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耳目覆盖了整座神殿——或者说,神殿也是他的耳目。所以,即使他把克莱德神甫的眼睛闭上,仍能洞察秋毫般看见她身上的每一处细节。
她是个美人儿,但真的美到了独一无二的地步吗?究竟是什么令他如此着迷?她的黑发白肤,还是那双狼一样充满恶意和攻击性的眼睛?
距离他恢复了一丝神性,已经过去了两天。这两天里,他看了不少书。这是一种危险的行为。看的书越多,对造物了解得越多,能理解的情感也就越多。他明知不该继续了解自己的造物,却还是了解了下去。
奇怪的是,他对造物了解得越多,却没能遏制对她的痴迷,反而对她越发好奇。
从世俗的角度来说,她显然不是一个完美的女子。她虚伪、贪婪、卑鄙、狠毒,像穷凶极恶的野兽一样冷酷无情。
她的野心也是前所未有的雄大——也许,不能用“雄”这个字,因为大多数男人都没有她高深的城府和坚定的意志。她毫不掩饰对权力的渴望。假如她向世界昭告自己的野心,所有人都会为之震惊。
她是如此特别,既是玫瑰,也是枪炮。
在他创造出来的生命中,再找不出第二个比她更特别的造物了。
她是独一无二的,连鲜血都是独一无二的甘美。
想到她的鲜血,洛伊尔闭了闭眼睛,喉结难以控制地滚动了一下。
他再次感到了男性躯体的不便。男人太容易蠢动了,理智也太容易被情感牵着走了。当他回味艾丝黛拉的甘美时,几乎是一瞬间,渴欲就沿着喉部潜入了腹部,点燃了罪恶的烛焰。
他不得不攥紧手上的书,重重地吸了一口气,才使那因悸动而勃立的隐秘烛焰熄灭了下去。
真的不该成为男人。但倘若回到黑雾的状态,就不能再体会人类的情感,也不能再体会这种神魂颠倒的感觉。黑雾只有食欲,人却能体会各种各样的欲望,还能兼得人性和兽性。
他感到了自己的虚伪。他居然可以这样贪婪,既想要庄重的神性,也想要人性和兽性。
他怎么可能说艾丝黛拉贪婪呢?艾丝黛拉的目的很明确,她只想当魔鬼,像魔鬼一样去实现她的雄心壮志;他却又想当超凡的神明,又想当肮脏的魔鬼。
这时,艾丝黛拉走出了教室。
他放下手上的颂光经,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出乎他意料的是,艾丝黛拉并没有走远。她穿过林荫道以后,就在一片茉莉花丛中停了下来,动作慵懒地赏玩着茉莉花,朝他投去玩味的一眼。
她在等他。
不,她在等克莱德神甫。
洛伊尔闭了闭眼,一丝嫉妒的阴影浮上了他的心头。
这个男人除了英俊的相貌和高大的体魄,没有半分可取之处,他有什么资格让她青睐?
艾丝黛拉不知道他的心理活动。她原本已经对这人不感兴趣,可当他紧追不舍地跟过来时,她又生出了戏弄他的冲动。
她有时候兴致来了,就会生出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恶趣味,就像之前用尖叫声吓唬司铎的女仆、开枪打死司铎前的恶作剧、说谎恐吓老嬷嬷一样,都是她一时兴起产生的恶趣味。
洛伊尔却不知道她想要戏弄“克莱德神甫”,还以为她真对“克莱德神甫”有了不一般的感情,一时间心中的嫉妒不禁更加浓重。
与此同时,艾丝黛拉缓缓走到了他的面前。
“神甫大人,”她笑吟吟地问道,“您好像很喜欢我,是我想的那种喜欢吗?”
洛伊尔眉头微皱,侧头望向一边,不想她仔细端详克莱德神甫的脸庞。
艾丝黛拉却猛地冷下了脸色,把他的脸转了回来:“回答我,克莱德神甫。”
她的手掌摸了克莱德神甫的下巴。
有那么一瞬间,洛伊尔差点被冰冷的狂怒攫住理智,做出一些无法挽回的恐怖事情。
他顿了很久,才低沉而嘶哑地答道:“是。”然后,控制不住地、压抑又嫉妒地问道,“那艾丝黛拉小姐喜欢我吗?”
他想,只要她回答“喜欢”,不管她的回答是真是假,他今晚都会掐死克莱德。
谁知,艾丝黛拉丢开了他的下巴,拿出一张手帕,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指,露出一个几近恶劣的微笑:“不喜欢,一点儿也不喜欢。我最痛恨的就是教士,尤其是你这样虚伪的教士,表面上摒弃了欲望,愿意一辈子侍奉神明,实际上对男女之间的事情渴望得要死。让我猜一猜,神甫大人,您想跟我交欢,对吗?”
洛伊尔刚沉浸在她不喜欢克莱德神甫的喜悦中,就被最后一句话砸得愣了一下。
他明白那个词语的具体含义,但没想到它会出现在这里。一股燥热在他的脸上蔓延开来。
他转开头,喉结十分剧烈地滑动了一下。
不等洛伊尔开口回答,艾丝黛拉抬起手,用手帕狠狠地在他的脸上扇了一下,发出一声满是恶意的轻笑:“我劝你放弃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我来这里,不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丈夫,而是为了亵渎神明。如果这个世界上,每个女人都必须有一个繁衍对象的话,我只会选你们的神。”
说完,她轻蔑地一扬手,像扔垃圾一样,把手帕扔到了洛伊尔的身上,转身就走。
直到她的背影隐没在花丛中,洛伊尔才回过神来。
他半蹲下来,用两根手指捡起地上的茉莉花。他不是克莱德,并不觉得她的言行举止带有侮辱的含义。他只理解到了一层含义——相较于男人,艾丝黛拉对神更感兴趣。
——他有可能是神吗?
不管他是不是,他的体内都有神性。
只要他恢复全部神性,就有机会得到她了。
第18章
另一边,被碎瓷片扎伤手的老嬷嬷左盼右盼,终于盼到了觐见教区神使的机会。
神使的助手告诉她,她只有十分钟的时间。
这是神使赐予教职人员的殊荣——每个教职人员,哪怕是级别最低的、年老色衰的神女嬷嬷,都有机会觐见他,向他忏悔罪愆。
老嬷嬷连忙朝助手行了一礼,捂着受伤的手,一颠一颠地走进了布置富丽的房间。
神使坐在落地窗前,双手交叠,面容显得很安详。
他穿着深紫色的长袍,脖子上绕着金黄色的圣带。他的年纪明显不小了,从深沉稳重的气质就看得出来,却有一副年轻英俊的外貌,尤其是那一双眼睛,简直跟青年人一样锐利有神。
他看着老嬷嬷,神情温和地伸出一只手。
老嬷嬷走上前,毕恭毕敬地吻了吻他的宝石戒指。
“亲爱的索菲娅,”神使亲切地叫着她的教名,“发生什么事了?你好像有点儿狼狈。”
索菲娅嬷嬷立刻哭了:“哦,神使阁下……我差点见不到您了!您不知道,神殿里来了个魔鬼!她当着光明神的面,张口闭口就是杀人……她亲口告诉我,她杀死了她的父亲和兄长,还杀死了试图把她拉回正路的神甫……她是一个魔鬼,一个活着的魔鬼,您必须将她绳之以法!”
神使的面色不变:“慢点儿说,索菲娅。你把我弄糊涂了,你口中的魔鬼是谁?”
“一个叫‘艾丝黛拉’的神女,”索菲娅嬷嬷咬牙切齿地说,“这小妮子可有心机了,刚来没几天,就把自己的名头弄得人尽皆知。”
“有趣。”神使笑了笑,“就在半个小时前,你的挚友凯瑟琳嬷嬷也跟我提到了她。但她的说法和你完全不一样,她说这是一个可爱的、虔诚的小天使。你们俩的话,我该信谁的呢?”
索菲娅嬷嬷悻悻地说:“我只能保证,我说的都是实话,她真的亲口说过那些话……”
“你有没有想过,她是在逗你玩呢?她和那位逃跑的女王陛下重名,而那位陛下刚好以弑父杀兄闻名。”神使叹了一口气,“索菲娅,你太不镇定了,脑子里储存的知识也太少了,被人摆了一道就算了,还把这事捅到了我的面前。我要是因此召见她,她恐怕会在背后笑话我们是两个蠢货。”
尽管神使的语气并无责怪之意,甚至有一点儿开玩笑的感觉,索菲娅嬷嬷的心还是“咯噔”了一下。
她连忙跪倒在地,恐慌地说道:“对不起,神使阁下……是我太愚蠢了,没有经过详细调查,就贸然禀报给了您。打搅了您的午休,我感到万分抱歉……”
“不用这么惊慌,我的索菲娅。”神使摇了摇头,“你知道,我的脾气一向很好,不会随便发火。别再犯这样的错误了,你说呢?”
“不会再犯了,阁下!”索菲娅嬷嬷颤声说道,“给您添麻烦了……回去以后,我会自己禁足一段时间,好好反思犯下的错误。”
“你有这样的觉悟,我很高兴。”神使微笑着说。
索菲娅嬷嬷离开后,神使收起温和的表情,面无表情看向窗边。他的宽容都是表象,只有妇女和小孩才会觉得,神职人员都胸怀宽畅,有一副慈父般的心肠。
他表面上原谅了索菲娅嬷嬷,实际上对她充满了厌恶和鄙夷。
这个愚蠢的老妇,被人恐吓了几句,就莽莽撞撞地来找他告状,真是愚蠢透顶。还好他有一对敏锐的耳朵,轻而易举地就听出了真相。
还有那个艾丝黛拉,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自作聪明的小姑娘,居然想愚弄两个人。可惜她踢到铁板了。
他能坐到教区神使的位置,可不是什么酒囊饭袋。和一些被女人宠坏了的英俊教士不同,尽管他相貌出众,体魄强健,被不少女人青睐,却从不放纵欲望。那些娇嫩饱满的肉体,对他来说,没有一丝一毫的吸引力。他对女人完全不感兴趣。
在他的眼里,女人除了繁衍生息的功能,没有半点儿可取之处。
他每次面带微笑地聆听那些贵妇的忏悔时,都觉得她们的声音像老鸹一样刺耳,忏悔的内容也不值一提。啊,这就是女人!生命中除了丈夫,就是孩子,也只会扮演妻子和母亲的角色。
她们愚昧无知,冲动易怒,软弱无能,走两步路就会不停喘气,每天光是穿衣服,就要花上好些时间。这样的生灵压根儿称不上真正的生命。
幸好至高神使和他的想法一致,没有让女人统治神圣光明帝国。不然活在女人裙摆的阴影之下,还不如去死。
神使轻蔑地想着,拿起桌上的牛颈铃摇了两下。很快,助手就走了进来:“阁下,有什么吩咐?”
神使沉吟着问道:“那个叫艾丝黛拉的神女,是谁推荐的?”
“弗莱彻司铎,您认识。”
“他呀。”神使其实已经不记得有这号人物,“你去把他找来。我要仔细问问,这位神女的情况。”
话音落下,助手却没有离开。神使感到奇怪:“怎么了?”
助手答道:“我不知道怎么说,阁下。我们已经半个月没有收到弗莱彻司铎的消息了。昨天是他上交小镇税款的时间,但教士们敲响他的房门,却没能得到回应。我们怀疑他已经……”
神使回想起索菲娅嬷嬷的话,有些不可思议地扬起了眉毛。难道弗莱彻司铎真的被那个女孩杀死了?
他立刻吩咐助手去调查弗莱彻司铎的去向,然后命人叫来了艾丝黛拉。
十分钟后,艾丝黛拉走了进来。
她双手叠放在身前,低垂着睫毛,面色甜美而从容地任他打量。
这女孩的确美得惊人,超出他的想象,却并不令他吃惊,真正令他吃惊的是,她的目光和气质。
他在她的眼睛里看见了只有男人才有的坚韧不拔。她是那么婀娜多姿,眼中却有一股锐利的男子气,真是难得。
神使充满赞赏地看着艾丝黛拉。
他很欣赏这女孩,像男人一样自信、坚强、从容的女孩太少了。
如果她愿意像索菲娅那样诚恳地认错,他很乐意给她一个解释和改正的机会,甚至允许她成为自己的贴身神女。这可是许多神女苦苦哀求都求不来的殊荣。
“艾丝黛拉,对吗?”神使温和地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召见你吗?”
艾丝黛拉却没有回答他恩赐般的垂问,而是朝他微微一笑,说道:“神使阁下,我想忏悔。”
神使皱了皱眉毛,觉得她这句话非常突兀且不识好歹。
但这才是女人,软弱无能的女人。
如果她一开始就像男人般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并抓住时机,机智地回答了他的提问,赢得了他的赞赏,他反倒要怀疑这副娇美的皮囊下,是否住着一个男人的灵魂了。
“好吧,那就让我们来听听,你想忏悔什么。”
艾丝黛拉听出了他口气中的轻蔑,却并不在意。
她来这里,是为了实施早已制定下来的计划,而不是为了扭转这个蠢货对她的看法。他爱怎么看她,就怎么看她,与她无关。
假如玛戈在旁边的话,就会发现,女王的计划已经有条不紊地实现一半了。
她刚来教区神殿不到三天,就成功赢得了所有神女的喜爱,并且得到了教区神使的主动召见。
要知道,教区神使可不是什么人都会召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