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极为苍老的嗓音在她身后沙哑地响起:“锦儿……不要求他。”
“爹爹!!”重锦哭着扑在他身*T 上,试图去撼动插入地底的桃源仙剑,以至于手掌都被划出了血,“对不起,对不起……你不要死,爹爹,求你了。”
天帝缓缓转过头,看向高处无动于衷的萧九辰,目光逐渐变得涣散:“我只有一句话要说……”
萧九辰淡淡看着他。
天帝道:“这世上谁都可以恨锦儿,你不可以……这么多年她为你做了多少事,如果不是她用命护着你,我何苦……她再坏,也没有对你半分不好……你不要迁怒她,你让她……让她好好活着,不要关着她……不要折磨她……锦儿……锦儿……”
萧九辰看了一眼花兮。
花兮面无表情,冷得像冰。
天帝已然看不见了,他伸手试图抚摸重锦的脸,却摸了空。
重锦颤抖着捧住他的手,贴在自己泪如雨下的脸上:“爹爹,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我这一生,最忌恨别人强过我……”天帝缓缓道,瞳孔里的金光逐渐褪去,露出如琥珀如琉璃般的浅色眼睛,“可你不知道,直到你出生,我才第一次,希望有人比我好,比我强,胜过我,打败我,我希望你有全世上……最好的东西,可最后却……”
“若我当时狠心连你一起杀了,事情本不该是这个样子……我早就知道,我不杀萧九辰,总有一日,他会来杀了我。”
他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眼泪从眼角滑落下去:“可我是你爹爹,我想着,哪怕是我最后死了……我也不能让你受到伤害……你不懂的,锦儿,你永远不会懂的。”
重锦嚎啕恸哭,趴在他身上道:“爹爹——!!”
一道金光从萧九辰怀里钻了出来,花瓣重重打开,如层层绽放的镇魂塔。
卓秉凡的身影凝实在虚空中,静静看着垂死的天帝:“我该走了,多谢你一直用法力留住我的魂魄。”
萧九辰淡声道:“我想让你看到最后。”
卓秉凡低声道:“我很小的时候,生病了,高烧不止,深更半夜,师父把我抱到大殿里,渡我真气。为我缓解痛苦。当时我高热难忍,勉强睁眼,师父的手指冰凉的点在我的眉心,灵台一丝清明……”
他道:“我看到师父在烛影中低垂而慈悲的眉眼,觉得那就是神仙的模样。”
花兮道:“你还有话要对他说吗?”
卓秉凡摇了摇头,闭上眼。
他转身而去的时候,金光散落,如星辰消逝在了空中。
花兮下意识伸手去拉他,只抓到了一阵风。
萧九辰牵住她的手:“他去了来生。”
天帝的眼睛空洞地睁着,若有所感地望向金光消散的地方,但他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到。
萧九辰向虚空中抬起手,遥遥一抓!
扶桑神树中爆出最后一声惊雷般的巨响!
支撑着整个九重天的根基在所有人注视中缓缓倾倒,无数祥云从树根和枝藤中消散,在火海中燃烧的宫殿楼宇从云基上坍塌坠落,砖瓦雕栏*T 在狂风中化成飞灰,九重天自下而上一层层地塌陷,犹如一场末日浩劫。
但那些溃散的枝藤,树叶,却卷起一场世间至纯的灵气,如暴雨般落了下来。
扶桑神树原本就是天下灵气之源,却被天帝万万年据为己有,剩下的残羹冷炙被九重天瓜分,落到妖谷魔域和人间的则更是少之又少。
这份一直被占用的灵气,终于回到了原本该去的地方。从此人间不必有那样多的饥荒,妖谷也不必弱肉强食才能存活。这贫瘠的世间重新变得温柔丰饶,足以容纳所有的子民。
从今往后,天下诞生的生灵,都会得到本该有的,命运的馈赠。
在重锦声嘶力竭的哭声中,天帝的身躯消散了,灰飞烟灭,不入轮回。
一缕洁白的雾气缭绕着,盘旋着,从云雾间卷起,展开一幅万万年前人间的图景。
花兮讶异道:“那是……”
那是魔族消散前留下的,最纯粹的执念。
那是一处战火纷乱的人间,兵荒马乱,百姓颠沛流离。
一条黄土官道上,弓着身子的瘦弱女人披着灰色的头巾,躲闪不及,被一匹高速奔来的高大骏马迎头撞上,踩在混乱的马蹄下,马队竟然丝毫不停,只是晦气地啐了一口,黄土飞尘,扬长而去。
无数马蹄踩过她瘦骨嶙峋的身体,踩碎了她的骨头,她艰难地匍匐在地上,爬到路边,断了气。
两名白衣男子在她的尸体前驻足,在如此乱世尘道上,他俩却白衣云靴,流云广袖,纤尘不染。
一名正是玄慈大师,后来的天帝卓悯,另一人则是侍奉他的道童。
卓悯低头,看见她怀里竟有一个襁褓中的孩子,母亲瘦得可怖,孩子却面目红润,眼睛乌黑,被护在怀中,没有受伤。
那道童说:“师父,这孩子污秽,还是不要触碰为好。”
卓悯问:“为何污秽?”
“这女人是乡村野妓,被官府抓过,脸颊上有蝴蝶烙印,所以这孩子乃是娼妓之子,或许连她都不知孩子生父是谁。”
卓悯俯身将孩子抱起,那孩子眼睛澄澈干净,倒映出他的脸,竟然咧嘴笑了一下。
卓悯问:“若留他不管,会怎样?”
“战乱饥荒,这孩子不出三日就会渴死饿死,被野狗分食。”
“那便带走吧。”
“带走?!”那道童惊慌道,“带回长留山吗?但他没有资质,出身低劣,如何能修炼?”
“是啊,禀赋平庸,凡俗之躯,那就取名叫秉凡好了。”
“师父!”
“不必再说了。”卓悯挥袖,淡淡道,“稚子无辜,回长留山后,恐他人另眼相待,不许说出他的身世,若是其他师兄弟问起,就说……”
“就说他是我故人之子吧。”
彼时卓悯已在人间修炼三百余年,并没有人意识到……就算他有故人,故人也早就变成一抔黄土了。
他从未跟任何人说过秉凡的身世,一开始是怕他自卑,后来却是没有必要了。
若不*T 是当年他路过,听见微弱的呼吸,向路边横尸而死的女人怀中的婴孩,投下不忍的一瞥,后来也不会有那样多的恩怨,也不会有那样多的是非。
这么多年……他幸的是这一丝不忍,恨得也是这一丝不忍。
执念消散,最后那一抹白烟也被风吹了个干净。
是是非非,恩恩怨怨,长风一起,终究往事不可追。
第103章 花生因果
天帝灰飞烟灭, 谪仙铿锵一声落在地上。
凡是习武的都对好剑爱不释手,更何况这是誉为天下第一名剑的谪仙。
花兮将谪仙捡起,持在手中,试了一下, 无主仙剑转出顺服却锋芒难掩的剑光。
萧九辰微笑道:“喜欢就拿着。”
“还给我!!!”一声凄惨的尖叫。
伴随着黑影扑来, 花兮后撤一步, 轻而易举避开那人不管不顾扑过来的身影, 反手将剑尖抵在那人的喉咙上。
重锦浑身发抖, 全然不顾喉间的利剑,歇斯底里地哭道:“还给我!!!那是我爹爹的东西!你凭什么拿走?!”
花兮冷笑了一声, 掐住她的下巴:“我不找你,你还自己送上来,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你欠我一张皮这件事。”
重锦瞳孔剧烈地颤抖:“你……你若是扒了我的皮, 我会死的!”
花兮道:“是啊, 所以我想了个更好的办法。你下凡投去畜生道,在人间做牛做猪做狗,死了呢, 也不要紧,再重新投胎就是,你这具身体我好好给你养着, 你放心, 至于你在凡间过的什么日子,是当牛做马, 还是被杀了当肉吃, 你就自求多福吧!”
重锦难以置信地盯着她的眼睛, 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花将离, 你在开玩笑吧!你怎么能这么对我!!我是神仙啊!我是帝姬啊!!你要我去人间当猪狗?!你疯了吗?!我只是杀了一个蛇妖,你就要如此恨我!!你杀了我爹爹,还不够吗?!!还不够吗?!!”
“花神女……”一名没见过的面生天将站出一步,似乎是常年护卫紫微宫的人,“得饶人处且饶人,天帝已死,是非对错不该迁怒帝姬,她年纪尚轻,做错事情有可原,你还是……”
他话说到一半,触到萧九辰冰冷的眼神,哑了声音。
花兮冷冰冰地抬眼:“我迁怒她?我得饶人处且饶人?她有爹爹,难道我就没有?我现在饶了她,她当时为何不饶了小青?!我现在放过你,我拿什么慰藉小青在天之灵?!你现在跟我谈原谅,不如这样,你把皮活剥下来送到我面前,我就原谅她!”
重锦嘶叫道:“你何其恶毒,你……”
花兮忍无可忍,一剑刺出!
那一剑本可以活生生削掉重锦一条手臂,但一道大红的身影瞬间插入,那剑竟被萧九辰两指轻描淡写挡了下来。
花兮怒上心头,喉间涌起血腥味,吼道:“萧九辰!!你居然护着她?!”
萧九辰抬手轻轻拢住她的眼睛,嗓*T 音低沉:“小七,收心。”
眼前骤然黑暗下来,她胸口剧烈地起伏,心跳快如擂鼓。
萧九辰的手轻轻往后一带,让她靠在了他的胸膛上,莫名的,花兮的眼泪在他的掌心流了下来。
她自己并没有看见,当她怀着无尽恨意出剑的时候,眼底一闪而过的金光……
正是入魔的征兆。
萧九辰的声音温和地传到她耳边,隔着胸腔微微震动:“你累了。”
说来也奇怪,她之前并不觉得自己累,但是萧九辰这句话一说出来,她突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像水一样流淌走了,一直压抑着、没能意识到的疲倦,如洪水决堤般淹没了她。
那种累是从心底蔓延出来的,她连持剑的力气也没有了,无声地张嘴呼出一口气,眼泪刷得淌了下来。
上次她合眼还是在小青的莲花池底,那时候与其说是休息,不如说是昏迷,之后尚未恢复就又回到了九重天。
短短几日,或许又是无比漫长的几日,她先后亲眼见着无尘道长、人间萧九、小青、摩邪的死。
她怎么能不恨?
萧九辰轻声道:“你想将重锦怎样都可以,但是让我来做吧。”
花兮低声道:“不就是堕魔,你觉得我在乎么?无非是变得跟你一样。”
萧九辰道:“可我不想让你变得跟我一样。”
一瞬四周极为安静,像是所有的风声都远去了。
他掌心的黑暗中,花兮听到自己的心跳,清晰用力,逐渐缓慢,一声又一声,
萧九辰语气温柔,罕见地说了很多话:“卓悯已经死了,继续恨他没有意义。死去的人会希望你向前看。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希望你是快乐的。不要因为我就觉得堕魔没有关系。堕魔的感觉就像是,你世界里太阳再也不会升起。你想要入魔,任何时候都可以。但入魔以后,就再也不会变成从前的样子。你心不静,就去找你师父,他心境平和澄澈,不会对你轻易放手。”
花兮心里有些难受:“你堕魔是这样的感觉么?”
萧九辰轻声道:“妖王之位,守不住就不要守了,不要为身外之物拼命。新王继位,妖谷会混乱很长一段时间,你不要去,就算要去,也不要一个人去。有什么想做的事情,提前跟大总管说,虽然他长得丑,还经常胡乱揣测,但他不会害你,妖姬未必。至于元信,虽然会对你好,但其心可诛,而且废物,你若是去找他,还不如去找上神……”
花兮越听越觉得不对,颤声道:“萧九辰……你,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她挣扎了一下,试图转过身来看着萧九辰,然而萧九辰轻轻抚着她的脸,低头吻了一下她的眉心:
“小七,我之前说,我是靠恨活到今天的。其实不是的,是因为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