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望去,看着身上无一枷锁的段文甫,他突然觉得有些刺眼,走到戴丰茂旁边低声道:“找匹马来,把人尽快带回去。”
戴校尉当即质疑道:“就这么轻易放过他?”
当然不会。
季别云垂下眼,答道:“不,有一天我会让他带上枷锁,被关进囚车,真真正正地游街示众。”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所谓的复仇与匡扶正义都是一场镜花水月。
段文甫被带回了右骁卫大营。
自从季别云被擢升之后,营里便给他划了一片地方,与石睿所在的中军帐和主楼隔得很远,在西北角上。三栋两层高的小楼呈包围之势,荒废了很久,被打扫清理一番之后总算能住人,不至于看起来年久失修。
段文甫被他安排在东边一处没有日照的房间,由人严加看管。戴丰茂陆陆续续地找了许多刑具送进去,只用了半天时间,便将里面布置成了一间完完整整的刑房。
季别云进去看过一眼,比起大理寺的牢狱有过之而无不及。窗户全都被木板封了起来,透不进一丝光亮,绑人的木头架子和铁链也都粗上一圈,结结实实。审问还没开始,段文甫本人正被绑在上面,闭目养神。
他向来不喜欢这种刑房的氛围,一走进去便觉呼吸困难,因此只看了一眼就退了出来。
究其原因,或许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父亲也曾被这样严刑拷打过,而他父亲完全无辜。故而即使段文甫死有余辜,他也不太能将自己从记忆里抽离出来,只有躲远一些。
下午的审讯他也没参与。
戴丰茂领着人软硬兼施,上了各种刑,都没能从段文甫嘴里撬出一句完整的话,更遑论让此人承认参与了御史台一案。
上次去段府赴鸿门宴时,季别云便知道,段文甫不会在被动情况下透露任何真相。这人虽然没有良心,却有一身的自尊自负。二十出头便当上御史中丞的人少之又少,若这次御史台没出事,这人都可以在史书里被夸上一句年少有为。从那腐朽的金玉堆上摔下来,掉进泥坑,段文甫宁愿死都不愿低头。
晚宴上季别云激怒段文甫,从对方嘴里得知了些许柳家的消息,已经是不易,恐怕此后再难挖出其他消息了。
更多的真相还得回灵州找。
不过他必须将段文甫这人握在手中。
为的是不让这人东山再起,等到日后柳家翻案时,他需要段文甫作为凶手承担罪责,并且让段文甫把这次逃脱的罪名重新担上,两罪并罚。
戴丰茂今日兴奋过了头,审讯结束之后即使没问出东西,也跑来他面前邀功。
“头儿,我布置得不错吧?才半日而已不必灰心,我还有很多法子,保准让段文甫生不如死。”
季别云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一句,停下收拾房间的活计,正色道:“你是想从他嘴里撬出证据,还是只想享受折磨别人的乐趣?”
戴丰茂猛地冷静下来,但反常地沉默了一会儿,压低声音问道:“我觉得你不够心狠。”
“那不一样,”他疲惫地叹了口气,“如果真的将他定了罪,我比谁都希望他生不如死。我想说的是,可以对他用刑,但别以此为乐,我不想看见你陷进杀戮之中。”
戴校尉终于反应过来,艰难地思考了一会儿,“我懂了,你放心,我还有其他正事要做,折磨段文甫其实也没什么意思。”
季别云放下心来,嘱咐道:“在旁边修个牢房,平日将他关在里面就行了,注意别让这事传出去。虽然元徽帝和万良傲都放弃了此人,但我们滥用私刑一事也摆不上台面。”
“我知道了,”戴丰茂低头擦了擦手上沾到的血迹,一边问道,“这几栋楼都已经收拾出来了,你今天还回悬清山住吗?季宅呢?”
他一时间难以抉择。
虽然和观尘冷战,但他对悬清山的感情称得上眷恋二字,不太想离开。但他已经回到了军中,如果再随时溜去悬清山,恐怕不太称职。至于季宅……昨日徐阳去悬清寺给他送药材时说了,那位世子十分锲而不舍,每天都会去季宅等着,就为了见他一面。
……头疼。
季别云本想冷处理,晾着世子一段时日说不定就消停了,然而事实证明根本消停不了,反倒愈演愈烈。他还是不能一味逃避,看看哪天得空,回去一趟说清楚最好。
他握着鸡毛掸子出神,一想到自己离开悬清寺之前没和观尘道别,就有些后悔,整个人都颓丧了几分。
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上一面了。
“就在军营里住下吧,好歹也是个将军,总不能大半时间都不在营里。”说罢往屋外走去。
戴丰茂察觉出少年不太对劲,多关心了一句:“那需要和观尘大师知会一声吗?”
一听到观尘两个字,季别云忽的停下了脚步,像是在犹豫什么。片刻后转过身来,问道:“襄国公如今在哪儿?”
“啊?当然是在宸京啊。”戴丰茂不太理解少年为何问起这个,却还是详细答道,“前几日从相州回京之后便一直没离开,不过倒是天天进宫,今早还反常地上了早朝。”
季别云点了点头,欲言又止。
自己问起这个,其实是想知道观尘有没有真的去见了万良傲,但他又说不出口……那的确是观尘自己的事情,他不可能什么都要掺和。
明明已经将段文甫抓了过来,他却还是心烦意乱。
季别云有些泄气地将鸡毛掸子随手扔在了桌上,大步朝外面走去。
“好端端的怎么生气了,你去哪儿?”戴校尉在后面喊道。
他一有烦心事就想动武的习惯还是没变,没好气答道:“去找石将军切磋武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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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已回到右骁卫,季别云也不好再称病告假,第二日老老实实起了个大早去上朝。
候在永安门外时,季别云总觉得有许多双眼睛正注视着自己。众臣聚在此处,大多数都三三两两结伴谈话,就他是孤零零一个,没个熟人,也没人愿意上前结交。
他感觉自己像是异类,还是被人瞩目着的异类。
猜也猜得到那些人在说什么。
御史台一倒,他在文武百官之中算是彻底名声大噪了。当初明面上被贬离宸京,没过多久又杀了回来,等到他一纸状书将御史台告到刑部之后,众人才反应过来他和皇帝配合着演了一出戏。当然,这出戏演到最后分崩离析。
在众人眼中,元徽帝被迫彻查了御史台,又补救一般大肆封赏万良傲,皇城这几日完全笼罩在君臣抗衡僵持的阴影之中。
看起来,季别云一开始就像是冲着搅乱局势来的。幸而大梁如今没有敌对国家,不然这人指定是从别国派来的奸细。
季别云认真想了想,觉得自己对于大梁而言算不得栋梁之才,倒像是危害社稷的祸水。
他也不想的,罪过,罪过。
进了敦化殿后,他竟刚好站在襄国公斜后方。
万良傲同传言中的形象很不一样。他原本以为会是蓄着虬髯、挺着将军肚的粗糙中年壮汉,没料到竟然身形颀长挺拔,孔武有力,侧面看去长相也极其出众,除了眼角皱纹不见丝毫老态。和三十四岁的元徽帝比起来,精神反倒更好一些。
老妖怪。
季别云暗自骂了一声,皱着眉头,不动声色地嗅了嗅,但他并没有闻到脂粉香。
奇怪了,那封信上的脂粉香味又是哪儿来的?
一场早朝季别云始终心不在焉。
被元徽帝叫到名字时有些茫然,不过好在皇帝并没有公开找茬,只是夸了两句他去刑部告状一事,睁着眼睛说瞎话。夸他敢于先众人而为,实有一番孤勇气概,若没有他状告一事,也不会有民心所向彻查御史台之后续。但他才被擢升,因此元徽帝也暂时不给封赏了,希望他能继续为朝廷鞠躬尽瘁。
虽然皇帝语气并无异样,但季别云从里面听出了十成的阴阳怪气。
一想到元徽帝心里有多气,他也不计较对方抠搜得连赏赐也不愿给了,规规矩矩地行礼谢恩,顺带暗自骂两句对方乱赐婚的可恶行为。
只是在他谢恩时,余光瞟到了前方异样,万良傲转过头,若有若无地低头看了他一眼。
老妖怪,看什么看。
季别云起身时毫不服输地看了回去,那老妖怪挑了挑眉,竟露出一丝笑意。
怪恶心的。
直到散朝时,他都还觉得浑身难受。
万良傲那一笑意味深长,他一瞬间感觉到自己所有想法都暴露无遗。若说丞相方绥是个老狐狸,那此人更像是修炼了千年的黑心豺狼,已经成精了。
作者有话说:
老妖怪正式出场。
第83章 观天象
今年夏日,大梁各地纷纷少雨干旱。
宸京也是如此,自从入夏以来就下过三五场雨,炎炎烈日烤得各家水塘都快干了。不过宸京整个城池没有一块地是用来耕种的,吃穿用度全从其他地方运来,因此百姓最多也就每日抱怨天气炎热而已。
真正饱受困扰的是京畿之地。因缺少雨水,田地里都干裂了,先前种下的庄稼眼见着就要旱死,自己都没得吃了,还记挂着秋后送进宸京的粮食该如何凑齐。
京畿之地和大梁各处的饥荒悄然出现,再化作一封封奏章送入宸京。事态愈发严重,因此宸京也终于陷入了一丝恐慌之中。
季别云在右骁卫军营忙了两天,终于等到了休沐的日子。他打算回一趟季宅,跟世子说清,但不知为何他一想到那场面就觉得没底气,甚至有些畏惧。故而提前约好方慕之,让人陪他回去,添一添气焰。
两人回去时,恰巧路过了季宅附近那家酒楼,季别云当即勒马停下来,拉着方少爷一起进去买些点心。
御史台一案结案之后,谷杉月如之前所说去了那家酒楼学习厨艺,掌柜的并未刁难,甚至将人接过去住下。
季别云还没有照顾过这家酒楼的生意,既然路过,必须得进去一趟。
然而进店之后才发现酒楼人手不够,跑堂与后面厨子都像是忙不过来的样子。一打听才知道,就在今日清晨,掌柜的带着一些伙计前去相州施粮救荒了。
“相州饥荒这么严重吗?”季别云之前听闻过,但身在军营不知晓详情。
跑堂小伙点了点头,“是啊,本就旱灾,相州还得供着襄国公呢。国公爷人不在相州,可府里的供应不能拉下……我们也不好评说,只是相州百姓实在苦了些。”
季别云这才想起来相州正好就是万良傲的食邑。的确,就算饥荒再严重,该上交的还是得上交,就算告到元徽帝面前也是万良傲理所应当。除非襄国公本人良心发现,减少对食邑百姓的赋税征敛。
然而万良傲显然不是什么有良心的人。
一旁的方少爷低声斥了一句,抬头问伙计:“你们掌柜还缺人手或者粮食吗?我可以前去帮忙。”
季别云也有此意,但他身为将军,能拿的出来的钱少之又少,所有的身家几乎只有季宅这么一个院子。于是胳膊肘捅了捅方慕之,“你出钱我出力。”
方慕之从头到脚都洋溢着养尊处优的气息,任谁来看都是有钱的主。那跑堂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都缺都缺,我们掌柜去的是相州的红叶镇,两位贵客一到那里便能找到他们。”
两人索性不回季宅了,立刻联系了一家商行。方少爷动用了这么些年来攒下的体几钱买了不少粮食,又租了一列马车队伍,浩浩荡荡地往相州去了。
幸而相州紧邻宸京,过去并不需要多长时间,等到他们到达红叶镇时也才晌午。
季别云没到过相州,如今来了却发现此处与京城天差地别。一个是众生挣扎的干涸疮痍之地,另一个则是钟鸣鼎食歌舞升平的金玉之所。
他忽地想起在定州督军时卓都尉对自己说过的话,此时结合着眼前景象,只觉那些话当真有道理。四海之内虽无战乱,但离清平盛世尚远,而宸京作为天子所在,集天下繁华于一身,提前享受到了盛世光景。
所谓盛世无饥馁,可望向随处可见的饥民,季别云终于理解到了卓都尉言下之意。
方少爷骑在马上朝他靠近了一些,“看着挺揪心的对吧?大梁如今国力正盛,可这里就连小孩子都面黄肌瘦的,人人眼里都没有光亮,像是对以后的日子毫无期待。”
季别云没说话,默认了。
“有时候我也在想,江山尚未一统的时候,处处战乱日日打仗,大家都是一副吃不饱的模样。可先帝费了好大功夫建了大梁,许多人还是吃不上饭,这该怪谁呢?”方慕之像是说给他听,也仿佛自言自语,“是该怪穷奢极欲的世家贵族,还是怪大梁无圣主明君将天下带入繁华盛世,抑或怪天公不作美,降下灾祸?”
是啊,怪谁呢?
如果真的细究下来,除了那些亲历苦难的百姓,仿佛每一个人都有罪。
不可否认,先帝的确有魄力,短短二十年便将满目疮痍的大梁修补齐整。但那只是表面安稳,如今他老人家已驾鹤归西,只余大梁内里藏着的陈年顽疾。至于元徽帝,虽然即位不久,但已经能看出连守成之主都够不上。若在位时不将家底挥霍得一干二净,便已经是积德了。
帝王尚且如此,官场之中从上至下,尸位素餐者并不鲜见。人人都有一己私欲,其中良心抵不过私欲的,便会向下侵占更底层之人的利益。
季别云在一瞬间想了许多,心中沉重,却转头故作轻松道:“都说当局者迷,你从小生活在宸京,竟也看得如此清楚。”
方慕之叹了一声:“越清楚越是痛苦。我知自己没有改变大梁的能力,做不到我爹那样匡扶天下,所以想得太多对我而言也是一种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