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日最远,就是在那院子里转一圈,田里也不去了,日上三竿起来吃了一顿,就躺在床上打盹。
几个孩子问起糟鱼哪里去了,她也只道是猫儿叼了去。
此后小半月里,那两老懒懒散散在家里坐吃山空,孟茯也得以安心过了一阵子,翻看着祖父留下的医书,那不解的地方,便写了小纸条,拿给若飞兄弟,让他们送去给沈先生,让沈先生帮忙解释。
一来二去,孟茯与沈先生倒借着此事熟悉起来。
她觉得这沈先生果然是胸有大才,深藏不露的,又想着他有真本事,可偏因为这张脸,断了这科举路,不免是替他惋惜。
而沈先生见了孟茯如此敏而好学,还用那碳笔写得一手好看的小楷,于她的欣赏又多生出几分来。
若飞兄弟对于这医理,也有了些许粗浅的认知。
便是萱儿,跟着孟茯采药分拣,也学了些许,闲暇时候孟茯也教她认几个字,但到底是年纪小,孟茯对她并不是很严厉。
她这个年纪,就该是撒丫子放心玩的时候。
要说这光阴似箭,转眼竟已经是八月中旬了,那些个被县里强征去战场的男人们,竟然都回来了。
村里老少无不欢喜,虽隐约也听说了,是个什么公主嫁了过去和亲,又给陪嫁了不少金银财宝,才止住了这战事。
但大家并不关心,那都是遥不可及的事儿,眼下能一家老小团员,便是最好的事。
正好下半年没个什么好收成,女人们在家里带孩子伺候老人,合计着男人们也能去附近的采石场或是矿里做一回工,争取能赚些银钱回来,过个好年。
可有人欢喜,便有人难过,就说孟茯那小叔子姜德生,因为想要躲兵役,自己断了手,如今倒好。
仗没真打,他那手却是真残了,后悔不已,少不得也怨恨替他出主意的姜癞子老夫妻。
而这个把月里,孟茯又替几个妇人看了些小毛病,这千金手的名声便逐渐在十里八乡传开了。
镇子上刘员外家的大娘子来请,女儿十六岁了,还不曾来月事,叫她去看了一回。
她一个人出入总归不方便,便领了萱儿一起,也免得人说闲话。
可到底是年轻好颜色,让刘员外瞧见了,放在心里,叫他茶饭不香,家里的孙买办见了,猜了个七八,与他献计,“老爷膝下儿女双全,大娘子又贤惠,日子虽是过得美,可大娘子要掌管家事,哪里服侍得过来,何不抬一顶小轿子,接她进门来?”
他从前倒是有两个小妾,可都得病没了。
刘员外摇头,“不曾见过谁家的娘子还梳着姑娘头。”他可真切听了那个五岁的女娃儿唤她做阿娘。
孙买办连忙笑道:“您倒是忘记了,咱镇子上有个姓孟的大夫,去年不是死了么?这就是他的孙女,叫乡下那些个泥腿子骗了去,给人做后娘,活该老爷您有这福气,刚嫁过去还没拜堂,她男人就从寡妇家房顶上跌下来,死了。”
刘员外听罢,心中甚是欢喜,没曾想还是个黄花姑娘,又觉自己眼光好,但仍旧担心孟茯公婆不愿意,有些为难:“人家愿意放人?”
“怎不愿意,老爷不知道她那公爹就是姜家村的姜癞子,最是贪财好利的,哪里会不许?”
刘员外听了就安心,即赏了孙买办几个银子,打发他去办这事儿。
孙买办白捡了这便宜差事,高高兴兴吃了二两酒,打算去姜家村。
也是巧了,就在集上遇着孟茯的公公姜三旺,连忙过去拿了一条长凳坐过去,“恭喜姜老爹了。”
姜三旺正烦着,为了逃兵役,小儿子白白折了手,可如今又不打仗了,朝廷养不起这许多人,都给打发了回来。
听得有人道喜,只觉得对方是看自己笑话的。
只是回过头见了是刘员外家里的买办孙福,不敢惹,赔着笑脸,“你莫要取笑我老头,哪里来的喜?”
孙买办连与他说了自家老爷想要纳孟茯的事儿,还劝着他:“你当初不说将她做闺女养么?既如此有这样天大的好姻缘,你还有什么不乐意的?必然是对得起死去的孟大夫了。”
姜三旺也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
那孙买办继续说道:“不用我讲,你也晓得我们老爷在这梨花镇一等一的有钱人,家里的银子比皇帝还要多,你只管应下了,高高兴兴把人放了,数不尽的好处是有的。”
第16章
姜三旺哪里还有闲心吃酒,想与其看着孟茯每日跟那姓沈的先生搅和一处,不如去刘家做小,还能换一笔不菲钱财。
何况那姓沈的又穷又丑,吃饭还要靠村子里老小供给,没得个什么前途的。
他回了家,忙与老太婆商议,都觉得是天大的好事。
可两夫妻还没得及找孟茯,消息就传到了族长大爷耳朵里,只气得连忙将他喊过去说话,“你个挨千刀砍脑壳的,那刘员外是个什么人你心里没数么?好好一个员外郎不积德,尽做些丧尽天良,强霸乡村的勾当,你还想将你自己的儿媳妇卖给他,姜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个黑心烂肝的东西?”
姜三旺被骂得说不出话,只拉拢着脑袋站在一旁,嘀咕着:“她年纪轻轻,迟早要跟人跑,还不如趁早嫁了出去。”还能得点钱财。
“呸,你哪只眼睛看着的?她是愿意吃苦受累的,又把家里祖传的手艺捡起来,养活三个孩子不在话下,你如今也看见了,三个娃儿整整齐齐,比那爹妈齐全的还要像模样,她这样好心待孩子,你不感激她的恩德就算了,还想做这等伤天害理的事儿?那刘员外纳一个妾就死一个,你是不晓得?”
骂了一回,又好言劝道:“若飞若光也是好孩子,将来出息了,你是能享福的,你就做一回人罢。让她看着孩子们大了些,正儿八经给她找户好人家才是要紧事情。”
姜三旺心里只想,那几个兔崽子长大得等猴年马月,还不知自己有没有命活到那时候,何况又不晓得他们是要饭的命还是个什么命?
与其等他们那看不见的好处,不如先拿了刘家的银子揣在荷包里才是。
这里搪塞了族长大爷几句,便回了去。
夫妻商议一回,终不得主意,又舍不得刘家那头许诺的好处,就去找孙买办商议。
这孙买办也是个阴损小人,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说是欠了刘员外的五十两白丝银子,如今拿不出银钱还,让孟茯去给抵债。
为此,还让姜三旺专门画押做足了凭证,这样料想族长大爷不得不点头放人。
姜三旺拿着借据在手里,却只来找孟茯,“不管如何,你是姜家的媳妇,如今我欠了人家许多钱,只要你肯点头,就饶了我这条老命。你是大夫,做的都是善积德的好事,不能见着我不救。”
孟茯正端着簸箕在门口筛检挖来的半夏,听到他的话,头也不曾抬,“且不说你不止我这个儿媳妇,何况当初分家的时候说得清楚,您二老就是归天了,棺材板子也不会找我要一个铜板的,既如现在欠了银子,就不该来找我。”
她说着,起身端着簸箕进门,见萱儿紧随着要进来关辕门,只朝她使了眼色,嘴上说着:“你去看看,咱家的羊拴好没,别让它又去人家地里。”
萱儿却是没去池塘边,反而往族长祖爷爷家里跑去。
姜三旺自是不知,只推着辕门要进来。
“我是个寡妇人家,是不要什么名声的,可公公到底顾忌着些,不免叫人闲话了去。”孟茯也不拦他,往墙上捡了缝好的布袋子,一溜儿将晒干的半夏都装进去。
姜三旺只得将脚收回去,后悔应该喊了老太婆一起来的,但又不甘心被孟茯拿捏,索性一屁股坐在她大门口,死皮赖脸道:“你这是要逼死我,与其叫人来追债砍我的手脚,我不如跳进这池塘里淹死算了。”
这话哪里吓得住孟茯,她忍不住好笑:“少来吓唬我,您要真干跳了,我就是砸锅卖铁,也给你置办一副好棺材。”
姜三旺这种人,最是惜命,怎么可能真的寻死去?
何况这银子也欠的太巧合了些。
见她油盐不进,还说起了风凉话,姜三旺不免是恼羞成怒起来,只觉得孟茯着实歹毒,一个劲儿盼着自己死。
既如此,她不仁就不能怪自己不义,瞥眼见着篱笆下男娃儿们玩耍的粗棍子,大步往院子里跨进去,“我好话说尽,是你自己不听,怨不得我了。”
孟茯听着他的脚步,忙转过身,见他凶神恶煞举着棍子要打自己,吓得花容失色,“你要做什么?”
“自然是将你送到刘家去,人家好心好意轿子来抬,你不乐意,我就将你捆了去。”说着,手里的棍子就要落下。
大人手臂粗的棍子,落下来孟茯还不得昏死过去?
她也跟姜三旺夫妻打了几回交道,虽知道不是好人,但着实没料到能歹毒到这个份上,只怨自己大意了些,当下连忙拔腿朝门口跑去。
才跑到沈子房家的门口,就见着萱儿领着了族长大爷来,如见了救星,双腿越是卖力,朝他们奔了过去。
可姜三旺也红了眼,势必要将刘家的好处拿到手里,哪里肯放手?在她身后是穷追不舍,眼看着那棍子就要落在孟茯后脑勺上,一抹月白自众人眼前闪了过去,与此同时只听得姜三旺一声痛苦闷哼,人就倒在了地上,棍子滑落到了一头。
孟茯大惊,连停住脚步,心有余悸地回头看着,只见公爹满脸痛苦地躺在地上,沈子房站在他跟前,满脸怒意。“这也是太平盛世,哪里有你这样逼迫亲儿媳的?”
姜三旺被摔得头晕目眩,眼前只冒着金星,听到是沈子房的声音,一个激灵爬起来,又见族长连带村里好些人都来了,忙指着沈子房骂道:“你个奸妄小人,别以为我不知你心里如何想的?又穷又丑,就指望着我大儿媳妇好骗,想拐了她。”
只可惜话音刚落,没引来半点共鸣,反而被族长大爷跨过来拿手里的拐杖敲了一回:“你个孽障东西,自己不做人,便以为谁都跟你一个模样么?”
当下也不由他说话,只喊了人来绑了他,架着胳膊拖到祠堂里去,听候发落!
可孟茯心里还是不踏实,这一辈子都总不能顶着他家儿媳的身份吧?不然一辈子就活该被他压着。
她需要一个户头,
族长大爷虽将姜三旺押了祠堂里去,不过是训斥一顿,叫他长记性罢了,可于自己来说,仍旧是后患。
于是当下也趁着人多,只在族长大爷面前跪下,“大爷爷,我也不曾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却叫我遇着这样的事情。”与姜家必须有个决断,最好能自己分到户头,立了女户当家做主,要搬要走,来去自由。
说罢,抹了眼泪,见着若飞三兄妹都在,目光落到他们身上,“我与他们的爹是没有姻缘,但与他们兄妹三人却是有这母子缘份的。我祖父去了,便没有旁的亲人,所以才处处让人欺辱看低,我是不愿意叫他们再过我这样的日子,所以就算吃苦受累些,也要想法子让他们将来出息!可我就这样一心一意扶孩子们,我公婆还要这般算计我,叫我如何再安心待下去?当初哄了我家的财产便算了,也不过是拿给小叔家里,不算是流到外人手里去,但现在又拿我去抵债给人做妾,我还活着做什么?”
说着,忽然起身,朝着前面池塘边跑去,众人一惊,察觉出她是要跳塘寻死,忙去拦。
那沈子房追在追前面,众人也瞧见了,他那脚不沾地,跟戏文了说的天外飞仙们一样,飞过去一把将孟茯拉住。
可为时已晚了些,孟茯已经跳进去了,还连带沈子房也一并拽入池塘里。
众人吓得惊慌失措,孩子们又哭又喊,想要下去救人,不过将大人们拉住了。
现场一片慌乱,众人七脚八手拿了竹竿,又是下水的。
孟茯哪里可能真的死?她是擅长水性的,不过是想要让族长大爷给自己个好结果罢了。
是见着沈子房也来了,为了以防被察觉自己是演戏,结结实实灌了两口水,顿时只觉得那情况不妙,眼前一片模糊起来,自己的脚好像被下面什么绊住了,不听使唤。
她这才恐惧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
待她醒来时,夕阳从窗户里照射进来,撒在她胸前的被子上,只觉得这颜色甚是好看,心里欢喜。
还活着真好。
秋翠守在床榻前,见她睁开眼,连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谢了几回菩萨,才后怕道:“你要吓死个人,怎真的跳了塘去?你不晓得这水塘都是沼泽烂泥么?也亏得沈先生厉害,又会功夫,硬是将你从那沼泽烂泥里拽了出来。”
第17章
孟茯心想原是如此,难怪自己怎么说当时手脚不听使唤,原来是已经陷到了沼泽泥里去。
“沈先生和孩子们呢?”别救了自己,他自己陷进去了吧?
又不晓得自己有没有吓着那三个孩子,给他们吓出心理阴影,走了偏路,那自己这一阵子的努力岂不是白费了?
秋翠却看着她笑道:“他还能去哪里,自然是去了祠堂。孩子们也去祠堂里,你没有白疼他们,如今都只记你的好,还再三托我好好守着你,生怕你再想不通。”
然后起身凑到窗户旁朝外看了一眼,似生怕有人偷听她说话一般。
确定外头院子里空荡荡的,便低声笑道:“你二人当时上来,都湿了衣裳,沈先生紧紧抱着你,虽说当时为了救命,可这全身上下都叫他摸了遍,我琢磨着族长大爷喊了他去,正是为了此事。”
孟茯听得自己到底是连累了沈子房,急得连忙要起身,“他是个正人君子,好意救我,不该受我连累。”可到底灌了那么几口水,身子虚弱无力。
“他来村子里也不是一两日,大家当然知道他是谦谦君子,别的不说,就说都这般熟了,他也不曾跨过你家的辕门一步,可见就是个守正守礼的好人。”有些心疼地看着孟茯,“你也是个好人,他若真在老家没有订亲妻儿,你与他一处过日子也使得,就是不晓得族长大爷要如何处置?”
孟茯心里担心不已,强撑着一定要起身。
秋翠拗不过她,只能帮她穿了衣裳扶着起来,出了辕门才走过了池塘,就见沈子房来了。
两家的五个孩子跟在他身后,一个个欢喜,没半点悲伤颜色。
秋翠一见,忙要招呼孩子们过来问几句话。
沈子房却先一步上前,伸手过来要扶孟茯,“我来吧。”
秋翠愣了一下,松开手让开身,招了孩子们往家里去,既给他二人留了空间说话,自己也好仔细问问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