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膳的时辰到了,李忠义在殿外候着,裴熠出门时与他错身而过,刚跨出一步,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顿了顿,从李忠义捧得托盘里端着药膳闻了闻,不待他问,李忠义便察言观色到了裴熠的用意,他俯身说:“这是贵妃娘娘带来的方子,御膳房根据陛下的饮食喜好稍作调整,陛下吃着不错,奴才便着人每日备上一点。”
雁南的药方,裴熠搁下药,点头说:“有劳公公,皇上龙体有恙,公公平日多加费心。”
李忠义忙笑着应声,“侯爷放心,奴才们都小心伺候着。”
*
出了大殿,天熙帝那番话始终盘踞在他脑子里,尤其是那句朕比不上先帝。
殿外的庇荫长廊里,司漠正与人说话,并未察觉主子已经出来了。
“我不过是想借你的刀来看看,不给就不给,你瞪谁呢。”司漠觉得自己很有眼色,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眼前这人年长他几岁,但无论从衣着打扮,还是说话口气都不是谒都的富贵公子哥,所以他同那人说起话来也愈发盛气凌人了些。
那人微微侧身让开了些,目光沉着,手里提着一把弯刀,他拇指压在刀柄上,好似随时准备要拔刀相向。
“你不给我看,那告诉我你家主子是谁总行吧?”司漠看着他的身形觉得有点眼熟,可一时半会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阿京看了他一眼,对这小侍卫敏锐的洞察力心生佩服,正要编个话茬给糊弄过去,见裴熠已经朝这边过来了,只好欲言又止。
“侯爷。”阿京颔首,朝司漠身后的人行礼。
裴熠与他隔了一段距离,眼神掠过司漠落到他身上,并未说话。
阿京说:“贵妃娘娘召世子入宫,不知侯爷可见着世子?”
果然随了他的主子,说句话还要拐弯抹角。裴熠回头看了身后的宫门一眼,说:“既是贵妃召见,想来是要用了膳才回的。”
阿京颔首,裴熠瞥见他手背上有一条骇人的疤痕,像是弓弩之类的兵器所伤,只一眼,裴熠便认出了他手里的刀鞘。
司漠牵了马过来,裴熠再次扫视了他一圈,随即翻身上马,临行前,忽然压低了身子,从马背上俯身看着他,冷笑道:“你这刀是个宝刀,世子待你挺好,好好干。”
阿京握紧刀柄,说:“属下职责所在。”
裴熠勒紧缰绳,迫近一步,转瞬之间,他身为一军主帅的凌冽就从透着寒意的双眼露了出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把戏,世子玩的得心应手。”
阿京心里一慌,低着头没说话。
踏云绕着他打了个转,裴熠拽着缰绳,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司漠说:“走了。”
司漠还惦记着那把刀,有心想问,却见裴熠面色不佳,话到嘴边又给生生咽了回去,离皇宫远了,他才愤愤不平的说:“凭他是什么刀,再厉害也比不上侯爷的朔风。”
裴熠握着朔风刀,想起了尘封已久的事。
当年老侯爷率大军赴脉岭关前,将这把斩敌杀将的朔风给了他,老侯爷半生戎马,那一战却让他的万千将士埋骨青山,裴熠在长达十多年的回忆里每每想起父亲远赴疆场的那一幕,总是不由自主的会看见父亲将朔风交付给他时的眼神,从那时起,他便将父亲肩上承载的大祁命运徒手接了过来。
裴熠小时候很少能见到父亲,但只要父亲一回来,他便黏着,那一日,他问:“父亲的刀给了我,遇上敌将如何应对?”
高叔稚的重甲坚硬无比,裴熠摸着甲硌的手疼。
他说:“你要记住,厉害的兵刃,不光是手里的刀剑。”
裴熠很是不解,他望着父亲,说:“不是刀剑,那是什么?”
高叔稚说:“你要成为一个真正的将军,你就会明白,但是你要记住,这把刀是你拨云见日的开始。”
裴熠双手拿着朔风,那一日风雪漫天,父亲的盔甲覆上一层凝厚的白毛,他用长满厚茧的宽掌摸在裴熠稚嫩的脸庞上,像诀别那样,让他第一次感受这位硬汉藏了半生的父爱与柔情,他笑着说:“在你成为大祁真正的将军之前,不要去寻找。”
裴熠掸去父亲重甲上的积雪,问:“为什么?”
“因为会绝望。”
裴熠至今都不明白父亲临别前说的绝望是什么?可他却隐隐感觉到,正是这种绝望,让老侯爷在那一战中再没有归来。
裴熠无声的驱马绕过巡城的官兵。
*
纪礼在定安侯府门口与裴熠迎面碰上,他见着裴熠,纵身一跃,从马背上跳了下来,正要抬手,眉间却忽然一拧。
裴熠上前一把抓住他往身后藏的手,掀起衣袖,华贵的锦服里藏着青红交纵的痕迹,纪礼的手劲没他大,挣了几下挣不开,便索破罐子破摔由他看。
“你打的?”裴熠转身看着司漠。
司漠一愣,这突如其来的锅不知怎么就甩向他了,“属下不敢。”司漠面色一变,垂首道:“纪公子是裴国公府的公子,更是谒都的贵人,侯爷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
裴熠半信半疑,司漠却抢过裴熠手里勒马的缰绳,“踏云饿了,我先带他进去吃点。”
他被裴熠那双炯目看的心头发麻,赶紧找个理由远离这是非地。
裴熠不傻,司漠这反应,说明这事就是跟他有关,他茫然了片刻后才松开纪礼的手,问:“你竟让他给打了?”
“也不是他打的。”纪礼放下锦服的袖子,说:“可能是我学的岔了。”
“怎么回事?”
“你上回说他爱钱,我给他送了一箱金子,用他教我的功夫跟人打了一架,结果......”说到结果,纪礼有些无地自容,明明在和司漠对招的时候顺手得很,不知为何跟旁人打起来却每一招都能被反制。
裴熠大约明白是怎么回事,他问:“你跟谁打的?”
说到这个纪礼更加无地自容,他左右看了看才低着头小声说:“李嗣。”
“李嗣?”裴熠重复了一声。
两人并排往院内走,原来纪礼迫不及待的想试一试近日来学的如何,正好遇上李嗣也在寻人比试,和李嗣一样,纪礼学的也是外家功夫,若是平常他也不会输给李嗣,只怪他自己,一心只想拿新招来战,结果被李嗣打成这样。
司漠的那套功夫是当年在禹州的时候,机缘巧合之下遇上了从脉岭关来的秦继年,秦继年是江湖上的人,若非是司漠的一时慷慨解了他的燃眉之急,算起来司漠也是朝廷的人,他本不欲生出瓜葛的,但无奈却是是有恩情在,所以秦继年将那一套独门的功夫尽数传授给了司漠,按理说纪礼若是学了去,定然不会输给李嗣,想来还是司漠在招数上动的手脚。
作者有话说:
这本从写到修改都太费精力了,加上最近公司出了点事情,所以真的很抱歉,速度确实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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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窥光(九)
“修竹呢?”裴熠有些日子没见他露面了,见到司漠在喂马便问了一句。
“还在查萧公子呢,晨起见他匆匆忙忙拿着几本书出了门。”
他捞起一把稻草送到踏云嘴边,逗着良驹笑说:“禹州可没有这么好吃的草。”
裴熠脚下一顿,蹙着眉倒回两步,“他查人什么时候这么慢了?”
踏云胃口大好,很快就吃完一把粮,湿濡的马鼻蹭的司漠掌心发痒,他浑不在意的说:“大抵是萧公子的身份格外难查吧?”
裴熠凝眉思索了片刻,问:“他拿的是什么书?”
“我一看到字就头疼,没有细看,好像是庄先生的书。”司漠直起身子,顺着踏云的背上的毛往下缕,说:“他还叫我多读书,说是书中自有颜如玉,我看,书里只有骗人的鬼。”
他废话说了一通,都是对书本的厌恶。
裴熠知道他的德行,听到这里便不予理会。
自从在禹州重遇修竹,他便弃笔从戎,从此只与刀剑相伴,而他的那身本事,也不负所望,练到了炉火纯青地步。
谢家书香门第,祖上未有过武将,禹州时裴熠有意曾提起过,倘若修竹愿意,他会请当时禹州最富盛名的先生继续教他诗书,可他却已然拒绝了,其中的原由是什么,没有人比裴熠更清楚。
晚间的时候,来了个不速之客。
司漠因捉弄纪礼被裴熠罚没收了一年的零花钱,正因不服气在内院和裴熠动手,裴熠有心想让,步步留有余地,司漠却与他对招对的十分卖力,正当司漠的长剑挑过裴熠的长靴时,他下意识地旋身要拔出匕首,却摸了个空,难得他也有手误的时候,顿时收起招式,抬手示意到此为止。
石峰匆匆忙忙的进来,说:“侯爷,外头有人。”
裴熠眉头一蹙,抬首觑了长空一眼,“走的正门?”
石峰看向司漠,有些纳闷的抓了抓脑袋,说:“侯爷放心,府上护院属下已经换了一批,绝不会再发生失窃的事。”
裴熠:“......”
“可说了是何事?”
“那人说是替他家王爷传话的,属下见他面生便没让他进来。”石峰小心翼翼的说:“侯爷,您认识他?”
“王爷?”裴熠诧异的问他:“是成安王的人?”
石峰一时之间不知主子是怎么了,一会儿像是知道,一会儿又像是不知道,他被问的摸不着头脑,更加疑惑,只能如实回答:“是。”
裴熠皱了皱眉,没说话。
“成安王入京以来从不与咱们侯府往来,连面子上的功夫都不做,怎么这个时候堂而皇之的让自己的下属传话来了?侯爷......”司漠双手抱胸,满是疑惑的偏头问道:“他在想什么呢?”
“看看就知道了。”裴熠把剑扔给石峰,说:“请他进来”
太后忌惮各地藩王兵权,借立后召回各地诸侯,北威军手握四十万军权,早已成了太后的眼中钉肉中刺,她想学古代帝王杯酒释兵权,可成安王生来就是皇亲,她也不是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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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兆府前天发了诰谕。
天熙十五年,八月十五。
时至夏末,秋老虎回笼,宫人们都穿着薄如蝉翼的素纱禅衣,天熙帝和赵太后的轿撵一前一后,关津跟齐澄率领禁军和巡防营的人保驾,浩浩荡荡的从皇宫移驾至宝月楼。
月夕宴是大祁圣祖年间保留的传统,京中四品以上的官员皆需参与。
天熙帝难得有了些气色,今日他身着一件亮黄色的锦袍,上头绣着沧海腾龙的图案,那龙栩栩如生,晶亮的双眸似是在洞察着席上众人的一举一动。
宝月楼自圣祖年间诸如迎春除夕,月夕夜宴等节日礼贺均在此处,宝月楼临着护城河的下游,这一夜河上飘着一望无际的祈愿灯,将河中心的画舫也映的灯火通明。
裴熠到的时候,只有成安王的席上还空着,天熙帝侧耳听燕贵妃掩面轻语,不禁眉目含笑,纪礼因为裴崇元的关系,难得坐的端正,好容易见裴熠来了,连忙冲他龇牙咧嘴的使眼色,裴熠偏头朝司漠说了句话,朝见圣上后便直接入席。
纪礼觑了他老子一眼,挪近了些说:“我还以为你会称病不来了。”
裴熠抬颌,“这种场合,只要还有口气就得来。”
“等一下开席之后,挽月公主就会上来献舞,你有对策了没?”纪礼一脸担忧相,倒像献舞的不是大祁公主而是是什么夜叉老虎之类。
裴熠望了一眼座上唯一的空席,说:“是福躲不过。”
这话不轻不重,恰好落进与他比邻而坐的霍闲耳中,他轻嗤一声,倒是难得没有接话。
“福?”纪礼正欲拍桌子,碍着是皇家的宴席,抬上去的手又硬生生的人给收了回去,他蹙着眉低声说:“太后用意明显,你看不出来啊?”
“看出来了又能如何?”裴熠侧身与他说:“还能抗旨不成。”
这倒是实话,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大祁谁说了算文武百官心里皆讳莫如深,今日的主角是谁,大家亦心知肚明。
成安王姗姗来迟,他似乎身体抱恙,面上带着病气,太后见他面色不佳,对他的晚来也并未加上半句呵责,命人叫御医备了碗药膳,言语间倒真有些“母慈子孝”的情分在其中。
太倚着凤銮,芷兰姑姑侍奉在侧,拿着孔雀翎的扇子扇着风,珠帘被带起一阵浮动。
赵同安说:“臣有事奏。”
天熙帝抬抬手,示意他直言。
“臣听闻成安王近日抓获了不少身份来历不明的外族人,不知成安王此次突感风寒可与此有关?”
赵同安年逾半百,却雄健异常,不愧是曾带过兵的老将,即使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但却叫他一字一句中气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