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迦望着远去的向来端方静默的臣子,此刻开怀得如同一个天真活泼的孩子,自己便也露出了一点期待之色。只是又一次心悸蔓延开来,他持着茶盏的手抖了抖,片刻稍缓便也未放在心上。
洪莽源不到半日,便传遍了凌迦神君同相安少主将于下月初三大婚的消息。尚在八荒青丘之地的咏笙,兴奋得抱住了珺林,只催促道:“你伤何时可好?再拖两日我便自己先回七海,不与你同行了!”
司法的八部蛮神亦齐聚一堂,想着备怎样的贺礼才算配的起那两人。司战的五镜掌镜司更是掌中结印,往来探寻,如何能求个恩典出镜入海观礼。梵镜中佛道双修早已不理世事的衡殊神君亦是破天荒唤来五彩莲台往七海而去。还有隐在深山云雾中的神者仙君,有的朝着七海和大宇双穹处拱手而拜,有的捋长须感慨,“那一段九天穹宇间的风月,竟也开花结果了!”
如此盛赞神往中,巫山之上的御遥圣君,抚着怀中的小狐狸,眉间却未舒展开来,只淡淡道:“洪莽源中女子怨泽之气愈加浓烈了!”
小狐狸抖了抖皮毛,化成个风姿无双的白袍少年,“管他什么怨泽之气,且去喝完兄长喜酒,回头我将其净化干净便罢。”
“听你的!”
如此,从山间到水域,从九天到地界,三代以上的正神真君纷纷去往七海,赶赴盛宴。
而幽冥苦境中的十殿阎罗,自是接到了帖子,各自回殿安排的差事,择日赶去七海。却唯有第六殿卞城王,推了帖子,只淡淡道:“此去七海赴宴,少则三五日,多则十天半月。便是安置妥当,亦是十殿齐出,难保万一,便是喝酒亦是难喝得尽兴。不若让我留下吧,各位兄弟亦可喝的痛快安心些。”
皆是自家兄弟,彼此间自是无需寒暄。九人拱手相谢。
代尹修持着那份帖子坐在大殿中央,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大婚两者的名字,凌迦神君,相安少主。可是明明,在他殿中的那个女子方是真正的少主。所以,七海毓泽晶殿中的新娘当是假冒的……千丝万缕间却不过片刻便理出了头绪。他急急往相安寝殿走去,那个女子自前日里呕吐晕厥后,便一直昏睡。他探过其内息,虽是虚弱,却还算平稳,便以灵力滋养她,由她睡着。这些天,他陪在她床畔,还同她玩笑,“红纱绛衣都给你寻来了,你又躺着耍懒装睡,不肯醒来……”
他想,那两人间当是有着天大的误会。
他该送她回去。
只是,将将踏出殿外,他便看见一袭红衣缓缓而来。枉死城中无日无月,不见星辰,永远的昏暗黑沉。而那一抹红衣,却如同一团火焰,瞬间照亮城中,亦照亮他全部的生命。
“代尹修,这衣衫我穿着好看吗?”
“嗯,好看!”随着话音落下,掩在广袖中的手瞬间发力,将那帖子化成了齑粉,湮灭在空中。
第64章 渡4
这些天,代尹修暗自捏了把汗,幸得留在了枉死城中,才没有酿成大祸。因为城中出了两件大事。
一是城中楼再次弥漫开浓重的怨泽之气。城中楼里关押着在七海水患中殒命的万千魂魄,起初凌迦以半身修为为祭,换了他们皆入人道的契机,如此他们已经安定下来,只等机缘便可去往轮回。虽然后来枉死城被一股怨泽之气侵扰,但代尹修接凌迦谕令,融了他的修为,入八荒追击净化,亦算圆满。然而此刻,城中楼却莫名有气泽重新蔓延开来,差点殃及整个枉死城。他连日施法调伏,才算止住了怨泽之气的蔓延,却无法彻底没有净化,只能暂时将其收拢在阵法结界中。
二是再此期间,因他无法分身陪着相安前往镇魂台,于是便由相安一个人前往渡化。不过每日子丑交接的一个时辰,也无甚大事。
然而,却在他收气泽入结界的时刻,凌迦半身修为凝成的镜体,裂出无数细缝,一股细小却饱含怨念的气泽弥漫开来,丝丝缕缕往相安身上缠去。相安渡化到一半,被气泽相逼,情急之下召出雪毛犼防身。然而那气泽仿若生出神识,亦是知晓雪毛好习性和心法路数。只见气泽之上有现出一层金色烟雾,雪毛犼一时不察,尽数吸入体内,瞬间便软绵绵倒了下去。
“小雪?”相安大惊,凭着气味感知,“素麻子……”
她护着胎腹往后退了一步,却也只有一步便镇定了下来,知道除了相迎,逃是没有半点可能的。于是挑开腕间脉,祭出日月合天剑格挡。却不料剑体自动划开,分出日月双剑。月剑倒是尚有灵性,转瞬便落入相安手中,护着主人。日剑向来不受相安所控,她只得抽开随身的“金铃六绸纱”卷回日剑,却没想日剑仿若收到召唤,被那抹气转瞬间便携卷而去。
“将剑放下……”
相安呵斥道,那抹气泽丝毫没有理会,只操控着日剑向她腹部直刺而去。她凭着剑风感知,避开剑刃,抽回绸纱,跃下镇魂台,迎剑相击。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她的月剑因受她腕间血滋养,此刻正流泻出柔和婉转的华光,看着虽浅淡微弱,却完全是至尊的法器。那抹气泽仿若受不住她剑身之上流转的神泽仙气,携卷着日剑在半空僵持了片刻方才再次刺向她。相安本就体力不济,本想震慑住他,拖延时间等代尹修回来。如此气泽再次相袭,她只得应战。日剑因气泽相控,速度极快,不过瞬间剑锋已经逼近她小腹,她旋身以背相迎。日剑剑气划破她绛衣红纱,一抹鲜血瞬间滑过她背后脊骨,如此才堪堪停下。相安到底久伤缠绵,早已力竭,许是因腹中孩子才又滋生的力量,手中发力,控着月剑飞速回转相迎,却不料那抹气泽带着日剑再未刺进去,只调转方向快速离开了枉死城。
至此,相安丢了日剑。
代尹修却愧疚得不行,只将她圈在床榻上,给她治疗伤势。
相安反笑道:“能分清轻重吗,我不过是皮外伤,虽动了胎气,左右如今也不碍事了。但是日剑丢了,是了不得的大事。”
“再大的事,也不过一把剑!”
“那是日月合天剑!”
“但受伤的是相安少主!”代尹修吼道。
相安被他吼得怔了一怔,只皱眉抚着胎腹:“你吓到他们了!”
代尹修目光落在相安小腹上,神族胎孕三年,按理八个月的身孕当是还不甚明显。可是因为双胎之故,相安的肚子已经隆起。偏偏她整个人纤瘦的厉害,有时从背影望去,根本看看不出是有身孕之人,而若迎面而视,却又觉得她委实吃力。
“纵是你方才真吓到了他们,此刻也不必如此静默吧!”
“代尹修……你还在吗?”
“在……”代尹修回过神来,伸出手往相安脸抚去,终于鼓着勇气道,“我、我能摸摸……”
“你想摸一摸他们,是不是?”相安露出一点笑靥,摸索着想去拉代尹修的手,却愣是没有拉到。
“嗯,我想摸一摸他们!”代尹修低头自嘲地笑了笑,轻轻摸上相安腹部,“他们睡着了吗,不是说胎儿也会动吗?”
相安噗嗤一声笑了,“这才多大,太小了,等过些日子应该就能感觉到了。”
“那他们会动了,你要告诉我!”
“好……我一定告诉你,第一个便告诉你……我……”相安突然便红了眼眶,她想第一个告诉的不应该是孩子的父君吗,可是他们的父君在哪里……
“代尹修,我困了,想歇一歇!”
代尹修点点头,帮她盖好锦被,转身离去。却没想,方才走出一步,相安的声音再度细细想起,她说,“谢谢你,代尹修!”
代尹修叹了口气转过身来,伏在她床畔,轻轻问道:“你恨他吗?”
相安沉默半晌,方才露出一点笑靥,回答道:“之前有个女子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我说我不恨他,因为恨是爱的来处。无爱便无恨!可那是我赌气的话,我恨他的,因为我爱他……
这一刻,相安咬着被子,终于呜咽起来。可是也不知为何,纵是眼眶红的厉害,脑袋亦昏胀酸疼,可是却没有半滴泪水滑落。不知过了多久,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这一觉亦不知是多久,只是她清晰的记得她居然梦见了凌迦。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样子,他弃了最爱的黑袍靛纱,以九珠碧水紫玉冠束起一袭飘散的墨发,然后穿上了一身九叶玄金镶边礼服,腰间悬挂着九转玄黄翠玺。
这……是大婚的模样!她在梦中告诉自己。
的确,七海之上,水路条条劈开,往来神者仙君不断,皆是受了帖子前往毓泽晶殿的。
今日乃三月初三,七海迎来万年之喜,正神凌迦大婚。
华堂之上,宾客满座,首席之上奉着呈上天道的玄黄玉卷宗和母神牌位,左首坐着御遥和桑泽夫妻,右首坐着衡殊神君。后面则皆是按着阶品分作两侧的二、三代正神、真君。众人皆是赞赏期待之色,等待着一场又可以传为美谈的婚礼。
凌迦盛装华服,站在大殿之上,守着时辰等待。却也不知为何,换装时还有的期待和欣喜,此刻莫名变成了惶恐和不安,甚至连广袖中的手亦有些发抖。
“兄长脸色不太好!”御遥盯着凌迦半晌,侧身对着桑泽道,“你感知一下,他到底怎么了!”
桑泽合了合眼,凝神感知,片刻才道,“兄长神思不定,心下难安,想来是激动的!”
“激动!”御遥喃喃道,她因刚将修为尽数渡给桑泽没多久,整个人虚的厉害,便一直在巫山修养,直到今日大婚之日方才踩点赶来,虽心中抱歉,却更多的是疑虑。浦一踏入毓泽晶殿,便感知到极浓的女子怨泽之气,却也到底来不及问过,便匆匆入了席。
眼下,随着礼官一声高呼,新娘已经缓缓踏入,红纱锦盖轻扬,九莲长袍逶迤。凌迦静下心来,伸出手由她握上。
“呈卷宗,拜母神!”礼官唱言。
两位新人屈膝跪下,众神彼此点头称道,拱手相贺。
“等等!”却听到一个声音想起。诸神闻声望去,是一个身穿鹅黄衣衫的女子,从人群中走出。
“小神遗玉,见过凌迦神君!”遗玉恭敬施礼。
“何事?”凌迦有些不悦。
“成婚礼前三拜,是有条件的。只有名字上了浮涂珏的人,才能向天道呈上婚书卷宗,才有资格参拜母神!”遗玉不卑不亢,缓缓而道,“可是凌迦神君,浮涂珏上,并没有相安少主的名字!”
“你说什么?”凌迦不可置信道,转身望着身畔的相安。
“小神说,浮涂珏上相安少主的名字已经消失了。”
遗玉祭出浮涂珏,一瞬间,大殿之中两个交错的巨大圆环现出身形,无数成双成对的名字浮现开来。待遗玉施法找到凌迦之名,诸神看的清晰,果然,在他之畔,没有任何字迹,更别谈“相安”二字。
“听闻君上昔日与相安少主有过嫌隙,想来少主伤心欲绝,断了与您圆镜的念头,故而才会散名字于珏上。”遗玉安抚道,“如今既然二人喜结连理,想来也是释了心结,如此刻上少主之命便可。只是少主没有灵力,自无法于珏上刻名,只能有劳君上代劳了!”
诸神听闻此节,个个都松下一口气。
却是凌迦,望着遗玉递上的发中簪,半晌没有接过。
“君上!”遗玉疑惑道,“别误了时辰。”
“是不是身子不舒服?”红纱锦盖之下的女子柔柔出声,“不若喝盏茶歇一歇再刻?”她知道这是唯一也是最后的机会,待他茶水入腹,珏上刻字,便是她此生最好的结局。
“嗯!”凌迦接过遗玉的发中簪,隔着一层朦胧的薄纱,朝自己的妻子笑了笑。
却也不知为何,华服广袖中的手捧着那杯茶莫名颤抖,仿佛有一股力量牵制着她,不让她递上那杯水。
如此颤抖间,凌迦开了口,“不必了,我马上便刻好!”
他走到浮涂珏上,单膝跪下,右手发中簪在他手间书下第一笔,然后是第二笔、第三笔,“木”字为边,不过四画,他却写得很艰难,总觉得一颗心越来越空,越来越疼,眼中更是蒙起金色雾影。第五画也不知为何,迟迟不敢落下。
“阿诺,你喝盏茶吧,不要紧的。”盛装的女子持着杯盏走上前来,偎在他身边,“我喂你!”
凌迦眼中金影愈盛,他努力压制着,无尽的心悸蔓延开来。
“把茶喝了,便没事了!”
“我们恩断情绝!”
“喝一口!”
“恩短情绝——”
两个不同的声音来来回回重复在凌迦耳畔,只听啪得一声,杯盏跌在地上,碎开了。凌迦亦在这个瞬间,将原本侵入血液的焕金颜全部聚起,融在眼眶之中,神思亦恢复了清明,只是握簪的手更抖了。
“阿……”
身畔的女子还想再说什么,却见他回过身来,死死地盯着自己。片刻,被他一掌震了出去。
“栖画!”
“这不是当年凌迦神君的座下属臣吗?”
“她不是嫁给沧炎了吗?”
“听闻她二十二万年已经身故,这……”
诸神震惊,红纱锦盖被掌风拂开,受了掌风摧残的女子亦露出真容。
凌迦没有看她,他仿若已经听不到周遭的任何声音,只呆呆地望着浮涂珏上自己名字旁空出的一块,想起方才浮涂珏的守护神,同他说的那句话:“听闻君上昔日与相安少主有过嫌隙,想来少主伤心欲绝,断了与您圆镜的念头,故而才会散名字于珏上……”
原来,他的妻子一直都没有回来!
七海之地,华堂之上,乱成一片。
偏偏此刻,有一男子缓步踏入,眉宇间与相安少主竟有七八分相像。
“来者何人?”护殿的星君感知来人气杀气弥漫,顿时执兵相拦。
“吾闻今日故人大婚,特来讨杯薄酒相贺,又闻神君所娶并非吾之胞姐。若神君已弃她如蔽履,还望交还家姐,容我带她回家。
七海的神君,持了万万年的从容冷肃,在顷刻间被击溃,“本君……我、不知道她在哪,我把她弄丢了,我去找……”
作者有话要说:总算写到这了,累死我了!这样算来,少了一更,我争取今天晚上再加一更!晚安,宝贝们!
第65章 渡5
毓泽晶殿内自是掀起哗然,诸神众仙一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唯有上首处的衡殊持着法珠莲花串,言语平和道:“贪嗔痴迷,皆为劫数!”
御遥扶额回应:“天地都是你我等开辟的,劫数却是没完没了,天道委实不公。”想了想又转身对着身畔的夫君悄然道,“当年你屡次不尊天道,我其实是支持的!兄长便是……”
“笙儿!”桑泽尚且来不及回应,便看见咏笙朝那个一身嫁衣如火的女子扑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