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他发现自己身边好像升起了一阵雾,将他和这个世界隔绝。痛感加重,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飘飘欲仙。两边似乎在他脑海里极力的拉扯,想要将他一分为二。
这是…他成功了吧?!他要过去了!他终于可以去看看,那个所谓的‘极乐’……
“宋然。”
似乎有人在叫他,是谁呢?是谁呢?宋然抬眼看,依旧是朦胧一片,周围的景色像变成一道道光影,迅速地从他身边掠过。
“宋然。”他又听道那个人开口,这次他认了出来,是沈琢在说话。
像是有什么东西打碎的声音,只一瞬宋然没有听清,他心倏地一跳,一股不安没来由的涌上心头。他喃喃自语:“要离开了……”
下一秒,手腕间的力道消失,他失重般的往后栽,抬手一看,发现红绳被割断了。雾一般的屏障在他周围碎裂,宋然撑起身子,看向沈琢。对面的人手掌鲜血淋漓,一块白玉碎片被他紧紧的捏在手里。
像是梦碎。
“你…你反悔?!”
沈琢甩掉那股眩晕感,徒自笑了起来:“这种没风险的事,我为何要答应去做?好不容易才活过来,沈道长、阿琢他俩给我的命,我没理由陪你去赌。”
宋然不复之前的温文尔雅,聚起最后的余力朝沈琢扑过去,像个疯子般重新将沈琢拖回阵眼:“你是不想要泉州城的百姓了么?”
见沈琢不答,他笑声尖锐,仿佛入了魔:“还是说,你根本没把我们当人,你把这当做梦境,把他们都当做你黄粱一梦里的过客?!还有霍大人…真可怜,你居然当你们两之间的感情只是一个梦!”
听到霍遥的名字,沈琢拼命回头,只见阿容在一旁,牙关紧咬,长渊剑直插进地下,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你以为割断绳子就能破坏我的阵?做梦吧!我只不过是怕你跑了,系个东西而已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宋然的发髻散了一半,死死地摁住沈琢,眼神炙热,“我说了,整个局都在我手里,就算来了人又如何,他们敢对泉州城的百姓动手么?如今只怕是万民缠身,脱不开来救你!”
沈琢忽然举起自己的手,被割破的地方血肉外翻,混着血白玉碎片在宋然跟前晃了两下,他还未反应过来这是什么东西,就听见身下人道:“松寒玉石,你不觉得很眼熟么?”
宋然错愕,下意识转头看向道长跟前,玉佩仍旧纹丝不动的摆在蒲团上:“不可能,你不知道我要用它。”
“我是不知道,所以,是有人帮我偷梁换柱啊。”沈琢尾音拖长,像梦魇般落在宋然耳边。他愕然,倏地看向阿容:“你背叛我?”
阿容揉了揉眉心,缓缓抬头,眉目凌冽仿佛凝了一层霜。
“他从未听从你,又何来背叛?”
沈琢话音刚落,阿容便从原地站了起来,他快步上前,一剑下去,干净利落的割断了石室内的红绳,铃铛声顿时停住。与此同时,在宋然出神的片刻,沈琢蓄力一踹,将宋然从自己身上踹出几尺远。宋然撞在绑线的石墩上,连带着上席的道长身形一晃没稳住靠在老槐树上,惹得老槐树枝丫一颤,将沈衔玉的枯骨从神龛上扫落。
阵法顿时乱作一团。
那位念经的道长察觉情况不对,想要逃命,一道剑光一闪而过,一柄长剑钉在神龛架子上,拦住了他的去路。
所有的的声音在这一刻全部湮灭。
宋然吐了一口黑血,从地上爬起来:“你…你们…我居然被你们算计了。”
沈琢随意的将手往地上一抹,擦干掌心的血迹,阿容跑过来,将人轻轻扶稳:“有没有事?”
“想不到,原来他也喜欢你这张脸,居然轻而易举就被你勾走了心。”
“他确实喜欢我这张脸,”沈琢手搭上阿容的脸颊,让他偏过头去,多日前被沈琢抓伤的三道爪痕,如今已凝成三道黑痂。
“不过,撕破了皮都没扯下来的面具,人又怎么会是假的。”
阿容,从头到尾一直都是霍遥。
霍遥居高临下的看着宋然:“牢里那位,才是阿容。”
“不可能…你,你们一直都在做戏…”
“你知道玉佩什么时候给我的么?就在你眼皮子底下。”城墙上那个纠缠的拥抱,却是霍遥的情不自禁。沈琢面上骂着,披风下盖住的手早已十指交缠。温润的松寒石被送回他手里,他忽然就安心了。
“梁王世子权利滔天,若不全引来泉州,又怎么一网打尽。”沈琢忍者额角的钝痛,一字一句解释道,“你机关算尽,却唯独算漏了霍遥。我能轻而易举的认出假霍遥,一个阿容,就算易容术再高明,又怎么骗得过霍遥?”
“好,好。”宋然听完以后,随意的捡起红绳上滑落的铃铛,仿佛认输般有一下没一下的摇了起来,“真是令我拍案叫绝。”
他说着忽然起身,有些癫狂的走入阵中,嘴里念念有词:“我说了,谁都挡不住我。”
“我生你生,我死,你也别想逃!”
铃铛声清脆,宋然补上了最后几句经文,圆阵上原本干涸的血迹重新变得鲜红,狂风四起,老槐树落了满地的枯叶,神女像像是要活过来一般,眉目渐渐变得活灵活现。
沈琢手掌原本止住了血,如今却像是隔空被人划了一刀,血倏地重新流了出来,滴落在素白的衣摆上,绽开一朵朵红梅。霍遥想过去,却被沈琢死死地拉住衣角:“别去!”
“可……”
“那阵被我改了,神龛上敬着的也不对。”
沈衔玉的尸骨已经跌了下来,神龛上只有神女像和老槐树代表的神、鬼二位。霍遥又朝阵眼看过去,只见最初沈琢待的地方,地上已新添了三道血线。他原以为沈琢掌心的伤口是因为打碎了玉佩,如今却终于明白。
一阵寒风平地而起,吹灭了半数的烛灯,紧接着,神女像身上出现一道道裂痕,片刻后由内而外,碎成无数石块,瞬间散了一地,变成废墟。老槐树由动变静,树干弯了几分。
宋然仍旧摇着铃铛,须臾间,他双手痛苦的抱着头,长啸一声,在地上**:“极乐,极乐…哈哈哈哈…我来了!极乐……哈哈哈哈……”
“他疯了。”霍遥看了两眼,回头一看,发现沈琢不知什么时候也倒在了地上,煞白的嘴唇被咬破了皮,渗出血珠来,他眉头紧皱,双眼半开不合。
霍遥心一沉。
第116章 生死卦(七)
裴念收到消息时只觉得不是什么大事, 只要带兵将泉州围起来即可,可真进了城,才发现事情十分棘手, 远不止霍遥在信里说的那么简单。
刀使不得剑拔不了, 赤手空拳的对付百姓还得控制力道。
外面一阵厮杀的声音。兵卫所混杂着病疯子,步步紧逼,似乎料到他们不敢下手。滚滚雄烟从城头飘至城尾,寒风呼啸而过,卷着一地的废墟
“长渊呢,怎么还没出来?”
元白歌摇摇头,他们守在神女庙已经一个时辰,霍遥进去以后再没了动静。
“我去看看。”裴念走到暗门扣, 两个交叠身影轻身掠了上来。
“霍大哥, 沈大哥!”
元白歌欣喜了片刻,看着霍遥背上的沈琢又怔愣住。
还是裴念开口:“怎么都是血,宋然呢?”
“在底下, 疯了。”霍遥看着沈琢将闭未闭的眼, “他累了。”
“营帐就在城外,萧大人在等着,这是出什么事了?”说到现在,沈琢甚至都没开口,裴念自然发现了不对劲。
霍遥没回答,看了眼街上,只交代道:“城中有暗道, 尚有余孽, 你自己小心。”
“知道了。”
话音刚落, 眼前已没有霍遥的身影。
裴念:……
倒也不必走的这么放心。
“别睡。”霍遥掂了掂背上的人。
沈琢笑笑:“没睡, 就是被那老道士吵的头疼,不想说话。”
“嗯。”霍遥紧绷的下颌出现在沈琢视野内,他伸手摸了摸那几道抓痕,轻声问道:“疼么?”
霍遥想了想,总结道:“小猫挠痒。”
“我当时真的被你弄糊涂了,你好端端的点什么茉莉香,还连我说错长渊剑的由来你都不反驳。”沈琢哼哼两声,靠在他肩窝,“好在没让你失望,也没让宋然看出来,裴五裴六是不是知道你的计划,当时疯一般的拦着我不让进泉州城。”
“嗯。”霍遥承认,“里外全是宋然的兵,只有阿容一个切入口,裴四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我不想让你卷进来。”
“最后还不得是靠我。”语气里有小小的炫耀。
尾音像是猫尾巴,在霍遥心里挠了一下。偏生小猫还不知足,在他颈窝又蹭了几下,懒懒道:“好累。”
“快到了。”霍遥加快了步伐。
远处,萧钰已经在营帐口等着,带着阿烟和罗宁,仿佛盼子心切的母亲,沈琢没忍住笑了出来,他没什么力气,连笑也是轻的不能再轻。
“沈大哥!”阿烟和罗宁兴冲冲的过来,连带着萧钰也三两步冲上前,扶着沈琢的背:“怎么回事?怎么还背上了?”
沈琢看着萧钰起茧的指尖道:“卦象破了吗?”
萧钰愣住,低声道:“…破了…”
不仅生死卦破了,其他什么卦象也出不来了。
“是我学艺不精。”他说着,让开路,看着霍遥道,“我套了车。”
霍遥抬眼,萧钰将松寒玉取了下来塞到沈琢手里:“信已送至灵蝉寺。”
阿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总是心慌,她连忙道:“我也要回去。”
“我没事,没必要这么急着回去。”
沈琢咕哝道,霍遥当做没听见,只是跟着萧钰将人背上马车,道了句谢后,又说:“沈衔玉的尸骨在神女庙。”
萧钰一愣,点头道:“多谢,我去收殓。”
车里贴心的铺着厚羊绒垫,躺在上面只觉得骨头都要散了,沈琢觉得好笑:“你也太小题大做了。”
霍遥没接话,只盯着他道:“你脸色很不好。”
“都说了,是被经文吵的。”沈琢望向车外,发现只有裴五一人跟了上来,“诶,裴四和裴六呢?”
看了眼霍遥,裴五才敢接话:“四哥去西梁口受了伤,裴六留在城里帮裴少爷。”
“受伤?”
裴六道:“进京城的路被世子拦了,四哥转去西梁口借裴少爷的名义向京城发急报,所以援兵来得迟。”
“难怪。”沈琢琢磨着,手已经被身边人拿起来,湿毛巾擦干净指甲里的尘泥,冰凉的药膏抹在伤口处,一股灼烧感缓缓冒出,他感觉再烧下去,自己手掌就能冒火了。
他找了个话题转移注意力:“为什么裴四裴五裴六都姓裴?”他只知道裴念是霍遥母族里小姨的孩子,因为家破人亡,被霍遥母亲接到身边。
“我们是夫人带大的。”裴五解释道,“将军手握重兵,养私卫会落人把柄。”
故而他们几个,都记在夫人名下。
说完以后,马车又重归寂静。只有车轱辘向前的声音,黏过洼地,泥水飞溅。车檐上的流苏白似雪,沈琢忽然想到一年前的雪里晴,那股酒香似乎就在跟前。
“霍遥,我想喝雪里晴了。”
“回京喝。”
“今日是我的生辰,你不是说要给我煮长寿面么?”沈琢说着便坐了起来,仿佛没事人一般瞪着霍遥,“你不会耍赖吧?”
霍遥不知道沈琢如今是个什么情况,头一次有些无能为力的感觉。
迟疑间,沈琢已再度开口:“我真没事,你瞧,就是宋然那个乱七八糟的阵法吵得我头疼。”
“他疯了。”
“那是他走到阵眼里去了,我没进去。”沈琢瞥了眼裴五,将车门关紧后,忽然凑到霍遥嘴边亲了一口,小声求着霍遥,“不着急,车走太快我也不舒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