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桓羿却真的开口问了一个世间应该只有桓衍能够解答的问题,也是一个桓衍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与此刻的局面毫不相干的问题,“皇兄,我母妃究竟是怎么死的?”
听到这个问题,桓衍先是一愣,继而反应了过来。
他忍不住哈哈大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桓羿早就知道了宸妃的死因!杀母之仇,自然只能以仇人的鲜血来清洗。所以他们兄弟之间,早就已经注定了只能你死我活,根本不可能有中间选项。
桓羿很清楚这一点,然而他虽然一直觉得桓羿是个威胁,但直到此刻才知道这威胁的严重程度,却是早就已经迟了。
然而桓衍还是在笑,并且笑得越来越大声,几乎要将眼泪都笑出来了。
桓羿没有阻止他,而是就这样站在床头,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发狂。他的眼神是平静的,而桓衍被这样平静的视线注视着,笑声也渐渐低了下去。
不过,他脸上依旧残留着疯狂之色,“朕的好九弟,那就让朕来告诉你,你那个水性杨花、恬不知耻的母妃,究竟是个什么货色,她又为什么非死不可吧!”
“你可知道,你母妃连蓉,原本是咱们那位皇伯父宫中的嫔妃!父皇不但谋夺皇嫂,还独宠她十几年,视六宫为虚设!”他看着桓羿,咬牙切齿地道,“世人只知宸妃椒房独宠,却不知道她当年进父皇的后宫时,已经怀有身孕!”
“你说,她该不该死?!”
“实话告诉你吧,让她殉葬,是父皇的遗旨!毕竟这么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父皇也怕自己走后,她琵琶别抱,令皇室蒙羞!”
他说完这些,看着桓羿脸上大变的神色,终于感受到了一种无与伦比的畅快。
桓羿再怎么厉害又如何?
从今日起,他将会永远背负着出身的孽障活下!
然而他今天情绪一直在大起大落,眼下更是兴奋得难以自已,所以很快,在情绪激动到某个临界点之后,他眼前一黑,整个人又再次干脆利落地倒了下去。
那疯狂的笑声戛然而止,也让整个寝殿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之中。
桓羿还在消化桓衍所说的话。虽然只有寥寥数语,却揭破了一个他想都不敢想的真相,让桓羿一时之间难以接受。
甄凉便是在这个时候,抱着小皇子过来的。
她今天是跟桓羿一起入宫的,只是进宫之后,就直接去了后宫,接手了小皇子的安全工作。——宫宴那边,有桓羿和皇后在,又提前做了安排,想必只是有惊无险。倒是小皇子这里,要防着汉王斩草除根。
好在汉王显然十分自信,也并不觉得有急着对付一个小孩子的必要,所以后宫也是一片安稳。
接到曹皇后的消息,她便匆匆抱着小皇子赶来。毕竟只听传信的宫人描述,一时间很难说清楚具体的情况,还是要过来问问桓羿这个当事人,她才能放心。
谁知一到乾元宫,迎面就碰到了曹皇后。
她将孩子交给曹皇后,就要往寝殿里走,却被曹皇后拉住。
原本桓羿说不用避开,曹皇后就留在了寝殿里。直到刚才桓衍突然提起桓羿的身世之秘,曹皇后暗道不好,才匆匆退了出来。
这种隐秘,虽然时至今日,其实已经威胁不到谁了,而且退一步说,就算桓羿真的是不是先皇的子嗣,那也是□□血脉,倒反而比谁都更名正言顺了,可是知道得太多,终究不是什么好事。
毕竟帝王心意,谁知道什么时候就变了呢?
所以看到甄凉毫不迟疑地往寝殿里走,曹皇后下意识地拉住了她,“他们在说话,你……恐怕不方便。”
“我进去看看。”甄凉听她这么一说,更担心了,拨开她的手就往里走。
曹皇后还想阻拦,但转念一想,又觉得甄凉跟自己是不一样的。既然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只要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就没必要拦着。
甄凉并不知道曹皇后的想法,她匆匆走入殿内时,桓衍已经陷入了晕迷之中,桓羿定定地站在床头,像是一尊沉默的雕像。
她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桓羿的异样,连忙走过去,用力抓住了她的手,“殿下,我来了。”
这一握,才发现桓羿的手冰得厉害。
甄凉更觉异样。时至今日,桓衍已经是败军之将,桓羿早就立于不败之地,还有什么事能让他动容?
她几乎没有多想,就锁定了宸妃。
桓羿之所以要对付桓衍,正是因为得知了宸妃的死因。既然如此,现在见到罪魁祸首,也到了可以把话说开的时候,想来桓羿会想问一问,他到底为什么要那样做。
其实当时宸妃手里虽然还掌握着一股势力,是桓衍上位的阻碍。但是直接弄死宸妃,显然也并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他之所以登基至今五年还未完全掌控住朝堂,除了自己的能力不足之外,与此多少也有点关系。毕竟殉葬这种事,中原地区已经数百年没有用过了,都视之为蛮夷无礼之举,所以纵然没有证据,但总有人疑心是桓衍做了什么。
这样一个帝王,自然很难让一部分人信服。尤其是在前两代君王都天资纵横,前面还有明德太子桓嘉做对比的情况下,怎么想都觉得桓衍的行事手段有些上不得台面。
上一世,这个问题的答案,桓羿没有告诉过甄凉,她也没有问。
此刻,她倒是有些明白桓羿为什么不提了。或许即使是对于十年之后的他而言,那依旧是很难以启齿的事。
她更加用力捏紧桓羿的手,直到桓羿迟钝地转头看过来,才再次问道,“殿下,他说了什么?”
“阿凉。”看到他,桓羿眼神微微一动,整个人才活泛了过来,彻底从那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之中清醒。他没来得及说话,先张开双臂,将甄凉紧紧抱住,像是要借由这个姿势,从她身上汲取力量。
片刻后,他维持着这个姿势没有松手,在甄凉耳边道,“他说,我母妃曾是太-祖皇帝的嫔妃,父皇登基,纳她入后宫时,她已经怀有身孕。”虽然桓衍没有明说,但桓羿确实是永平元年七月出生的,是个早产儿。但如果不是早产,只是为了掩饰怀胎的月份呢?
“他还说,是父皇留下遗旨,让母妃殉葬。”
后面这句话,桓羿说得很艰难,说到最后一个字,几乎已经只剩下气声。
对普通人来说,也许前一个消息更令人震惊,也更能掀起波澜,但桓羿更在意的,却是后面这个说法。
甄凉听到这两个消息,也是微微一愣。即使是她,也没想到被隐瞒下去的原因,竟然会是这样。但她旋即就反应过来,轻轻摇头道,“殿下相信他说的话么?”
“我不知道。”桓羿难得有些茫然。
“我知道,你不相信。”甄凉却道。
桓羿有些惊讶地松开手,看着她问,“为什么这么说?”
“摄政王并不相信。”甄凉看着他的眼睛,小声道,“我刚刚还在想,为什么在梦里,我没有听他说起过这个。但听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因为他不相信,所以才没有告诉我。——前一个消息且不提,至少后一个一定是这样。”
“为什么你这么肯定?”桓羿见她说得斩钉截铁,竟也不免生出几分好奇,不知那时他是如何对她说的,能让她这样相信。
甄凉握着他的手说,“如果真有这种事,先帝和宸妃作为当事人,不是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吗?按照桓衍的说法,先帝令宸妃殉葬,必是因此耿耿于怀,若果真如此,生时难道不会表现出来吗?可他们真正的关系如何,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不是吗?”
桓羿恍然,意识到自己钻进了牛角尖里,所以才会动摇。
实际上,只要回想一下父皇和母妃相处时的情形,就不会相信这么明显的谎言。
以前究竟是怎么回事,桓羿不知道,可他很清楚父皇和母妃之间,是可以生死相许的。所以当初他相信了桓衍“殉葬”的说法,但并不觉得是父皇遗命,只以为是母妃想要追随父皇而去。
恐怕那只是桓衍编出来,用以动摇自己信念的谎言。
可是桓衍作为一个多疑的、从未信任过任何人的皇帝,他不会懂得,正因为这句话,反而让人堪破了他的谎言,就连前一个消息都跟着变得不可信了。
“你说得对。”他深吸了一口气,冷静下来,“无论这件事是真是假,父皇和母妃当初并未在意过,我又为何要在意?”
甄凉笑了一下,“就算我不说,殿下也总会想明白的。”就像上一世。
桓羿抬手在甄凉的脑后轻轻揉了一把,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他还是不喜欢听甄凉提起那个自己。可惜甄凉自己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竟然还用他来安慰桓羿。
不过越是如此,桓羿就越是不能表现出自己的在意,否则就显得小肚鸡肠了。反正,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现在在甄凉身边的人是他,他们已经互许终身,那是上一世不曾有过的。
只此一点,他就胜了。而作为赢家,自然也尽可以保持风度。
冷静下来之后,桓羿再去想桓衍说的话,便觉得处处都是漏洞了。不过,别的可能都是假的,但是宸妃曾经是太-祖嫔妃这一点,应该不会是桓衍编造。
桓羿将自己的想法一说,甄凉便笑道,“也许,并不是编造,说不定他真的是这么相信的。”
毕竟这种事,只需说出一个开口,世间许多人都会自然而然地生出怀疑,然后笃信自己的怀疑即是真实。
而这件事放在桓衍身上,就更顺理成章了:桓羿永远比他更得先帝宠爱,他如果得知宸妃曾经是□□嫔妃的事实,怀着嫉恨之心,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当年的事,编排出所谓的“真相”并深信不疑,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也挺可怜的。”桓羿摇了摇头,对此事彻底释然。
要让桓衍失望了。无论真假,他不会被这种消息困住,也不会觉得这是什么难以背负的真相。
甄凉见他已经想通,便也不在这些事情上纠缠,转开话题,指着躺在龙床上的桓衍问,“他这是怎么了?”
“自己吓自己,吓晕了。”桓羿微笑道。
那酒壶的确是他另外准备的,但只不过是从宴席上顺手带过来的而已。里面装着的酒液,自然也只是普通的酒,并没有下毒。可惜桓衍那个时候,已经想不到要去分辨这句话的真假了。
也可能是因为,这样的事情就是他会做的,所以也坚信桓羿会这么做,根本没有怀疑过。
第一次汉王下毒是假的,第二次怎么可能还是假的?
既然中毒是真的,那么他的身体不适自然也是真的,于是自己吓自己,在身体真的出现异样的时候,就直接晕了过去,也不知道还能不能醒过来。
虽然桓羿含糊其辞,但是甄凉一看枕头边的褥子上被打湿的痕迹,再闻一下空气中的酒味,多少也就猜到了。
“我以为,殿下会给他一杯毒酒。”甄凉看了一眼躺着的桓衍,又转头去看桓羿。
桓羿笑了一声,“你说过,当初他给母妃准备了毒酒和白绫,但母妃都没有选。”他看着桓衍,“在他身上扎上六刀,是不太可能了。但如果能让他自己把自己吓死,不也很有意思吗?”
一代帝王,以为自己可以左右无数人的生死,但最后却以如此屈辱又可笑的方式死去,或许才是真的为母妃报了仇。
甄凉想了想,觉得现在主动权掌握在他们手上,这不过是无关大局的一点,便也没说什么,只是问,“那现在还让太医进来给他诊治吗?”
桓羿道,“先让俞太医来吧。”
虽然不管怎样桓衍也翻不了天,但还是要先对他的状况做到心里有数,再让其他的太医进来。
甄凉点头,牵着桓羿的手离开了寝殿。
曹皇后原本还有些担心,见两人手拉手走出来,就松了一口气,上前道,“太医已经到了。”她拦了一下,但时间长了肯定会引人怀疑。
甄凉出去叫了俞太医进来,这一诊治,结果却是让所有人都十分意外。
桓衍中风了。
之前汉王在宴席上,怎么刺激他都没有中风,没想到抬回来之后,跟桓羿说了一番话,反而中风了。这让曹皇后不由得多看了桓羿一眼。奇怪,明明她离开的时候,是桓衍在刺激桓羿啊,这难不成就是所谓的乐极生悲?
想到桓衍可能是太得意才把自己给弄得中风,饶是曹皇后也忍不住想大笑三声。
老天爷果然还是开了眼的。
她抱紧自己怀里的小皇子,真到了这个明火执仗的时刻,她反而看清了很多。如果说原本对于甄凉的说法,她有五分信,现在已经变成了七分。她的确可以抛开桓羿,自己扶持小皇子登基,但那之后呢?
她不可能像桓羿这样彻底掌控住局势,总会有不得不妥协的时候,最终的结果,未必会是自己想要的。
至于那表面的风光是什么滋味,她不是比任何人都明白吗?
俞太医家传一套针法,在这几年里又有改进,当下给桓衍扎了几针,把人唤醒。然而人是睁开了眼睛,却变成了一个只有眼睛能动,说不出动不了的活死人。
甄凉听说这个结果,也不由一阵唏嘘。这笔桓羿替他设想的结局还要更残酷十倍,但也是桓衍咎由自取。
他只能这样屈辱地活着,然后再屈辱地死去。
不过既然他变成了这个样子,他们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直接允许所有的太医和朝臣进来探视。
自然,所谓的“汉王下毒”其实并不存在,反倒是皇帝几度情绪激动,把自己给气得中风,这个结果也是大出于所有朝臣的预料之外。
不过他们本来已经做好了帝王驾崩的准备,现在这样也没差,于是当即一个个跪下来请愿,说国不可一日无君,眼下皇帝这样的状态,显然是不能理事了,还是需要尽快拿出个章程出来。
最好是赶紧定下一位储君,之后不管是太子监国还是直接禅位,总之要有个名正言顺的方案,他们才好顺理成章地争夺空缺出来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