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只是!”禁卫翻脸如翻书,当即不耐道,一面从背后解下几幅通令缉拿的小像来。
赵椟不敢大张旗鼓地搜寻解雪时下落,因而连小像都是含糊的,只注了些身长七尺有余,体貌清癯之类的小字,画中人长身而立,色如冰雪,一眼望去,但觉凛然生畏。
禁卫不知腹诽了多少次这海底捞针的行径,一面抄了小像,打起帘子去看——
正对上轿中人闻声回头,双眉被螺子黛抿细了,颇有些眉尖若蹙的意态,腮上薄施了脂粉,不可不说稠艳,只是那艳也是冷浸浸的,仿佛宿霜积压下,一支猩红的栀子。
那鼻梁比寻常女子高挺许多,直而狭,几如一管通透的白璧。
乌发掩映之中,逼视过来的,赫然是一双冰雪般清冽的瞳孔。
禁卫几乎被看得心里一怵,总觉得这张脸有些说不出的眼熟。
第66章
他心里既生狐疑,又哪里会客气?当下里将身子一弓,要往轿里钻。
谁知道前脚刚踏上轿沿,身后便响起一声暴喝:“站住,我看看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好你个庞五,也敢和老子抢人?”
那声音如两扇铜锣兜头一合般,震得人太阳穴狂跳。
庞五被指名道姓臭骂了一顿,暗骂了声晦气,抬头一看,只见角楼边隐隐探出个披甲的人影,黑黝黝的络腮胡四面支棱着,正是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
不是李广源又是谁?此人素性好色,结了不知多少风流债,又总端着个校尉的架子,最不好相与。禁卫只得将一口恶气吞进肚里,将手一挥,瓮声瓮气道:“既然是送鞋样子的,我也不唱这红脸,还不快去?”
左手边那轿夫立时唱了个喏,又去打那帘子。
庞五那双眼睛又蛇一样地流窜进去,但见帘子间晃过一只雪白的手,指节比寻常女子更修长许多,像梅枝着雪似的,敷了点薄薄的茧子,是常年执笔留下的字茧。他心里疑窦又起,还没琢磨出味儿来,就见那轿夫急匆匆地擎着那只手,把人扶下了轿。
这轿夫也对刚才闹的那一遭心有余悸,只用斗篷将轿中人一掩,如举伞避雨一般,只能看到风帽上镶着绒绒的毛边,行进间簌簌地翻动着,转眼就没进角楼里了。
他寻了个没趣,又暗恨李广源跋扈,解了腰侧的佩刀,泄愤似的在泥地上乱搅一气。
——他娘的,什么混账东西,眼皮都翻到天上去了。待冯将军巡视回来,定要弄点响动出来,将大伙引过去,好将这对野鸳鸯抓个正着!嘿,到时候姓李的还不得跟条野狗似的,光着两个屁股蛋子……
他心里乱糟糟的,不知翻滚了多少歹念,却听得角楼的方向有脚步声匆匆作响,定睛一看,却是那轿夫擎了两个酒坛子,满面堆笑地迎过来。但见那眼角油光光堆积着的褶子,在笑影里一皱一缩的,浑如收了茶围钱的龟公。
姓李的定然在上头得意起来了!
轿夫笑道:“各位军爷值夜辛苦,校尉大人特遣小的取了些酒水来,稍稍歇息则个。”
“也忒小气,才两坛,怎么够吃?”
“大人说了,他那里有的是好酒,不够小的便再去取来,定要教诸位军爷尽兴!”
“他倒是吃着碗里,还念着咱们兄弟杯里!呦,这酒我见过,平日里被他藏得结结实实,这回倒大方起来了?”
轿夫提在手里的,赫然是李广源舍不得尝的千金春,平日里谁要是胆敢摸上一手,稍稍嗅上点香气,都会被他怒瞪一眼,这会儿显然是色令智昏,交得何其大方。封泥已被挖开了,里头浸着支青竹做的酒提子,酒香一时阵阵翻涌。
做卒子的大多嗜酒,这些禁卫纵使心头怨气再重,也不免被撩动了胃里的馋虫,只见轿夫笑吟吟地拿酒提子在坛中一搅。
“哪位军爷先请?”
庞五心里憋着股怨气,正无所适从,这当头倒抢了先,当即将酒提子一把抄来,酒水淅淅沥沥泄了他满襟。临到嘴边,却手腕一抖,猛然道:“不成,要是将军待会回来了……”
轿夫立时会意,悄悄附耳过来,道:“大人方才特意提点了,将军今夜有要事在身,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这才请兄弟们尽尽兴,平日里倒并非他有意藏私,是怕出了岔子……”
就这么只言片语间,他手里的酒提子已经颤巍巍地翘了几记,不知哪个贪嘴的,已然鸬鹚似的撅长了嘴,趁他不备,将竹筒里的酒一口鲸吸去了!
“去!我的!“庞五忙斥了一声,一手护定竹筒,急急吃了口酒,那甘洌的酒味如一团烈火似的,直直烧进了胃袋里,果然是难得的好酒。正抢着吃酒时,他耳中却突然听得扑通一声响,像有什么东西远远地撞到了地上。
轿夫立时暧昧地笑了一声。
这笑里的意味,一伙禁卫都心知肚明,当下里用肩膀彼此推搡了几下,也笑起来。
酒酣耳热间,庞五那颗心倒像是打了摆子似的,一头泡在酒里,一头轻飘飘的,直要往角楼里飞——那里头这么大的动静,也不知道方才那小娘子娇怯怯的,吃不吃得消李广源那条熊瞎子似的莽汉!
他趁着同僚喝酒的当口,悄悄舒展了两臂,寻了个解手的托辞,一面魂不守舍地往城楼下走。那轿夫倒是看了他一眼,还远远地朝他敬了杯酒。
他两腿软绵绵的,如踩在云絮上,尿还没挤出来,人倒是鬼使神差地摸进了角楼里。
这角楼本是用来瞭望的,在此驻扎的时间一长,就在底下搁了草铺子,入夜的时候墙上点了火把,这时候反倒乌下来了,只能透过向外凸出的瞭望口,隐隐看见夜幕里翻出的一线绛红色,远远地镶在天边,蓬松松地四散着一圈金光。
竟然已经到了破晓的时候了。
他走了几步,脑子里那些发酵的酒意被风吹散了少许,便隐隐察觉出不对来了。
怎么没有呼吸声?
李广源此人体壮如牛,行那事的时候喘气得堪比鼾响,素来被人所嘲弄,这时候角楼里静悄悄的,竟然半点人气都没有。
他正要去摸墙上的火把,脚下便哐当一声,踢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那东西应声滚出,撞在石壁上,脆响一声,仿佛从中迸裂开来,听声音倒像是什么瓷器,庞五骇了一跳,忙拿手去摸,果然摸着了个光溜溜的酒坛,上头湿淋淋的,大概是倒翻的酒水。
除了一缕浓烈到不容错认的腥气。
他警觉起来,一手歪歪扭扭地去拔佩刀,刚往后退了一步,手足便是一软,瞬息之间,便如煮熟的虾子般软倒在地——着了道了!
这时候他若是还想不明白那酒水里的问题,变成了活脱脱一呆子了。只是那脑中翻腾的酒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卷土重来,一举捉着他的腿,把他狠狠拖进了黑暗之中。
——哐当!
佩剑脱手跌落在地上。
火把这才后知后觉地亮了起来,照出一个立在墙角的人形。
他不知静静地站了多久,面色被照得雪白静悒,唇脂被拭去了,只是擦得不干净,留了樱桃汁液似的猩红的一抹。
他单手提着一柄剑,银白的鞘,朱红的缑绳。
这柄剑尚且没有出鞘的机会,但他的脚边已经倒卧了一个人形,乱糟糟的络腮胡被压在地面上,赫然是那易容成李广源的长薪鬼。
那训练有素的刺客,此时却四肢抽搐,手指发狂似的痉挛着,连从地上爬起来的余地都没有。
只因他的后颈上插了一根铜针,长约寸许,刺透大椎,只留一节锋芒毕露的针尾。
方才在轿上的时候,解雪时已经拼着脏腑受伤,强行逼出了这枚铜针。
袁鞘青意欲何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只有殊死一搏,才能有转圜的余地。
他不能,也绝不可能在这种境地下任人摆布。更何况,谢浚依旧身陷城中,袁鞘青未必会顾惜他性命,如果他落到了赵椟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京城虽不可久留,但也绝不能遂袁鞘青之意,正好趁两虎相斗,另冲出一条血路来。
那铜针被他牢牢捏定在掌心里,在长薪鬼取出城门钥匙的瞬间,他立足不稳,踉跄一步,借着风声的掩护,一手将铜针一推——
这根用来限制他行动的铜针,反倒成了一击制敌的利器。
直到长薪鬼轰然倒地的刹那,他肺腑间那一口强自压抑着的瘀血,才咳吐而出。
那血似乎源源不断,直到此时他依旧用手掌抵着口鼻,闭目片刻,从掌缝里淌出一丝黏稠的污血来。
即便如此,他心中依旧如明镜一般。角楼下的吆喝声已经沉寂了,想必是袁鞘青那边计谋得逞了。
这是唯一的机会!
第67章
他思虑已定,便毫不迟疑,当下一手提剑,借着角楼的掩蔽向下扫视一周。
方才那酒酣耳热间的吆喝声不知什么时候消散殆尽了,只余纸灯笼猩红色的轮廓,扑簌簌地打着摆子,虽不见其具体面目,但随风颠扑间,团团辐散着无数红亮的长线,甚至连城墙都烧红了。
除此之外,便是一片奇异的死寂。偌大城关,连一声犬吠都不曾听闻。
可见袁鞘青那酒葫芦里卖的,倒真是奇药。
解雪时心思缜密,当即意识到了这寂静里的不寻常之处——那几个乔装成轿夫的刺客,照理说早该趁此良机,分头去接应袁鞘青一行了。再不济,也应当有人上来向这假李广源索取城关钥匙。
事出蹊跷,必有不测!
他留了点心思,一路按剑而行,屏息以待。
眼见得石阶将尽,斜侧里旋出了一道红光,被提在一支竹柄上,晃晃悠悠,恰好和他打了个照面。
谁?!
解雪时一惊之下,下意识地拿剑鞘一挑,只听“噗嗤”一声轻响,剑鞘虚不受力,倒像是挑破了一层极薄的窗纸。
原来是盏小巧的红纸灯笼。
提灯人纹丝不动,只任由灯笼被一剑挑落,撞翻在石阶上,儿拳大的窟窿里,斜窜出一支火舌,将这灯笼的骨架照得纤毫毕露。
材质平平无奇,唯有形制与城楼外的殊异,呈莲花状,莲瓣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墨字。
解雪时面色骤变。
这灯笼乃是他亲手所制,他又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那还是在棠和三年,临近盂兰盆节的时候,赵株害了一场大病,风寒入骨,镇日里痉挛不止,几乎已经烧去了半条性命,解雪时一面不眠不休,揽求天下名医,一面亲手制了百盏河灯,遍抄经文,聊作挡灾祈福之用。
谁知这河灯竟是被偷藏了一盏,又在这当口出现了。
其间用意,昭然若揭——赵株的劫数,恐怕远远还没到尽头!
有个声音徐徐地含笑道:“太傅好生偏心,他有百盏莲花灯,独独不容我这一盏!”
解雪时冷冷道:“非我不容你,你又何曾容情?连这等鄙陋之物……”
“鄙陋?”那人道,“我辛苦偷来的,我爱重得很!”
他话里虽然带笑,其间怨愤之意,却如蛇吐信一般咝咝作响。
那张病芍药般的脸,这才出现在石阶尽头,乍看去唇红齿白,几乎透着股森森的鬼气。
几乎在他现身的瞬间,身后齐齐亮起了数百支火把,以冯绍方这首的这一支禁军,着轻皮甲,负铁臂弩,极尽轻装简行之能事,不知在黑暗里蛰伏了多久。
如今乍一现身,火把几乎照红了大半夜空。
他们竟然赶回来了!
解雪时心中微微一沉,心知是中了黄雀在后的伎俩。
“既然太傅不肯给我,我便还给他。”赵椟冷笑道,上前一步,一脚踏在红纸灯笼上,发出喀嚓一声脆响。
这一声似乎激起了他心中无法掩饰的暴虐欲望,令他大笑一声。
十三瓣莲花灯,在巨力下迸裂开来,无数支细细的小火苗从裂口里流窜出来,他连踏数脚,又用鞋底重重在泥地上一碾,一面喘着粗气,双目紧盯着解雪时。
“我把灯笼还给他,他也应当把你还给我!”
他疯态毕露,腮上的肌肉尚且因着某种压抑的力量突突狂跳着,两手更是摸索到了解雪时的肩上,逼着对方和自己四目交汇——
却无论如何都只能撞进一片黑阗阗的目光里,像是坚硬而光滑的琉璃镜,除却照出他自己的疯态之外,没有半分温存的余地。
解雪时一言不发,只上前一步,俯身去捡地上烧焦的灯笼架。仅仅是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就令他口角淌出一缕污血来。
赵椟目光一动,下意识地落在他丝缎般垂落的乌发上,两腮犹有未拭净的脂粉,看起来血色鲜妍,唇上狼藉的口脂混合着血水,纷纷淌到了襟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