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前的沈施主来时待的地方。”
以前?沈琢愕然,猛地望向了缘。以前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了缘大师……
“贫僧曾经给沈施主算过一卦。”那卦象上说,沈琢天生魂魄不稳,被人吊着一口气方才活了下来,十九年后必有大劫。几月前他再没见过沈琢,便知那日子到了。
“那大师可知我的来历?”沈琢试探道。
“不论从何而来,你都是沈施主,不是么?”
一句话意味深长。
“的确,”沈琢心里翻起浪,就像是突然看到了希望。他将杂念抛在脑后,“无论我在这多久,总归是要回去的。大师既知我的来路,可否指点回去的办法?”
了缘抬眼:“沈施主,你可知若非两人处境一致,是不会发生如今的情况。”
沈琢怎么会不知道。他出了车祸必然是凶多吉少…可他的师父师兄都在等着他回去,这里…他想到忙前忙后的郭阮,想到岑南,想到村子里给他塞年货的村民,想到给他留着半张床的裴长渊,犹豫涌上心头……一瞬间,无数的情绪交杂在一起,就像乱成一团找不到头的丝线,密密麻麻地将他困住。
了缘递给沈琢一个圆木筒:“不如听天命。”
第29章 春宴(一)
若水寺算是岑州最老的寺庙之一, 不到晌午,人便多了起来。正殿烧的香烛熏得人眼睛疼,裴长渊微微蹙眉, 掩住口鼻, 跟着小僧的指引,来到后院,一眼便扫到自己要找的人。
沈琢微愣住,袖子里的指尖下意识收紧:“先生怎么来了?”
“我问阮姨,听说你来了这里,闲来无事便看看。”
“今日碰见了大师,多聊了会儿。我准备去看看曾公,先生要一起吗?”
裴长渊摇摇头, 示意自己就在这等他。沈琢朝曾公住的木屋过去, 还未进门便听见几声连续又沉闷的咳嗽声,一股浓浓的药味充斥着整间屋子。曾公躺在床上,见他来嘻嘻笑着, 随后又掏出红袋塞给沈琢, 说是压岁钱,沈琢不要,曾公偏要硬塞。
“叫你拿着你便拿着…我来这寺里,你还是第一个上门来看老头子我的…咳咳咳…”曾公不甚在意的笑了笑,“我那些崽子们如何了?”
“喂得肥着呢。”
“那就好…行了,你看也看了,赶紧走吧, 扰我清净!”
沈琢问:“你这病怎么回事?”
“冬天的老毛病, 大惊小怪的做什么, 拉着一张脸出去, 别人还以为给我奔丧呢。”
“呸呸呸——”沈琢皱眉,“瞎说什么?”
“行了,不听老头子瞎说就赶紧走。”曾公挥挥手,点了点他怀里的红袋子,“我这压岁钱等出了正月再开。”
沈琢不解:“为何?”
“你这个娃子怎么问东问西的。”曾公背过身去,又转头斜瞟着沈琢,“赶紧走赶紧走,老头还得睡回笼觉呢!”
沈琢就这么被他三言两语轰了出去,他无奈揣好东西离开,下了山,裴长渊依旧站在树下。
枝头早已没有一片叶子,积雪因为行人推搡触碰掉了大半。裴长渊轻轻拨了一下,秃枝乱颤,像是水面泛起的涟漪,一圈又一圈。见到沈琢,他捻了捻指尖,负手而立:“走吧。”
“好。”
寺庙里的人越来越多,两人并肩而行,淹没在人海之中逆着人流往外走。不知是谁撞了上来,沈琢踉跄着身子往旁边歪,一直有力的手扶住他。
青烟弥漫着整座寺庙,朦胧得像是春日晨时的雾。
雾下方寸之间,两道人影交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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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姐,我先走了哈,衙门有事。”
“行,路上小心啊…诶!岑大人!你把这拿回去!”郭阮拿着几枚银子追了出来,只见岑南早已到了门边,她佯怒道,“说了多少次莫要给银子,怎么不听?!再给下次不让你来了。”
“阮姐,伙食费嘛,你就收着,好叫我安心…长渊,小沈,你们去哪儿了?”
“去了趟若水寺。”
“初一上香,倒是吉利。”岑南看着身后追上来的郭阮,拍拍裴长渊的手臂,“先走了。”
“怎么这么急?”
“知府衙门一月后来视察,还说要近二十年的卷宗,我早些回去整理,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岑南挥挥手,“行了,走了。”
等郭阮过来时,岑南早已出了村。
“这岑大人……”郭阮嗔怪两声,把银子收了起来,又问沈琢曾公如何。沈琢如实回答,只是略过了自己在若水寺和了缘的那一段。
郭阮站在门口,招呼着各家各户来拜年的人,元白歌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却仍旧蜷缩在被子里不肯出来。沈琢洗了把脸,又练了会儿字,从厨房翻出一把锄头,准备将院子后面的地翻一翻,围个菜园。
徐府春宴定于初三,后又来通知沈琢改到初七。初二,徐家派人过来问沈琢需要备好什么东西。沈琢想了想,列了张胆子给他们——当然,最后还是让裴长渊动的笔,他大半字都不认识,更别说写出来。
他趁着还有时间,提着篮子出门,元白歌见状,偏要跟上,连带着裴长渊也跟着去。于是沈琢身后拖着两条尾巴进了城上市集。
“你要去买啥?做什么好吃的?”元白歌双眼发亮。
“买豆腐。”沈琢站在摊前,“老板,来四斤。”
“好嘞。”
“豆腐能做啥?”元白歌不解,还能做出什么花样来?
“我想试试腐乳。”沈琢接过碗,又付了钱,往回春堂去。他上次让王香德留的药还没拿,今日正巧有时间。
回春堂老板姓孙,大名孙亦怀,和阮姨一般大,穿着一身薄衫坐在柜台后看账本,听见动静抬头看了一眼,随后将一个小瓷瓶放在桌上:“你的药,我还当你不来了。”
“前些日子没时间,孙大夫,多谢了。”
“也没什么谢不谢,就是怕你忘了。这药进货期长,怕你错过效期。”孙怀民摸着银子高兴了会儿,“以后常……”
沈琢见孙怀民顿住,顺着目光望去,发现他看的是元白歌:“怎么了,孙大夫?”
“没。”孙亦怀迟疑道,“那个小孩…跟着你来的?”
“对,裴先生的朋友,孙大夫认识?”
孙亦怀“哦”了两声,打了个哆嗦:“也不是认识,就觉得眼熟,几年前被抓去土匪窝的时候,见到一个和他模样有些像的小孩…既然是裴先生的朋友,那铁定不会和那些人扯上关系。”
“兴许是认错了。”沈琢不以为然,“孙大夫,我走了。”
他出了门,不料元白歌已没了人影,只剩下裴长渊在一旁等他。
“怎么这么久?”
“聊了会儿…元白歌呢?”
“走了。”
“走了?去哪儿了?”
“回家。”
“啊…他家里人带他回去了?”沈琢说完便反应过来,“也是,哪会真让自己儿子在外面,更何况还过着年…那他以后还来吗?”
裴长渊啧了一声,撩起眼皮忘他:“你如此关心他?”
沈琢一愣:“没有,我就问问。”
“那我三五日未归,你怎么不问一句?”
那是因为他不敢。
见沈琢愣住,裴长渊轻笑一声,敛色道:“走吧。”
路上没什么人,日头正好,将影子蒙上一层淡淡的金色。沈琢护着篮子里的豆腐,小心又大步地赶上裴长渊:“先生,先生…你等等…”
冷不丁撞上一个后背,沈琢差点摔在地上。他抬眼看去,只见裴长渊停了脚步,见他跟了上来,便想继续走,脚还未踏出去,便感觉自己的衣袖被人扯着。
“放手。”
“不行,你走太快。”沈琢见他眉眼微冷,哭笑不得的解释,“先生自然有自己的事要办,我怎敢问。而且我也不敢问啊,就你那样子我问了只会让你觉得我多管闲事吧。就算我问了,你肯定也不会告诉我吧,再说,你未归阮姨都不曾说什么,我又何必来讨嫌?”
裴长渊嘴角挂着一丝轻蔑的笑:“何须同我解释这么多?”
“自然因为你是我先……”生?
沈琢觉得这话有些不对劲,换了个词道,“是我的老师。况且,你怎知我未从旁打听?”
默了片刻,只见裴长渊面色稍霁。他暗自松了一口气,只觉得哄人可太辛苦了。他问道:“先生可还生气?”
目光落在揪着他衣袖的手指上,裴长渊神色淡淡:“勉强信你一回。”
“作为赔礼,这个给先生了。”
手心里躺着一个红色的平安符,只潦草的用了根红绳串着布袋。
“这是昨天去若水寺求的,据说经过高僧开光,十分灵验。”
“你自己留着吧。”
“我有,先生收下吧。”沈琢放手,和裴长渊拉开距离,见后者无奈把平安符揣着,他方才再次跟上去。
梅花道有暗香扑鼻,一路落英缤纷,放眼望去,竟像是下了一场花雨。花瓣轻轻碰了一人的肩,又随即滑落亲上另一人的指尖,像牵上了一根无形的线,将他们拉近。
沈琢回到家,将豆腐切成拇指宽的小块,用箩筐盛着放在院里晾干水分。这几日都是晴天,不到初七,那豆腐表面便裹了一层毛茸茸的白霉,乍一看倒像是结了一层霜。豆腐块过白酒,将其倒入用盐、辣椒粉等调好的料里滚一圈,随后放进罐子中,淋入茶油,密封装坛。
按照日子,须得等上几个月。沈琢粗略的算了一下,大概清明就能吃了,他觉得太久,又腌了一坛辣白菜、一坛榨菜和一坛酸菜,不多时,角落里便堆满了沈琢的腌菜坛子。
元白歌自从那日走后,便再没有消息。裴长渊示意他知道元白歌家的住址,让沈琢不用担心。热闹的年头就这么过去了七日,一眨眼便到了初七。
徐府的宅子在城西,门前一对石狮子瞪着浑圆的大眼,红灯笼在身后随风轻轻摇动。天刚露白,沈琢起了个大早,见对床的裴长渊还在睡,轻手轻脚地出了屋洗漱,收拾一番便出门。他来到徐婆子交待的侧门敲了几下,便有下人领他进去。
后厨由几间矮屋子连在一起,柴房连着后院,再往前便是正屋。沈琢刚到厨房,只见下人把刚做好的早点端走,灶上还在收拾。徐婆子招呼沈琢休息,解释说是菜还没送来,话音刚落,门外有个姑娘喊了一句:“徐府订的菜到了。”
“来了来了…赶紧把东西抬进去!”
沈琢狐疑地朝外看了一眼,只见那送菜的小妹一身姣好的绣花衫,两条辫子梳得整整齐齐,明晃晃一副美人胚子。
姑娘见了沈琢,瞪大双眼,满脸都是惊愕。
沈琢也愣住了,好半晌才认出人来。
“阿烟?”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卡文,更新不定。
第30章 春宴(二)
“沈大哥。”
“许久没见, 听说你辞了回春堂的差事,这些日子都是做这个?”
阿烟摇摇头,双颊挂上两个浅浅的梨涡:“没什么事干, 就给大叔搭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