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阮再次点头,沈琢给她夹菜,适时提醒道:“阮姨。”心道郭阮不要问太多,很明显裴长渊不怎么乐意提家事。
郭阮也不是没有眼力见的人,她吃完放下碗:“只是好奇,还望你别见怪。”
“无碍。”裴长渊起身,对沈琢道,“吃完饭开始上课。” ???
说好的两不相干?这是听不懂他的暗示吗?
偏不料郭阮听见立刻收走沈琢的碗赶人道:“快去快去!”
“阮姨——”“先生叫你上课,你叫我也没用,快进去,多好的机会啊!”
沈琢无奈,只得收拾收拾回屋。那张经年已久的破木桌上,此刻已摆好了笔墨纸砚。裴长渊坐在一侧,将写好的两个字放正:“我问了阮姨你的名字,照着这个练吧。”
“那也得把饭吃完吧。”沈琢嘀咕了一句,却还是坐了下来。纸上是‘沈琢’二字。和意料之中的那种老师古板端正的字体不同,裴长渊的字潇洒不羁,笔画间却依旧有规有矩,沈琢突然想到一个词——文人风骨。
好看得不像是他这个年纪能写出来的字。
沈琢微微讶异的抬头,恰巧裴长渊也看向他,他稍稍愣了一下。裴长渊移开目光,又抽走沈琢的纸,在字后面添了两笔,一个圈和一个点。
“此乃玉扣,所谓玉琢方能成器。”裴长渊将笔和纸递给沈琢,“若要识字,先识名。”
好吧,沈琢心想,他开始上幼儿园了。他提笔正欲写,忽然想起什么来抬头问道:“就是有个问题,初学者都是一开始就练行书么?”
这么连笔飞舞还不如他乱糊两下?
“只是让你看看沈琢二字。”裴长渊再度提笔,在纸上端正的写下他的名字,随后递过去。
沈琢接过,却发现纸被裴长渊捏着,并未松开,不由得疑惑道:“先生?”
只见对面的人意味深长的看着他:“你傻了十九年,未曾上过学堂,如何知道这是行书?”
第10章 寿宴(五)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沈琢瞎扯道,“我进城里逛的时候,也曾路过书铺。”
纸被沈琢抽了过来,裴长渊已不再看他,而是翻开早早放在一侧的书,就着桌上仅有的油灯看着。
一时之间,室内十分安静,只有书页翻动的声响。沈琢练了没一会儿便觉得手酸,他把笔放下,将裴长渊给的那张模板随意折了几下夹进书里。
“才半柱香。”裴长渊余光瞟了他一眼。
沈琢往外走:“可以了,贵精不贵多。”他从锅里打好郭阮烧的热水,放凉会搓脸,布巾敷在脸上舒服得他长叹一口气。
沈琢回屋换裴长渊去,他揣着那本新书进了被窝。这是郭阮给他买书时,他偷偷找小贩拿的一本连环画。
看不懂字,画他还是看得懂的。他借着烛火看得津津有味,不一会儿便睡沉了过去。
“敲锣——!点炮——!”
祠堂门前唢呐声和爆竹声交杂在一起,吵得人耳朵疼。头发花白的老爷子手持三根香,在祠堂正门口对天作揖,随后曾全接过来插在堂内席上的香炉内。
沈琢并非第一次参加寿宴,以前有人曾请过师父掌宴,他沾光去过几回。但这么传统接地气的,他还是第一次。
祠堂门口贴着门联,上面的字遒劲有力,隽永飘逸,只不过风格有点眼熟。
“这是裴先生写的?”沈琢转头问郭阮。
“不是,是岑大人写的。”
难怪,毕竟师出同门。沈琢再仔细一瞧,两人风格虽然相似,但岑南的更为稳重些,而裴长渊则更为放肆潇洒。
两人来到后厨,恰巧李厨子也从城里拉菜回来。
“阮姐,沈老弟。”李厨子边卸货便道,“厨房里烧了柴,暖和些,别在外面冻着了。”
“我留下来帮李大哥。”沈琢见郭阮进去,方才上前道,“咳——李大哥……”他今日鸡未鸣便起了进山,收了两筐笋,又怕在这帮忙来不及见徐婆子,便托李修直接拉着笋去徐府等消息。
“嘿嘿嘿,”李厨子憨笑两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递给沈琢邀功道,“徐家说你的笋新鲜,两筐全要了。喏,这是五两银子。”
沈琢知道李修肯定替他讲过价,不然才拿不到这么多钱。他扯开一个口瞄了一眼,从里面拿出一锭来放在李修手里道:“李大哥,多谢。”
“诶别别别,这么多我可不能要。”
“以后还得靠你带我进城,收下吧。”沈琢拉紧布袋放怀里,喜滋滋道,“我帮你卸货。”
“那我也不矫情了,多谢沈老弟。”李修小心翼翼的收着,开始将车上的菜搬进后厨。
厨房正中央是菜桌,灶沿着墙边砌,一边两个。郭阮腿脚不便,两人进来她才刚刚将菜切好,又得转头端去灶边,忙得晕头转向。
李修见状,急忙接过郭阮手里的东西:“诶,阮姐我来,你脚还没好,先去烤火吧。”
“那怎么行,本就是我俩一起。” 郭阮固执道。
“没事的阮姐,你在旁边指导我就成,你这伤不宜走来走去。别为了这几两银子搞得更严重了。”
“不会,我的伤我自己还不清楚么,就崴了一下罢了…阿琢?!你在做什么?”
两人交涉间,沈琢已经下手烧锅炒菜,闻言头也不回道:“阮姨你歇着,我来替你。”
李修担忧道:“你,你能行吗?沈老弟,这可是大宴。”
“放心。”沈琢回答,手上忙活得有模有样,“阮姨你就在菜桌边别动,若真想做什么,便帮我们把菜处理一下。”
郭阮拿起刀,又迟疑的放下:“阿琢,还是我来吧,你都没怎么下过厨……”
“没事,曾公寿宴两个人尚且忙不过来,更何况李大哥一个?我今天本就是来给你打下手的,你做不了我自然要帮忙。”沈琢说着便将另一边的五个砂锅洗净,放在炉上,“再说,有你和李大哥在旁边指导,也没多难。”
“好…你把童子鸡连同鳖一起放进砂锅里去。”郭阮叮嘱道,又给沈琢准备好需要的辅料,如此一来也省事得多。
李修见状,也觉得没什么好担心,便开始弄自己负责的菜。
所谓童子鸡和鳖煲汤,便是取‘返老还童’之意[1]。在火上接连不断熬两个时辰,中间还得控制火候,这在电子化炉灶的现代十分简单,可对沈琢,来说这种土炕头烧柴火却十分的难,导致他在做事的时候时不时得去看一下砂锅下面的火。
看着沈琢有条不紊,郭阮放下一半的心来。她帮忙处理南瓜冬瓜等瓜果蔬菜,又得空尝了砂锅里的汤,出乎她的意料,香味浓郁、味道鲜美。
一个时辰之后,沈琢开始弄别的菜。那几条手臂粗。长的青鱼此刻已被剃了鳞破开肚躺在案板上,刚死不久,嘴巴还在微弱的一张一合。
他调了点腌料涂抹鱼身,随后划了几刀,鸡蛋混合面粉拌匀涂抹,等油热好时下锅炸,变为金黄的时候捞出。随后将辅料煸香,再用糖和醋调汁淋一遍。一时之间,屋内香气四溢。
“怎么不清蒸?”郭阮一见着急道。清蒸较为稳妥,只需要把控时间和火候。如今做这糖醋鱼,一不小心便会焦糊难吃,没点经验是很难掌握。
她稍稍试了一口,狐疑的看着沈琢,她实在不敢相信,前些天还傻着的沈琢一朝好起便能做出这种上席的苏帮菜。郭阮放下筷子,面色凝重却又有些迟疑的问道:“你,你真是沈琢?莫要骗我。”
作者有话要说:
【1】网上资料参考
第11章 寿宴(六)
“当真。”沈琢眼珠一转,趁着得空蹲下身拍拍郭阮的膝盖道,“阮姨不是让我读书?我便是在书上看见的做法,今日第一次试,你就说好不好吃?”
“好吃。”郭阮还未开口,李修却先道,“阮姐,我记得你以前说江南那边有道菜,叫做‘松鼠桂鱼’,酸甜可口状似松鼠,是这样的吗?”
“是,也不是。”郭阮看着沈琢,微微松口气道,“这菜的确有名,不少民间菜谱上都有记录,是我多心了。不过你有这天赋,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确实,沈老弟,太好吃了。”
沈琢起身笑道:“其实我看的不全,上面还说要将鱼身交错划刀,可我看不太懂,便只好随意划了几刀。”
其实他不是不会,只是太过复杂。开宴在即,五条青鱼他弄不来,况且就算是再有天赋,也不可能表现得同老师傅一样熟练,那样才最引人怀疑。
既然已经过来了,便好好生活。能找到回去的方法便回去,找不到他也不能就这么得过且过。不然便是浪费了老天爷给他活下去的机会。再说,这里也挺好的,山清水秀,所谓烟火人间,不过如此。
“上菜了,好了没?”前堂有人来催。
李修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将锅中的鸡蛋和面条一桌分一桌的捞出,端在食盘上,又把蒸笼里的寿桃糕点一笼笼端出来:“沈老弟,咱俩送去。”
“行。”
两人将蒸笼里的盘子取出来,一盘九个寿桃,桃尖用红纸染过色,下头是微微烫过的白菜叶子,冒着热气,小巧可爱。
祠堂正中是红绸铺好的八仙桌,墙上还挂了一张大红纸,写着一个大大的‘寿’字。曾老爷子坐在主位上,笑眯眯的迎着各方前来祝寿之人。一个村子只有十多户人家,邻村关系好的也都来寿宴沾喜气,于是里面热闹万分,宾客络绎不绝。
“小沈。”岑南落座,随意瞟了一眼呈菜的人。
“岑大人。”沈琢对岑南的熟络稍微有些不适应,但又不能掉头走开,便让李修先回后厨。他看了眼岑南,又见对面是裴长渊,身边还坐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裴先生。”
裴长渊抬眼颔首示意,沈琢又和岑南聊了片刻,方才回后厨继续忙活。
所谓‘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在上等席面里,是要用冬瓜与南瓜雕花蒸菜。而农村简陋,两样便只做成普通的农家菜。随着这两道菜上桌,寿宴正式开始。
三人为以防意外,便待在厨房用剩余的时蔬炒了个青菜,烙了几个麦饼就着秋末就开腌的咸菜吃。
午后,天沉了下来,鹅毛大雪满天飘。外头热闹声渐渐淡去,碗筷碰撞装进大盆里,倒入热水在祠堂后墙清洗。
李修吃饱喝足,见锅里还剩了几个麦饼,不由得问道:“我能带几个回去不?这也太好吃了,比我平时吃的要香得多,你怎么做的?”
沈琢笑道:“只是感觉而已,感觉面团的筋道,我也不知道为何。”
“有天赋。”李修咬着饼,鼓起腮帮子嚼道,“来福客栈午厨可能不做了,沈老弟,有没有兴趣?要是有的话,我带你去?”
“可以吗?”沈琢双眼一亮。
“我下次去的时候,替你问问老板娘的意思。”李修拍拍胸脯道,“放心吧,包我身上。”
“多谢李大哥。”
沈琢再问了点细节,便跟着大家一起收拾厨房,只是收拾到一半的时候,他发现郭阮不见了。
明明他出去回来还在的,刚刚光顾着和李厨子说话,没注意郭阮。
正想去找,沈琢便在厨房门口和曾全打了个照面。
“曾伯。”沈琢并不喜欢曾全,昨日在祠堂,虽说曾全出面解围,但出来的时机却很巧妙。明明一直在后堂听着,偏要等到吵了起来骂到曾家人的头上,曾全才出来。
说到底,对方只是顾及着曾家的面子,实则并未待郭阮有几分真心。他本不欲多接触,但奈何对方是村长,又是曾家人,他只能表现得恭敬些。
曾全看了他一眼,伸手指着沈琢和李修道:“你们俩同我过来,老爷子要见你们。”
两人稀里糊涂的跟着曾全到了曾家院子。推门进去,就见外围站着岑南和裴长渊等人,曾公坐在八仙椅上喝热茶,旁边是曾家子孙。而院中间,郭阮跪在地上,身前搁着一个砂锅。
曾全将院门关闭,弯腰道:“老爷子,人带来了。”
曾公放下茶,探头眯眼道:“你就是郭阮养着的那孩子?叫什么名字?”
“沈琢。”
“好名字。”曾公摸了摸胡子,随即突然白了曾全一眼,“赶紧的,人还在这跪着呢。老头子今日做寿,你们给我整这么一出。”
曾全颔首,转身走到沈琢面前,忽然将他推向前,摁着跪下道:“今日寿宴上的这汤,是你做的?”
“是。”沈琢被死命摁着,后肩一股麻,他隐隐冒了点怒意,“阮姨腿脚不便,我来动手,有什么问题吗?”
“你胡说!”一个尖锐的声音冒出来,叫喊道,“这汤我家男人曾经带我去江南喝过,里面的料是那老厨子的秘方,你怎么可能做出一模一样的味道?!”
沈琢皱眉,回头一看便见张大娘哭喊着的嘴脸。她急忙上前,哭诉道:“这肯定是她犯懒私自请外面的厨子,曾公!您想想,一个刚好的傻子,怎么可能做出和江南名厨一样味道的汤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