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策澹静地看着她,耐心听她说完,未发一言。
江音晚垂下眼睫,死寂中只闻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沉下去。
片晌,她听见裴策轻轻哂笑了一声,没有丝毫情绪:“晚晚倒是为孤,思虑周全。”
这话,她不知该如何接。她垂着眸,视线里是裴策身上墨袍,浓黑如夜,几乎要将人吞噬。织金锦缎绣着暗线螭纹,分明是吉祥寓意,却狰狞可怖,一如岁月。
天色愈发暗下去。银累丝香囊那一线幽光如寒刃,锋利逼人。裴策冷白的俊容隐在暮色里,如九重云雾笼住的崇峰之巅,行一步便是险崖万丈。
他吐字极缓,染着矜冷慵慢,径自忽视了江音晚苍白的解释:“晚晚还是不愿为孤生一个孩子么?”
还是。
何谓“还是”?
江音晚骇然抬头,杏眸圆睁,浸着不可思议的惊痛。
前尘未沉,如崩裂的玉珏,每一片碎屑,都带着锐利无夺的寒芒,终于尽数向她逼来。
她和裴策,曾有过一个孩子。
那是建兴元年的六月初,江音晚被诊出有孕一月余。
六月正是酷暑时节。夏季有那样多消暑的美食,窖藏冰块细细雕琢出峰峦亭台,置于剔透的白玉盏中,绵密乳酥淋上去,名曰“酥山”,配小龙团茶,清凉解暑。
然因她素来体质虚寒、脾胃虚弱的缘故,裴策本就不许她多用。诊出有孕后,更是一点都不允了。
紫宸殿的内殿里,原本置了鎏金镂花的冰鉴,蕴雾生凉,亦被勒令撤下。
江音晚懒懒伏在填漆描金罗汉榻上,姣柔侧颊贴着定窑云头瓷枕,睡梦里无意识地蹭着枕面,攫取白瓷那一点清凉。
长日寂寂,潋儿执着一柄瓷青湖色月圆纨扇,轻轻扇着。微风撩动一缕鬓发,窸窣拂在耳侧,细细的痒。
纨扇的风蓦然无声停下。江音晚在半梦半醒间微蹙了眉。忽有温热触感,擦过耳侧,慢慢将那缕碎发抿到耳后。
清风又起,劲道明显大了些。
江音晚迷蒙地睁开眼,看到裴策执扇侧坐在榻边。午后日头透过荷影重重的窗纱,描摹他侧颜轮廓,有莫名温柔意味。
江音晚重新倦倦闭上了眼。长睫如蝶翅翕动,显然是装睡。
裴策难得并不计较她对自己的倦怠,嗓音低醇:“晚晚,朕择了一些字,又让礼部和司天台看过,选出这几个,你看看可有喜欢的,用作咱们孩子的名字。”
距诊出喜脉,不过三日。
江音晚微诧地看着他取出一封折子,是礼部和司天台商议后拟出的名,那端正的小楷密密列开,说“几个”真是太含蓄。其中七八个又用朱笔圈出,男女名皆有。
她斜撑起身,雪颊上有枕出的浅浅红痕。裴策放下纨扇,轻轻为她揉了揉。
江音晚却只扫了一眼那折子,又伏回了瓷枕上,嗓音闷闷地传出来:“还早着呢,陛下过于心急了。”
裴策的性子似乎温和了许多,闻言不以为忤,只是轻轻笑了一下:“晚晚说的是,日子还长,该慎重些慢慢考虑。”
江音晚没有接话,凉润的枕上,有一点湿意渗开。
方才一眼看去,恰是朱笔圈出的一个“婵”字,一时错眼,竟看成了“蝉”,心中陡然打了个突。
夏蝉不可语冰,因蝉活不过一个夏季,似是冥冥中的预示。
裴策已重新执起纨扇,为她细细扇着。
他这样重视这一胎,甚至提出要立江音晚为后。诊出喜脉的当日便欲颁旨大赦天下,听李穆说三个月内不宜宣扬,否则惊动胎神,才决定待三月后胎像稳固再颁旨。
可惜这个孩子,注定如夏蝉,等不到秋的到来。
因江音晚本就体弱,加之心神不振,这一胎怀相不稳。她被拘在紫宸殿内养胎,一步不得出。
唯一的走动,便是有一日称昨夜梦见了先父,想要去佛堂,抄一卷经文,既是哀悼,亦是为孩子祈福。
裴策不许她劳累,然而也不得不顾念她的孝心。最后江音晚提出分七日抄写,每日只在佛堂半个时辰,稍累了便会歇息,他才勉强答允。
七日过去,恰是七月初三,先帝懿仁皇后、也即裴策生母的忌辰,江音晚又顺势在佛堂多留了三日。
便是那十日的半个时辰,佛堂的檀香里,混入了轻量的麝香,积累渗透。
她不能留这个孩子。
定北侯府冤案,极可能是裴策一手炮制。父亲病故于流放途中,大伯被斩于战场。若非为留人质引失踪的兄长现身,大伯母和两位堂姐也早该被问斩。
满门兴衰,至亲性命,在两人间划开鲜血淋漓的鸿沟。
纵她再不愿相信,然而一切证据都指向他,她无法说服自己视而不见。更再无勇气和力气,去逾越两人间的天堑,每靠近一寸,都是剥心噬骨的惨痛。
经文字字慈悲,她却要做最狠心的母亲。簪花小楷隽秀,每一笔都是她的忏悔。
墨如泣血,向亡父悔,对幼子愧。她为人女不孝,为人母不慈。若有机会做裴策的妻,亦无资格称一个合格的妻子。不过她知道,自己不会有这个机会了。
太液池的荷花开至极盛而转衰,雨欺残荷,是不可逆转。江音晚的胎像愈发不稳,裴策再不许她走动,每日只卧床静养,太医署几乎围着她转,名贵药材如流水耗下去,然而这一胎终究是保不住。
江音晚于建兴元年的七月底小产。
她在裴策的怀里,平生唯一一次那样失态地嚎啕,椎心泣血,眼泪将明黄绫袍浸得湿透。
裴策久久揽着她的肩背,静默如寒山。最后,他低缓道:“晚晚莫哭了,休养身体要紧,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可她从未听过裴策这般语调,沉痛脆弱。话到末了,竟有一点冰凉滴落在她的额头。
她却没有勇气抬头望去一眼。
然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禁宫内尤是。
她做的拙劣手脚,纵因体质本就虚弱之故,一时未让把脉的太医起疑,裴策亦关心则乱未能察觉。事后细细追查下去,又能瞒过多久?
夏末秋初的最后一场雷雨,紫电划破长夜,撕扯开一切沉晦,映上裴策皙冷侧颜。
窗外潇雨如瀑。他俊容平静到了极点,漫然将一个紫檀嵌螺钿的小小攒盒掷到江音晚面前。
一字一字,缓缓吐出:“晚晚,告诉朕,此为何物?”
第45章 愿 除夕
那一声惊雷穿云裂石, 轰隆落下,撕开江音晚的思绪。裴策容颜镌然如刻,淡漠下压着无尽寒凛, 渐渐与眼前重合。
当年的潇风晦雨隐去, 矆睒不见, 夜色吞没最后的霞光, 裴策于一室昏暗中静静看着她,寂宁得让人心惊。
江音晚的芙蕖面上, 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她无从辩驳, 只徒然摇了摇头,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若呢喃, 答他方才的提问, 如此苍白:“不是不愿……”
而是不能。
她仍坐在裴策的膝头,看到他缓缓笑了一下。
那笑意慵然,转瞬即逝。漆眸淡淡凝着她,如冬日千里冰封,行于其上,可窥见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不紧不慢道:“既然晚晚愿意,孤怎可辜负你的心意?”
江音晚一霎头皮发麻, 浑身紧绷, 感受到腰间的大手一点点收紧, 她仓皇地去推裴策的肩膀。
自是徒劳。下一瞬,她的一双细腕被裴策单掌扣住,翻身按在雕花嵌宝的围栏。
青丝如瀑,一霎流泻在绢地乘云绣软枕,沐浴后暂用来挽发的那支白玉簪,不知落去何处。
杏眼骇惧凄惘地睁圆了, 如离群的幼鹿,豆大的泪珠一颗一颗渗出来,滑落至散乱鬓际。
上方那双深眸如渊,矜慢从容,似毒蟒享受着缓缓绞杀猎物的过程,看着它无力挣扎以至窒息。于那蟒口幼兽,却是漫长酷刑。
腊月廿七的残月在东天升起,只细过眉梢的一弧,黯淡如缈惘心绪,被纱云轻易遮去。
待被裴策抱去湢室,她已几乎失去意识。
此后两日,江音晚未再见到裴策。
她记得裴策廿七过来时,分明道皇帝已封笔,他亦能得两三日空闲,至新年元日大朝贺,及此后接待各国使节,才会忙起来。
心中猜到是自己彻底惹恼了他。不过这样也好,到了这步,相见不过徒添彼此伤痕。
江音晚浑身酸痛乏累,几乎去了半条性命,一直昏睡至未时末方醒。前夜的晚膳已索性免了,朝食和午膳都是由素苓端来,潋儿细细喂她用下。
她执意不肯延医,亦羞于上药,勉强起身后仍无力地倚在梨花木嵌螺钿花鸟纹美人榻上,盖着一层猞猁皮薄毯,看窗外几个婢女热络地张贴桃符,为迎新春作最后的装点。
雕花槛窗半开,隐隐有笑声透过薄薄绡纱窗纸传进来,日光落在窗花和桃符上,空中一缕一缕的浅金打着旋儿,慢慢沉淀。
江音晚也轻轻牵了牵唇角。只是想到裴策,这笑意淡得若无。
她并不知道,廿七当日,皇后对她坠河身亡一事起疑,已雷厉风行派人重新核查。
无故重验京兆府已结案的尸体,并不容易。皇后先暗中派仵作开棺核验了教坊埋在乱葬岗的“潋儿”尸身,果然验出蹊跷。
据教坊称,潋儿是听闻旧主死讯,悲痛之下,投井自尽。然这具尸首,虽年岁和身形相似,乍看之下亦有溺毙之人的表面征状,但剖开细验,器官特征并不相符,乃死后才被投入井中。
皇后闻讯,心中有了数,还是不免感到惊愕——太子竟当真如此大费周折,去私藏江家的女儿?
随后,皇后知会了朝中依附赵氏、拥护二皇子的三两臣子,试探情况,上折参京兆府疑似失职懈怠,草草结案。
京兆尹杜怀忠生性老实庸懦,虽算勤勉,但京兆府案件海量,堆案盈几,他并无心力一一过问。
当初为搜寻江音晚下落,京兆府耗了诸多人手、精力、时间,排查范围逐日扩大,底下渐渐生出不满。说到底,江音晚虽身涉谋反重案,却只是一个被连坐的女子,并不值得如此耗费办案资源。
到后来,此案的草草了结,多少有底下人松懈的原因,而杜怀忠终究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过问。
被连参两本,杜怀忠赶忙自省,重新核验。其实这具尸体,乃河上浮尸,面目肿胀,遭鱼虾啃噬破坏严重,除一身教坊所制的残破舞裙,并无其他身份特征。
彼时已经过仵作查验,所得的信息亦寥寥,唯有死亡时间、死亡方式、大致年龄和身形。
这一切,若说是坠河身亡的江音晚,皆说得通,可仅凭这些,并不足以确认身份。眼下并无推翻定论的证据,但若要说京兆府失职,亦说得通。
模棱两可之下,若换了旁人,或许会上折巧言辩驳,但京兆尹杜怀忠毕竟秉性老实庸懦,选择在陛下发话之前,自请失职之过。
皇帝已封笔罢朝,有要事方宣臣子到紫宸殿前殿商议。
他太清楚江家“谋反”内情,因觉江音晚虽是江家人,不过一个女子,掀不出风浪,对此事并未太过上心,只下口谕小惩大诫,罚杜怀忠闭门思过。
本以为此事就此了结,熟料廿九,便有朝臣上奏,参太子疑似窝藏逃犯,称有人看见失踪的江音晚就在太子私邸。
上奏的亦是赵氏党羽。虽无证据,显得过于急切,但皇后知道从核验“潋儿”尸身起,此事迟早瞒不过太子,为免他有所防备,必须速战速决。
此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说,是勾结逆贼,往小了说,不过私藏了一个教坊女子,虽与太子一贯的冷情寡性不符,但只属私德有亏。
皇帝本就忌惮太子,自然希望将此事往重了定。即便他心中清楚,太子与江家,不会有所牵扯。
裴策这两三日,为保江音晚,周旋于紫宸殿和朝臣之间。此事并无实证,是否追查,如何定夺,一切全在圣心。
裴策既要阻止皇帝再查,又不能显出自己对江音晚的在意,以免为她招来祸患,只能引导皇帝觉得自己是担心被扣上勾结逆贼的罪名。
他知道皇帝真正意图,根本不在于江音晚,而在他手中权柄。于是向皇帝让渡出一部分朝中势力,终得以在心照不宣中将此事揭过。
最后皇帝在紫宸殿前殿,亲口以“无稽之谈”驳斥了赵氏党羽的奏折,后将从太子手中收拢的这部分权柄,大多转移至三皇子裴筠手中,二皇子裴笃亦得十之二三。
此举无疑表露了皇帝重新扶持三皇子之心。而赵氏一党虽受驳斥,二皇子却得了好处,朝臣亦窥见其中皇帝态度,其实是嘉许上奏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