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素来聪明,如今抽丝剥茧条理清楚将他过往二十多年的心思说给他听,叫他难以反驳,若换个人,实在当得起一句通情达理。
“我——”
“你想过十年后,你会是什么样子吗?”安知灵忽然道,她望着两岸渐渐开阔的平原,不知不觉间船已经渐渐驶入一段窄窄的河道,两岸开始出现民居,很快眼前就是热闹的街市。
“我想想你十年后会怎么样……”她沉吟一阵,“你如今已是剑宗首席,再过不久门中应当会给你安排新的住处,白鹿岩我去的不多,哪处景致最好?”
谢敛不说话,她便耐心等着,过了一会儿才听他低声道:“不老泉那儿。”
“那就在不老泉那儿选一处修一个院子。”安知灵喜滋滋地往下说,好像当真就替他挣来了一处好山好水的小院子。
“你那时剑术应当已经大成,比现在还要厉害许多,十年里几番游历江湖,名号已经无人不知。那时候卫公子或许已经成了掌门,你下山的次数少了,就在山上专心钻研剑术,教导新入门的弟子,帮着一同处理门中的大小事务。
“我在九宗,每个人都告诉我说,你是剑宗近年来最有天资的弟子,那时你在剑术一途的成就或许会超过三清道人,他们对你寄予厚望,你自然也不会辜负他们。”
他刚上山时,卫嘉玉说他有以身殉道的剑意,可惜过刚易折。后来谢敛想,那时候,卫嘉玉看见的或许并非是风雪中跪在山门前的他,而是师兄自己。所以谢敛拜师之后,卫嘉玉将他带在身边,他读什么书,便教谢敛读什么书。他天资过人,一生至此也并未浪费过他的天资,也希望谢敛心志坚定,全心全意不废天资。
这么多年以来,他也确实将卫嘉玉当做榜样,除了剑术一道,从无分心想过其他。直到今时今刻,他却恍惚起了几分迷茫,他这一生除了剑以外,便再也容不下其他了吗?
船绕过民居后头弯弯绕绕的河道,眼前一时又开阔起来,耳边传来沿街的吆喝声,安知灵找了个临近的位置将船停了下来,时辰正到下午,酒楼饭馆刚刚开张,她站起来望着两岸的商铺,故作轻松道:“婉婉晚上不在,我请你在外头吃吧。”
谢敛却忽然问:“十年后的你又是如何?”
安知灵低下头,正对上他的目光,不由一愣,自嘲着扯了下嘴角:“我啊——”她拉了一个长音,轻轻笑了起来,“我都不一定活得到那个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几章内容是一块的,我这周努力更得勤快一点。
第87章 荒草故人二十一
临近下午,距离饭点倒还早。酒楼饭馆刚刚开张,安知灵领着谢敛走进沿街的一家小面馆,这面店是一家五口自己开的,老板在后厨掌勺,老板娘负责柜台记账,两个儿子给店里打杂,还有个老太太,整日坐在店外头晒太阳。
二人刚到门外,外头瘪嘴的老太太一抬头瞧见她,瞬间便笑成了一朵花:“哎呦,阿湛来啦。”
安知灵客客气气道:“前不久出了趟远门,刚回来。”
“好好好,”她年纪大了,耳朵有点背,说话声音倒是中气十足。老太太看看她又看看她身边面生的年轻男人,嘿嘿笑了起来,“这位是谁呀?”
“是我朋友。”
“长得俊,我们阿湛眼光好!”
安知灵哭笑不得,只得问:“店里开张没有?”
“开啦,”老太太站起来替她掀开帘子,“你一个人来也得专门给你下碗面。”
他们走进去一看,里头还没有客人,店里两个小哥,正合力将桌上的椅子一张张搬下来。柜台后的老板娘也早听见了外头的动静,抬头见二人进来,笑呵呵地迎出来:“阿湛来啦?快进来随便坐,还是老样子?”
安知灵转头询问身旁的人:“河鲜吃得惯吗?”谢敛点点头,她便又转头回去与老板娘说:“那就老样子来两碗面,再加两个烧饼。”
“好嘞,你随便挑个地方坐,我去后头说一声。”
这面店约莫两间铺子大小,后头一个厨房加上自家住的小院子。二人挑了个最边上临窗的位置坐下。
谢敛朝窗外望去,这儿正对着沿街的河道,外头小贩走街串巷,吆喝声不断,邻家传来饭菜的香味,行人熙熙攘攘,是静虚山上没有的人间烟火。
“你常来这儿?”
“住在无人居的时候常来,后来搬到了小杜山,就来得少了。”
“那他们知道……”
安知灵摇摇头:“这家的小儿子有一阵子夜里出门撞了鬼,被魇住过。我正好是他家的常客,就顺手帮了个小忙。”
话间陆续又客人进门,小小的面店不大会儿功夫就已经坐满了人,可见生意不错,老板的手艺确实应当有什么过人之处。
不到一会儿,掌柜家的小儿子便端了两碗面上来,鱼肉熬得汤汁雪白细滑,面上卧满了贝壳蛤蜊和对虾,上头撒了一层葱花,看着确实叫人胃口大开。
送面的男孩看起来十三四岁的模样,鼻头上一层亮晶晶的汗水,送完面也不急着走,反倒笑眯眯地同她说话:“阿湛,你之前去了哪儿?”
安知灵便答:“去寺里住了一段。”
“哦,那外头可有什么好玩的?”
“和这里也差不多,”安知灵笑了笑,反过来问,“倒是这段时间,镇上可有什么事情没有?”
“没有,无聊的紧。不过那些带着刀的江湖人少了很多,爹说是居主下令不准他们再来了。”
“二郎希望他们来吗?”
“不希望,”男孩撇撇嘴,“他们长得凶,有时候吃完饭还不给钱,大家都不敢把他们怎么样。”
“这既然是东乡的地盘,他们不给钱,你们可以去找东乡主。”
“东乡主才不管这个,东乡那群人也不比那群江湖人和善多少。”男孩做了个鬼脸,“娘说南乡好一点,但南乡的人每月的税收比其他地方高不少,这么一来倒也差不了多少。”
他小小年纪说起这些竟也是头头是道,模样看着十分可乐。谢敛挑着碗中的面条,也开口问:“西乡和北乡哪?”
“娘不愿搬到西乡去,她说那里全是妓院;爹也不肯去北乡,因为那儿都是赌坊。无人居好歹在东乡,总比其他地方太平一点。”
安知灵忍不住笑起来:“你爹娘说得对。”
男孩不知自己说了什么叫她发笑,但也忍不住高兴,又道:“不过最近这一阵也不大好了。”
“怎么?”
“镇上最近来了许多人,好像是来找人的,不过人没找到身上就没钱了,只能在镇上讨饭,看着可怜。”
安知灵闻言,目光微微一黯:“你知道他们来找什么人?”
男孩摇摇头,又想了想才说:“反正是家里人吧,我娘不叫我出去,怕我也被人拐跑了。”他顿了顿,又一拍脑袋,“对了,还有还有,听说居主换人了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
“是换了,”他语气里大有一种你怎么能连这都不知道的严肃,“前一阵来吃饭的客人都在说这个,好像是个女的,他们说多半和白乡主一样……”
“二郎!”比他大一点的男子走过来训斥道,“又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还不快去干活!”
他说完歉意地冲桌旁的二人笑了笑,将他们点的烧饼递上来,拎着男孩的衣领又忙着招待其他客人去了。
安知灵拿一旁的剪子将饼剪开,递了一块给他。谢敛尝了一口:“义庄的事情你怎么处理的?”
安知灵道:“送来的人中途跑了,底下的人害怕担责多半不敢如实向上禀报。这段时间我叫人加强镇上各处的巡查,仔细检查沿路的马车货架。先不打草惊蛇,就怕他们连夜换了地方,反倒难以追查。”
谢敛:“此事你可有什么头绪?”
安知灵:“你记不记得,我们在坑底的时候那个崔瞎子对我们用的迷药叫什么?”
“夺舍,”谢敛问道,“有何不妥?”
安知灵:“这药并不稀奇,寻常可做迷药,灌下去就是毒药,唯一特别之处,就是能保魂魄完好。义庄那些女子,多数都被虐杀,死后极易化为怨灵盘旋不散。怨灵通常神魂不全,极难驾驭。所以他们给这些人都灌了夺舍,叫她们死后虽有怨气但尚有神智,可供人趋势。我在义庄看见的莺莺,虽已死去多时,但魂魄却还拘在地下,神智尚全也是这个原因。”
这法子阴毒叫人胆寒,谢敛沉声道:“你说有人故意将这些女子拐来虐杀,就是为了收集她们死后的怨灵?”
安知灵眉头紧锁:“女子体质至阴,湖水至阴,怨灵至阴,义庄乱葬岗为至阴之处,我虽不知背后之人想要干什么,但这绝不是一个好兆头。”
谢敛:“你有什么线索?”
安知灵:“这药我以前看一个人用过。”
谢敛:“谁?”
安知灵:“姜源。”
可姜源已经死在九宗,而且是被她亲手所杀。
安知灵:“姜源在北乡的时候就喜欢弄这些炼鬼画魂的阴毒法子,那时管津不喜他这些做派,他与西乡那帮人倒是走得更近些。这回管津谋乱,他手底下参与了谋反的人都已被夜息下手处理,只有姜源反倒逃了出来。”
谢敛:“你怀疑当初是西乡的人暗中助他潜逃?”
安知灵摇头:“说不好,不过我在九宗曾几次寄信回来,均被人拦下。而且姜源从荒草乡出逃,正好又一路去了静虚山,仔细一想,有些太过巧合。”
谢敛问:“这些事情你告诉他没有?”
安知灵倒是飞快地领会了这个“他”指的是谁,不由叹了口气:“夜息不肯见我。”
“为什么?”
“我不知道,”安知灵颇为心烦意乱地伸手搅了搅碗中的面条,“乡宴那日我问了他九年前我外公的死他是否知情。他不愿告诉我,只将居主令移交给我,要我自己去查,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他。”
“你觉得你外公的死与他有关?”
“他来的时间太蹊跷了。”
“这么多年,你没有想法子查过?”
“我那时对我外公的死尚未起疑。”安知灵目光黯淡,“何况我人就在无人居,从何查起?”说到这儿,她忽然一顿,眼睛霎时间亮了起来,谢敛心中一动:“你想到办法了?”
“我怎么早没想到这个!”她笑着伸手轻拍了一下额头,立刻站起身,“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二人从面馆出来,雇了一辆马车,谢敛听她对赶车的车夫吩咐道:“去华文馆。”等她坐下来,才有空问:“那是个什么地方?”
“与墨云轩差不多的地方。”她瞧着有些焦躁又有些高兴,“一般外头来的人到了荒草乡,想要探探路打听些事情,都会去那儿。”
听着倒没什么特别的。
华文馆的门开着,安知灵一路往后院走,果然看见司空上人躺在他的凉席上抽大烟,檐下红毛的鹦鹉见了外人,嘎嘎叫起来:“有客到!有客到!”
凉席上的小老头半睁开眼,看清了来人终于坐了起来:“安姑娘,小老儿恭候您多时了。”
安知灵眯起眼:“司空馆主早知道我要来?”
“听说居主将无人居的居主令已交给您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您迟早要找到这儿来,您居然现在才来,才叫我意外。”他站起来,拿着烟枪的手背到身后,侧身对她做了个手势,“里面请。”
华文馆存放着荒草乡历年的乡历,对外开放,人人都能查阅,安知灵初到荒草乡时来过这儿,将乡历翻了个遍,没找到什么东西。
司空上人领着二人走到三楼,颤巍巍地从腰间取出一串钥匙,开了一扇封尘许久的门,刚一打开,门内便是一阵呛人的灰尘,里头并排放了两排的书架,司空上人对着她做了个手势:“这里头是密封的乡历,除历代无人居居主之外,不可外传,姑娘如今既然拿着居主令,便请自便吧。”
这意思就是只许安知灵一个人进去了。她似乎犹豫了片刻,谢敛与她点点头,她才走进了室内。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过渡章,这周还有一更。
大家情人节快乐。
第88章 荒草故人二十二
华文馆的茶不算好茶,起码与墨云轩的茶没法比。
那红尾的鹦鹉闭嘴老老实实地待在笼子里,看院里二人对坐着沏茶。司空上人将茶杯递给眼前的男人,见他低头品了一口说:“好茶。”倒不是敷衍,不过有些漫不经心,仿佛心思并不在这院里。
他将其情状看在眼里,便笑呵呵地开口道:“吴公子与安姑娘是旧识?”
谢敛叫他这一声终于回过了神,自他到这荒草乡以后,除却上一回与白月姬在画舫的那次,这倒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开门见山地打听他的来处。谢敛道:“我以为先生无所不知。”
司空上人哈哈笑了起来:“实不相瞒,自打公子来到这荒草乡,人人都想打听您的来历,可惜安姑娘将您护得紧,竟是一点风声不露,小老儿再不趁着这个机会不赶紧问上几句,怕是要砸了招牌,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