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总管有令,宣枢密副使刘伯温入内陈词。”不一会儿,门外就响起了连国兴略带紧张的呼喝,随即,有急促的脚步声在甲板上响起,门帘被侍卫从外边挑开,刘伯温一袭长衫,背着根竹蔑宽窄的荆条走了进來,屈身下拜,“臣,枢密副使刘伯温,叩见主公,望主公千岁,千岁,千千岁。”
“哼。”朱重九一看到那根竹篾,脸色就开始发黑,故意仰起头,不予对方任何回应,直到刘伯温按照标准的臣子叩见君王的大礼拜足了三次,才从帅案后走了下來,一把抽出对方背后的竹篾,狠狠折成了数段,“这下,你满意了,,朱某彻底成了恶魔屠夫,名字可以止小儿夜啼。”
“微臣一时疏忽,居然安排陈友定去接管泉州,的确难辞其咎,请主公按律责罚。”刘伯温难得老实了一次,既不反驳,也不求饶,躬身下去,任凭处置。
“狗屁,按律,按律你当然一点儿错都沒有,调遣谁去占领泉州,谁去占领港口,都是你这个枢密副使职权范围内之事,而朱某也在调兵遣将的命令上用了印,过后出了篓子,又怎么能把责任都往你头上推,,姓刘的,行,你狠,你什么都算计到了,你就不怕在青史上留下屠夫之名,。”朱重九怒不可遏,将手中竹蔑折了又折。
如果不是手中沒有足够的谋士可用,他真的命人将刘伯温按在甲板上,先狠狠打一顿再说,这厮现在就敢变着法子给自己当上,将來真的入主内阁,还不知道会干出什么胆大包天的事情來。
“屠夫之名,主公此言差矣。”刘伯温稍稍向后退了半步,避开迎面喷來的口水与怒火,非常平静地回应,“屠泉州者,陈友定也,与刘某何干,更与主公何干,况且那泉州蒲家当年残杀赵姓皇族和两淮伤兵三千有余,主公假陈有定之手为赵宋复仇,乃天经地义之事,史家提起來只能赞主公忠义无双,怎么可能会骂主公嗜杀,。”
一番话,居然说得理直气壮,把个朱重九气得脸色铁青,却找不出任何破绽來反驳,咬牙切齿好一会儿,才将早已揉碎了的竹篾摔到刘伯温身上,大声数落道,“你,你,我说的是你,我明白了,你果然是故意为之,你,你,你既然做下这等事,将來我淮扬如何还能收拢泉州民心,如何令那些海商效力,若是民心尽失,朱某千里迢迢拿下一个死港,又有什么鸟用,。”
情急之下,他把脏话都说出來了,对着刘伯温,手指关节握得咯咯作响,泉州城蒲家和依附于蒲家的其他几大家族,被陈友定屠杀殆尽的消息,是昨天晚上由水师派专门的快船从海上追赶着送过來的,据留在泉州港接收蒲家船队的水师统领朱强于奏折上汇报,陈友定兵临城下时,留在泉州的各家已经主动出门投降,而陈有定却立刻扣押了前來请罪的几家主事人和天方教的讲经者,然后挥师冲入城内,下令紧闭四门,一夜之间,就将蒲、黄、夏、尤等当年背叛了宋室的几大家族连根拔起,捎带着将城内所有天方教的寺庙,也都付之一炬。
当第二天早晨,朱强和傅友德两人才听闻惨讯,赶紧出面阻止,而到了此刻,里边已经血流成河,蒲、黄、夏、尤等各家的成年男丁,无论主枝旁枝,都死于非命,泉州城内天方教的所有讲经人、狂信徒,以及四十余户与蒲家往來密切的大食胡商,也都因为试图起兵作乱,被陈友定连夜镇压,从主谋到胁从者,俱是横尸街头。
因为不满陈友定滥杀无辜,朱强和傅友德立刻联手封锁了泉州港口,将剩余的海商给保护了起來,不准陈家军入内胡做非为,同时派遣快船追赶自家主公的座舰,上奏折弹劾陈友定滥杀无度,而朱重九在昨晚接到朱强和傅友德二人的联名奏折时,才发现自己不小心又被刘伯温钻了空子,闷着头在指挥舱里咆哮了小半夜,最终却发现,自己拿刘伯温一点儿办法都沒有。
派陈友定去接管泉州,是总参谋部的提议,刘伯温这个参谋长当初给朱重九的的理由是,陈友定熟悉当地情况,并且陈家在当地影响力很强,可以帮淮安军快速稳定泉州,朱重九认为他说得有道理,就很干脆地在命令上用了印,而现在,泉州城内所有不稳定因素全都被陈友定杀掉了,当然稳定得无法再稳定了,只是这样一个泉州,朱重九还要來何用,失去了当地民心,淮安军又如何在那里长久立足。
“淮扬商号所办的商校,这两年也培养不少人手,主公只要一声令下,商号立刻就可以全盘接管泉州,包括所有海上贸易。”早就准备好了如何应对朱重九的怒火,刘伯温抬头看着自家主公的眼睛,不疾不徐地补充,“至于民心,主公更不必多虑,傅友德将军骁勇善战又素來仁厚,刚好可以入城去收拾残局,只要他迅速恢复城内秩序,赶走陈友定这个杀神,当地百姓肯定会视其为万家生佛。”
“那陈友定呢,你让我是杀了他,还是将他抓起來交给有司审判,我真的抓了他,其余投降的浙军怎么可能不兔死狐悲。”朱重九听得又是一愣,稍作琢磨,就知道此法也许可行,但心中一口恶气依旧发泄不出,看着刘伯温的眼睛,继续大声逼问。
“严旨申斥,然后让他戴罪立功,带兵去收复漳、汀诸路。”刘伯温微微一笑,迅速给出了一个答案。
“让他戴罪立功去收复闽南各地,你还嫌他杀得人少么,,,。”朱重九闻听,心中刚刚变小了一点儿怒火又熊熊而起,向前踏了一步,俯视着刘伯温逼问。
“闽南各地宗族林立,主公哪里有时间跟他们慢慢消耗,。”刘伯温又笑了笑,满脸淡然,仿佛正在谈论的是船舱外的天气,而不是几万条人命,“杀光了,自然地方就太平了,主公再派些心肠好的文官下去,当地不出三年,必然大治,至于陈友定,主公即便下旨不准他滥杀,他也不会手软,他是当地人,不把当地豪族都得罪遍了,如何才能取信于主公。”
“这。”朱重九的身体晃了晃,脑海里电闪雷鸣,陈友定是降将,手握重兵,并且家族在闽南树大根深,将此人留在那里,对自己來说,原本就是无奈之举,谁也不敢保证,当淮安军主力北撤之后,陈友定会不会变成下一个蒲寿庚,而被刘伯温利用起來在地方大开杀戒之后,陈友定就彻底砍断了他自己在民间的根基,再也不可能拥兵自重,大总管府也得偿所愿,用最快速度稳定了八闽。
一石两鸟,完美的一石两鸟,面对刘伯温那自信的笑容,朱重九瞬间就发现自己的怒火,是如此的难以为继,沒时间,如今淮扬最缺的就是时间,比起北方战场因为战机延误而可能造成的损失,发生于泉州的屠杀,立刻就显得微不足道。
可是,这个妙计,竟如此黑暗血腥,血腥到朱重九想起來就眼前一片殷红,呼气沉重如山,他不愿意杀人,连俘虏的蒙元将士都不愿意杀,而随着时间推移,他却发现自己杀得人越來越多,也变得越來越冷血。
也许,这就是帝王之路吧,拳头紧握了许久之后,他缓缓将手指松开,喟然长叹,“也罢,你有本事,有道理,朱某说不过你,更无法治你的罪,可这样下去,朱某和当年的蒙元开国皇帝,又有什么不同,。”
“至少,主公在杀戮之后,带來的是一个太平盛世。”刘伯温看了他一眼,幽幽地回应,“臣坚信会如此,主公也必须如此,毕竟,前朝的历史,要由新朝來书写。”
注1:冀宁路,如今的太原一带。
注2:阿鲁辉帖木儿,窝阔台的小儿子灭里之后,元末,阿鲁辉帖木儿起兵造反,致信妥欢帖木儿:祖宗以天下给你,你何故失其大半,何不持国玺给我,由我來当元朝的皇帝,虽然最后兵败被杀,但他在北方的叛乱,给南方红巾军赢得创造了很长的发展时机。
第二十四章 备考 中
“果然是胜利者书写历史。”朱重九看了刘伯温一眼,嘴角处浮起一丝冷笑。
刘伯温的话说得很有气魄,然而,朱重九却不敢苟同,历史不是任人打扮的妓女,而是人类在世界上活动的一份忠实记录,胜利者可以将历史篡改一时,却不可能篡改永远。
所以,尽管蒙元胜利之后,拼命宣扬“夷狄入华夏则华夏”,拼命宣扬自己的“混同南北”之功,短短七十年后,依旧会有汉家男儿记得他们当年的暴行,带领大伙奋起讨还血债。
所以,尽管另一个时空中我大清文字狱的数量旷绝古今,短短两百年后,依旧会有人记起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依旧会有人会问,明末丁口不足亿,张献忠如何屠川六万万。
而人类越往后展,信息传播越快,判断力越强,越能将二十四姓家谱中那些墨写的谎言,戳得千疮百孔,而那些试图篡改历史者,无论打的是什么旗号,都注定和他们精心编织的谎言一道,最终成为历史的笑话,贻羞万年。
“微臣的意思是,驱逐鞑虏,功在千秋,即便中间手段有所暴烈,亦属无奈之举,不会有损于主公之声名。”被朱重九笑得心里虚,刘伯温赶紧咧了下嘴,快补充。
他学得乃是帝王术,讲究的是只问结果,不问手段和过程,故而只要能迅荡平北方,杀多少人,根本不在考虑范围之内,如果能以杀戮带來太平,他也不在乎将刚刚施展于泉州的手段,在所过之地统统施展一遍,反正淮扬目前所奉行的那套政令,肯定得不到那些世家大族的支持,将北方的世家大族全都直接杀掉了,白纸上正好挥毫泼墨。
只是,朱重九显然不甘心于他所给出的答案,嘴角翘了翘,继续冷笑着说道:“是啊,只要事成,哪怕血流漂杵,最终亦会落下个圣德神功文武皇帝之誉,至于你我身后,何必管他洪水涛天。”
圣德神功文武皇帝,乃为元世祖忽必烈的谥号,乃元代腐儒为拍当政者马屁,故意颠倒黑白,以褒奖他杀人千万之武功,刘伯温作为读书人中的翘楚,对此至于谥号的來历和内涵,当然清清楚楚,但后面那句“我们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则來自于朱大鹏的记忆,远远出了刘伯温所知道的典故范围之外,令此人听到之后不觉微微一愣,随即,青白的脸色迅开始乌,(注1)
“主公,微臣乃为淮扬的枢密副使。”轻轻向后退了半步,刘伯温躬身说道,“臣所谋,乃是如何保证主公迅直捣黄龙,平定天下,而不是如何活人,那乃是主公与宰相所虑,微臣智拙位卑,恐不能及也。”
“我早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朱重九又笑了笑,轻轻摇头,如果只是站在朱老蔫的时空,刘伯温的谋划并无可指摘,这个时代的人原本就比几百年后朱大鹏所处的时代野蛮,有时候拿自己的生命都不当回事儿,又何况他人的生死。
并且刘伯温的辩解之词,也并非完全不在理儿,他是淮安军的总参谋长,当然要一心琢磨着如何节省淮安军的实力,保全自家将士的性命,而不是站在更高的角度考虑其他。
只是,有些事情,刘伯温可以不考虑,朱重九自己却不能,毕竟,他有一部分灵魂來自于几百年后的时空,不可能一点儿也不受那时的道德和观念的影响,因此,不待刘伯温继续自辩,他也笑着向后退开了半步,郑重施礼,“但若是朱某想请先生在谋划北伐方略时,尽量避免不必要的杀戮,先生可有良策教我,哈麻出海之前,曾经有言赠予朱某,我淮安军若想在大都站稳脚跟,关键在北地汉人,而不是蒙古人,既为同族,朱某希望能少杀一些,就少杀一些。”
这,已经是请求,而不是责问了,刘伯温既然作为臣子,如何能够拒绝,瞪大了眼睛思量再三,终是长长叹了口气,“主公仁德,真令伯温自惭形秽,然古來朝代鼎革,哪有不死人的可能,况且北方百姓之生计,比几年前的淮扬要艰难十倍,田产土地,几乎无不集中于豪门大户之家,地方官员,也十有七八出于望族。”
理想归理想,现实归现实,追随了朱重九这么长时间了,刘伯温早就摸清了自家主公的脾气和心态,否则,他前几天也不会故意欺骗朱重九,不说明自己派遣陈友定去接管泉州的真实意图了,但北方的现实就是这样,你朱重九既想要“百姓耕者有其田”,就不可能不动世家大户的利益,你朱重九既然坚持士绅于百姓一起纳粮,就等同于砍掉了大部分有钱人特权,那些利益受损的士绅大户们,怎么可能不造你的反,即便大军经过时暂且蛰伏下去,待大军一走,立刻机会揭竿而起,而一旦双方动起手來,结果要么是杀人,要么是被杀,淮安军哪里会有第三个选择。
“据傅友德昨日所奏,骑兵旅在泉州市舶司所获甚多。”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要求太不现实,朱重九想了想,低声补充,“陈友定也单独有本上奏,他从蒲家抄沒金银珠玉甚巨,折合不下百万余贯,请求派船解往扬州。”
陈友定杀完了人心虚,所以把所得拿出一大笔來邀功,朱重九原本不打算收下,而现在,既然陈友定的罪行追究不得,这笔钱对于大总管府來说,就不要白不要了。
突然间多出上百万贯金银來,如果都当奖赏给将士们,然后再流通到市面上去,肯定会给淮扬经济造成巨大冲击,倒不如拿出其中绝大部分來,从北方豪门手里收买田产,进而缓和双方之间的冲突,减少沒必要的杀戮。
“主公必为千古仁君。”刘伯温闻听,再度认认真真地给朱重九施礼,“然百万巨资,未必足用,况且许多人在乎的不是钱财,而是其与君王共治天下之权。”本书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二十五章 备考 下
“共治天下绝不可能。”朱重九也收起脸上的遗憾和疲倦,非常认真的摇头,“天下为公而非为私,君王不过是百姓之代言人,要集天下之力,为天下人谋求共福而已,至于士大夫,他们想要获取权力,必须拿出些真本事來,而不是光凭着垄断知识。”
天下为公,乃是礼记中的名句,也是自周朝以降,世间读书人们公认的至理,所以刘伯温对此并无异议,但“君王是百姓的代言者,要集天下之力,为天下人谋共福”之语,却远超过了他的理解范围,至于朱重九那句“士大夫光凭着垄断知识而获取权力”,更是他以往闻所未闻,骤然听在耳朵里竟宛若惊雷。
“必求垄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网市利”,朱重九这几年跟着女学霸朝夕相处,古文功底很是突飞猛进,顺口引了一句《孟子》,将垄断两个字的本意点明。
垄断者,立于市集之高操纵贸易也,古人早就知道,欲获取最大利益,就必须独占经营,而自有科举以來,士大夫把持朝堂的手段,凭的就是对知识的独占性,你改朝也好,换代也罢,只要国家需要治理,就必须用到读书人,而只要用到读书人,则十有七八出自地方望族,地方望族出來的读书人把持了政务,就会主动替本族或者同窗、同学谋取好处,进而与其他读书人联手,为全天下士绅张目。
而那些穷人家的孩子,则一般都读不起书,即便勉强读得起,大多数情况下,也会像赵君用那样因为找不到举荐人而无缘参加地方上的考试,更无缘于官场。
所以中国的士大夫阶层,从不在乎改朝换代,也不在乎外族入侵,反正无论谁当政,他们这个阶层的权力和利益都能得到保障,倒是眼下淮扬所推行的那一套生而平等理念,他们非常在乎,因为此理念严重触犯了他们的最根本利益,令他们口诛之,笔伐之,哪怕有朝一日朱重九死了,他们也恨不得要掘墓鞭尸。
“可北国之地,也有见识高远者。”反复思量半晌之后,刘基喃喃地提醒了一句。
“回到扬州后,我会立即向天下宣布,最迟到明年夏天,大总管府将于扬州再多开一次科举,凡愿意为大总管府效力者,不问出身,皆可前來应考,连考三场,能过两场者,进入大学受训六个月后,即可派往地方为官,连过三场者,进入大学受训一年,而后视其成绩充实入政务、监察和枢密三院以及下属各局任职。”知道刘伯温碍于其出身和眼界,不可能完全赞同自己,朱重九笑了笑,又非常仔细地补充。
这是他目前能做的最大退让,士大夫们想获取权力,就得來参加淮扬的新科举,与淮扬自己培养的读书人同场竞技,然后彻底打上淮扬大总管府的烙印,按照大总管府的规则去治理地方,而不是凭借什么同行之间的名望,家世以及师承之类的东西,更不准许一边做着淮扬的官,一边念念不忘曾经奴役了整个华夏却唯独给了他们这些人好处的蒙元王朝。
“这个。”听朱重九说得认真,刘伯温再度低声沉吟,又过了片刻之后,抬起头,带着几分试探的意味询问,“主公肯开科举,让他们下场一试,不问出身,想來肯定会有许多人欣然响应,但士绅与百姓一样缴税纳粮”
“这一点绝不可变,。”朱重九想都不想,断然摇头,“除非他穷得纳不起税,否则,就是天皇老子下凡,也得跟百姓一样。”
“包括孔家。”
“包括天皇老子,朱某自己也会交。”朱重九回应得斩钉截铁。
“可是,可是”刘伯温迟疑着,眉头紧锁,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为好,照他的构想,淮安军至少还可以再多做一些退让,给孔家、孟家、颜家这些读书人们眼中的圣人后裔一些优待,给佛门、道门,甚至北方数的到的几大望族,或者汉军世侯一些超出普通百姓的特权,换取他们的有限合作,降低他们的反抗之心。
毕竟,做什么事情都需要有人來带头,上述这些在地方上有着莫大影响力的家族和势力都偃旗息鼓了,其他地位稍差一些的士绅名流也就折腾不起太大的风浪來了,等将來淮安军在北方站稳了脚跟,大总管府削平了其他诸侯,再徐徐将当初授予特权收回便是。
“沒什么可是不可是。”出乎他的预料,朱重九在纳税这个问題上,一改平素勇于纳谏,根本不想打任何折扣,“不纳税者,凭什么拥有权利,凭什么拿着百姓的供养,还要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在朱某看來,权利和义务必须是对等的,除非你是先天残疾,或者已经到了垂暮之年,否则,尽多少义务,就享受多少权利,谁也不能排除在外。”
“这”脚下的战舰跳了一下,刘伯温的身体也随着上下起伏,“这恐怕阻力会非常大,那些世家大族,一下子失去得太多,毕竟几百年來”
“几百年來约定俗成的事情,未必是对的。”朱重九摇了摇头,大声打断,“否则,大宋也不会被逼到崖山。”
宋朝养士三百年,对和尚与道士也给予了充分的优待,但蒙古人的大军到來时,和尚、道士们争相给蒙古人当细作,把南宋的军情探了个底儿掉,士大夫则以孔家为首,相继迎降,真正能留下來与大宋同生共死的,不足万分之一。
这还不是最残酷的例子,好歹崖山之难,还有上百名士大夫跟着小皇帝一块儿跳了海,到了明朝,士大夫照样不缴粮纳税,士大夫把持下的矿山,连太监都无法拿走一分一毫,哪怕是国库见了底儿,加税也必须加到农夫头上,士大夫照样一文不出,此外,他们还一边大肆支持海上走私,一边阻止朝廷从海上开辟财源,结果满洲大兵一到,士大夫们“头皮痒,水太凉”,立刻跪倒恭迎王师,倒是被他们逼反的闯贼和西贼,为了这个国家流尽了身体里头的最后一滴血。
记忆里有这么多荒诞的例子在,所以在养士这个问題上,朱重九根本不打算向任何人妥协,看着刘伯温的眼睛,他咬牙切齿地补充,“朱某可以让大总管府拿出泉州抄沒所得,以及未來海贸所得红利,从世家大族手里赎买一部分土地,而不是直接剥夺,如同他们愿意投身工商,朱某可以让淮扬商号拿出一部分股权來公开发售,或者让有司直接找一部分已经建设好的工坊转卖给他们,若是他们热心从政,朱某刚才说过,我淮扬也可以放开科举,吸引更多的读书人來一道建设新的国家,甚至在考題上做一些调整,令这些终生只修孔孟的士绅们不至于都名落孙山,但是”
摇摇头,他几乎一字一顿,“读书人、豪门望族和各级官员们,却别指望再享有任何特权,只要朱某活着一天,他们就甭指望,至少,在缴粮纳税这块儿,他们想都不用想,朱某不是那不给他们活路之人,可如果他们有这么多活路还不肯走,还要偏偏跟朱某做对,呵呵,他们尽管放手來做,朱某倒是要看看,届时淮扬十五万战兵是不是摆设。”
“主公,。”脚下的甲板又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刘伯温的身体也跟着前仰后合。
他所学的是帝王之术,为了达到目的不在乎手段是否血腥,他刚刚利用陈友定,将泉州蒲家以及蒲家的走狗们杀了个精光,他先前甚至准备了许多言辞,想劝朱重九在北伐时,该开杀戒就一定大开杀戒,但是,他刘伯温的刀,却从沒想过砍向整个士大夫阶层。
在他原來的设想里,杀戮和拉拢,都是必要手段,用特权和高官厚禄拉拢儒林领袖、士绅翘楚,汉军世侯中的精明者,以及一部分蒙元朝廷的上层,同时将那些冥顽不灵,跟着蒙元朝廷一条路走到黑的家伙毫不犹豫地斩杀干净,一手硬,一手软,只要做得好,淮安军未必无法在大都城站稳脚跟。
但是现在,朱重九的北伐目标,却已经不止是蒙元朝廷,不止是那些冥顽不灵者,而是整个北方,甚至全天下的士绅望族,官员小吏,甚至还包括了和尚与道士,毫无疑问,这样一來,北伐成功的难度就立刻提高了十倍。
“朱某想建立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国家,而不是简单的改朝换代,几十年或者几百年后,陷入另外一个治乱轮回。”快步走到窗子前,朱重九猛地将其拉开,让外边的海风呼啸而入。
时节已经是初冬,海风很冷,他的声音同样不带任何温情,“朱某不喜欢杀人,虽然他们叫朱某屠夫,但是如果能让华夏彻底走出治乱轮回这个宿命怪圈,朱某也不忌惮再度举起屠刀,哪怕漫天神佛都阻挡在前,朱某也要从中杀出一条路來,否则,朱某这辈子,还有朱某在世间所做所为,将沒有任何意义。”
注1:上节,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出自路易十五的情妇,蓬巴杜夫人,原文是,我们死后,将会洪水滔天,她于路易十五二人挥霍无度,导致法国社会矛盾迅速加剧,二人死后不久,法国爆发了大革命。
第二十六章 号角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海浪很大,起伏之间出惊雷般的巨响,刘伯温的身体和心脏,也随着海浪起起伏伏。
重建太平盛世,已经是他先前能想到的最高目标,如果如愿实现,哪怕其过程血腥了些,哪怕所建立的新朝对士大夫轻慢了些,后世提起朱重九和他刘伯温两个來,依旧是一代雄主和开国名臣,青史上他刘伯温的名字,也能跟诸葛亮、王猛这类千古贤相比肩。
然而,他万万沒想到的是,朱重九的志向居然如此高远,高远到不止甘心做一个开国雄主。
朱重九要建立一个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朝代,朱重九要永远结束华夏历史上一再出现的治乱轮回,怪不得他刚才不甘心地问,这样的北伐成功之后,他自己跟蒙元开国皇帝有什么不同,怪不得他当年酒醉后所填的词中,将“秦皇汉武”和“唐宗宋祖”都视作无物。
凭心而论,刘伯温一直认为,辅佐一个胸怀大志的主公,是平生之幸,主公的志向高远,意味大总管府不会固步自封,意味着朱重九不会像徐寿辉、张士诚等人那样,才打下一亩三分地來就忙着选妃子,修皇宫,沐猴而冠,同时,也意味着做臣子的会有更多的正经事情可干,意味着文武们的才能会有更广阔的挥空间。
但志向如果大到了沒有边际,或者与实力严重不符,就物极必反了,当年秦王苻坚有志一统天下,但出兵的愿望,却屡屡被宰相王猛所阻,结果待宰相王猛一死,苻坚的志向彻底失去了羁绊、整顿大军,挥师南下,本以为能势如破竹,谁料在肥水河畔,却被东晋打了个丢盔卸甲,草木皆兵,转眼间就身死国灭。
在刘伯温看來,今日之朱重九,何尝不是另外一个苻坚,诚然,淮安军的战斗力冠绝天下,可肥水战役之前,苻坚的兵马何尝不威震四方,诚然,淮扬大总管府的财力和实力,都笑傲群雄,可肥水战役之前,天下哪个国家能与苻秦比肩,苻坚当年因为好高骛远而死,你朱重九若是逆天而行,岂不是会落到同样的下场,,连累麾下的谋士和将领,都跟着一道身败名裂。
“做个开国之君和开国之相,实在过于简单,伯温,即便你未遇到朱某,或者朱某麾下沒有你,凭着眼下淮扬的实力和展态势,早晚也会一统天下。”正当刘伯温琢磨着是不是做一个王猛,直言相谏的时候,朱重九的声音却从窗口处再度传來,隐隐带着几分沉重。
“朱某不甘心如此,朱某也不相信,你刘伯温就甘心咱们这代人前仆后继建立起來的国家,短短两三百年后,就又落入另外一伙化外蛮夷之手。”一边说,他一边用手轻轻拍打窗棱,仿佛欲把栏杆拍断。
这是一句实话,因为朱重九知道,即便沒有自己,刘伯温辅佐着朱元璋,也照样建立起了大明,照样在立国初期,将已经退回塞外的蒙古人打得屡屡迁都,照样在百废待兴之时,将试图染指中原的高丽人打得头破血流,令那个传说中的宇宙第一大国最后不得不割地称臣,才逃过了灭种之祸,(注1)
但朱重九同样知道,那一代人付出了无数条性命为代价,驱逐了鞑虏之后,仅仅过了二百七十几年,华夏就再度陷入于异族之手,这一次沉沦,比以往任何一次对华夏的打击都大,无数典籍化为灰烬,无数城池化为土丘,无数不肯睁着眼说瞎话的人,死于沒完沒了的文字狱中,短短几十年时间之内,华夏人身上的自信、包容、自强、好学精神,就俱被征服者野蛮的阉割,剩下的只有自私、狭隘、偏执、奴颜婢膝和固步自封。
那次沉沦是如此之久,以至于华夏人的后代都忘记了自家祖先是什么模样,直到数百年后,东西方文化开始大规模交流,后人才从当年西方传教士们留下的文字中,现当年西方人所记述华夏,竟然于《明史》里边所记述的大明截然不同,(注2)
重九不是重八,朱重八已经能做到的事情,朱重九现在觉得自己沒必要“重复”一次,他必须比另一个时空分支上的朱重八做得更好,才不虚此行,否则,无论他所建立的国家叫什么名字,不过又是一个大明朝,不过又是一次之乱轮回,如果只是为了如此,他何必不在淮安初见时,就把朱重八干掉,至少,那样可以让后來的他自己少一个强大的竞争者,让弟兄们少遇到很多对手,甚至少流很多无辜者的血。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海浪声不断破窗而入,料峭的寒风吹动刘伯温鬓角的华。
他的脸被海风吹得很白,他的手背和手腕,也与脸色一样的苍白,从天而降的寒气仿佛已经穿透了他的衣服,穿透了他的肌肉、骨骼,一直穿进了他的五腑六脏,令他不受控制地就开始战栗,战栗得如同冬天的芦苇。
他不是穿越者,不懂得朱重九为何非要为前人所不为,治乱轮回,的确是一件让人想起來就很不甘心的事情,但自古以來,哪有不灭的朝廷,正如四季中有春就有秋,天命在时,英雄豪杰乘风而起,青云直上,天命若不在了,纵使是汉昭烈和诸葛亮,一个拼了性命,一个呕心沥血,最终也不过落个“阿斗入晋,乐不思蜀”的结局。
但是,朱重九的提议,刘伯温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拒绝,对方与他有知遇之恩,他的性命与功业,早就已经跟对方牢牢捆绑在了一起,对方待他以国士之礼,他必须以国士之行报之,而仅仅是辅佐对方一统天下,这样的报答却远远不够,因为对方刚才那句话说得是实情,凭着眼下淮扬的实力和展态势,即便沒有他刘伯温,换任何人來当军师,只要不蠢到一定程度,天下早晚必然姓朱。
“主公,人力有时而尽。”沉默了很久之后,刘伯温微微躬下被寒风吹僵了的身体,用极低的声音提醒。
“你是要告诉我,天道无穷可止么。”朱重九从窗口处迅回转身,笑着打断,“天道根本就不存在,或者早就变了,五德轮回,原本就是信口雌黄,伯温,观星台你上过,三十二倍天文望远镜下,星空会变成什么样子,你也清楚,古人沒做成的事情,咱们这些人未必就做不到,毕竟咱们比古人看得更远,也更真实。”
“主,主公,此天,此天非彼天也,咱们淮,淮安军虽勇,也,也不能与全天下的人为敌。”刘伯温又打了个哆嗦,声音听起來非常无力。
天道早就变了,或者古人曾经坚信的天道,根本不是真正的天道,自打登上观星台那一刻起,对于曾经坚信的易经八卦,阴阳五行,以及五德轮回,刘伯温就开始深深地怀疑,只是,为了不给淮扬和他自己找更多的麻烦,他沒有公开宣之于口罢了。
此刻,听朱重九质疑天道,刘伯温心里竟涌起一股伯牙子期之感,然而,想想移风易俗的难度,想想自古以來,商鞅、晁错等人的下场,他却不得不将心中的冲动压制下去,强迫自己以一名军师的责任,告诉朱重九必须量力而行。
只是,他的一番苦心,又被朱重九直接忽视,笑了笑,这位屠户出身的百战之将摇着头道,“是与全天下不甘心失去特权的士大夫为敌,不是全天下士绅,跟不是全天下百姓,伯温,我知道你是一番好心,但是,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來试试,即使做不成,顶多是咱们退回淮扬,休整几年,然后再按照你原來的设想重头來过,顶多,是建立一个跟唐宋一样的朝代,你说过,至少它会是一个太平盛世。”
说着话,他将右手缓缓伸了出來,缓缓伸向了刘伯温,静待着对方的回应。
“也罢,大不了重头來过。”刘伯温无法拒绝朱重九眼里的期待,硬着头皮伸出右手,与对方凌空相击。
“这就对了。”朱重九又轻轻跟刘伯温对击了两下,刹那间,年青的脸上写满了阳光,“这才是我知道的后诸葛亮刘伯温,而不是一个畏畏脚的垂垂老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