就算她知道,也并没有合适的手包可带。
“啊啊啊我没有带钱,您住在哪里?明天我把钱给您送去。”
埃蒂安看着她慌乱,笑着摇摇头:
“没关系的,我都已经忘了。”
他之前给过她钱?大概吧。埃蒂安不记得这样的微末小事,他也不怎么在意,想不到她还一直记着。
“当年那两枚金币是埃蒂安大人的好意,但我不能直接收下就当做没有这么回事……更何况,我原本答应埃蒂安大人的事情……并没有做到。”
她答应过他什么?埃蒂安回忆了一会儿才想起来:
“是我让你别跟佣兵走的那回事吗?不必在意,我对你说那些,本来也只是出于担心……抱歉,那段时间里我没能照顾你,让你不得不成了佣兵。”
爱丽丝拼命摇头:
“不不,您已经帮了我很多,是我不好,没能做到已经答应过埃蒂安大人的事。”
看着眼前的女孩子坦率又可爱的模样,埃蒂安摇摇头:
“不是你的错,你为了要谋生,这也是没有办法。只是……你可不要真的变成末日之神的信徒啊。”
听见埃蒂安这么说,爱丽丝更惭愧了:
“其实我已经……”
她的话没说完,埃蒂安大人的面容突然靠近,他用手捂住了她的嘴,轻声警告:
“别说出来。”
他的声音低低的,就在她耳侧,爱丽丝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呼吸。
“不要让别人知道你已经成了……信徒。”他隐去了爱丽丝没能说出但谁都猜得到的几个字,“也别让我知道。”
爱丽丝想起师父曾经说过的,圣殿的人对待异教徒,绝对不会容情。她本来还没太当回事,但埃蒂安大人的态度从侧面印证了师父的话。或许她该感到庆幸,知道这件事的人是他而不是别人。
埃蒂安大人的手很热,她从他的手掌上方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点了点头。
两人目光相接的一瞬,埃蒂安好像突然才意识到眼前的人已经是个少女,不该再像对待小孩一样对待,他如触电一般把手松开,有点讪讪的:
“对不起。”
爱丽丝摇摇头,垂下视线默然不语。无论如何,埃蒂安大人总还是为了她好。
埃蒂安看着眼前的少女,复杂的心绪难以言说,只好说了一句:
“你该回去了。”
“那您呢?”
“我再在这里待一会儿。”埃蒂安说,“如果被人发现我们认识,或许会引出什么不得了的奇怪议论——那些人知道我们都是从波兹塔来的。”
如果遵从爱丽丝的内心,她其实很想再在这里停留一会儿。可她也明白她必须该走了——她是被人雇来的,不能全凭着自己的内心行事——至少今天是这样。
此时聚会已经接近尾声,当爱丽丝悄悄从那露台出来时,在场的人已经少了一半。只是仍有些人围在那出名诗人的周边。爱丽丝见此情形,心情略微松快了些,看来这次的活动可以算是有惊无险地度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