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地都是散落的书卷, 它静静躺在一本书的上面, 像是夹在里面, 因这一摔而滑落出来,在地上半展半掩。
而露出的那半边, 倒像是个男子的脸。
眉眼颇为熟悉。
周曜只扫了一眼, 旁边江月媚便将那张画捡起来,展开了稍加端详, 有些迟疑地道:“这上头画的人, 像是有些眼熟?”
能不眼熟么,信国公府的陆凝,江月媚未必见过几次面,周曜却是清晰记得的。
他站着没动,好似不甚感兴趣。
江月媚却像是不慎窥破了秘密一般,面露诧异,低声道:“这上头画的像是陆家的小公爷吧?也不知是谁夹进去的……”她低喃着, 没敢再往下说, 依旧低头去捡书卷。没两下,又从里头抖出一张信笺, 只看了个开头, 神色就骤然变了, 起身双手递予周曜, 惶恐道:“殿下恕罪。”垂眉低眸之间, 似不敢再看那信笺分毫。
周曜随手接了, 只看了几行,神情渐而冷凝,目光迅速挪到末尾,瞧清楚落款的名字时当即深深皱眉。
——是陆凝写给玉妩的信。
深情缱绻,藕断丝连。
王府与陆家少有往来,这府里跟陆凝熟悉的只有玉妩一人罢了。而两人青梅竹马交情颇深,陆凝曾执意求娶玉妩,更是满城皆知的事,便连周曜都曾暗戳戳地醋过。
如今两样东西在手,事情仿佛很明白。
不过是余情未了,往来未断,一个人借信笺倾诉心意,一个人暗中描画心事,怕被周遭的人察觉便藏在偏僻昏暗之处。
心里一瞬间似有浓浓的酸意涌起,但是很快周曜就将那股心绪压了下去。
玉妩还记挂着陆凝吗?
周曜觉得未必。
成婚之后朝夕相处,时日渐久,她虽性子温柔安静些,其实有心气儿得很。当初既已踏出那一步,断不至于回头去眷恋过往。那些似真似幻的梦里,即使后来情势折转,她也从未再向陆凝靠近一步。
更何况,眼下这座书房实在不是恰当的藏匿之所。而江月媚方才的举动,瞧着虽像是不经意间打翻的,细品起来,倒有点过于巧合了。
心底百千念头翻涌而过,周曜瞥了眼江月媚,修长的手指反转,将那信笺折起,“你觉得这是王妃藏的东西?”
“是谁私藏的,殿下问问就知道了。”江月媚微微抬眉,答得小心翼翼。
周曜觑着她,片刻后抬步出门。
……
玉妩很快就闻讯赶来了。
跟着周曜走进厢房,瞧见散落在地的书卷和单独挑出来的信笺画纸,她的神情不见半点波动。目光迅速扫过画纸上熟悉的眉眼,又将那信笺展开,随意瞥了会儿,她只笑了笑,默不作声地折好了放回去。
这般反应落在周曜眼里,心中已然洞明。
他像是被她感染,眉梢竟自也挑起了稍许笑意,“怎么样?”
“很像。”玉妩屈指轻扣信笺,“是江姑娘找到的?”
弋?
“从书里掉出来的。”江月媚自然要撇清关系。瞧见周曜一闪而过的笑意时,她甚至有点怀疑他请封正妃是出于其他考量了——若不然,以这男人平素的傲气,自家王妃旧情未断遮遮掩掩,总该不悦的,哪还笑得出来?
她心里有点打鼓,又不好直接质问,只补充道:“这厢房是王妃所用,我也只偶尔过来寻几本书解闷。想着府里只有王妃与陆公子相熟,自然是要说清了物归原主的。”
“依江姑娘的意思,这东西是我的?”
玉妩见她不答,随手取了信笺把玩,“那画像确实很像。这东西呢,难道落款是陆公子,就真是他的?”
“是或不是,一比对就知道了。”
“江姑娘如此笃定?”
江月媚心中暗哂。
能不笃定么,要不是全然仿着陆凝的笔迹,能以假乱真,她费这劲儿做什么?
她没说话,神情却是分明的。
玉妩几乎笑出来。
她没再追着江月媚费口舌,转而回身向周曜道:“殿下回京之前,曾有人送了些物件到妾身手里,佛宝都带来了。咱们到宽敞的地方慢慢瞧吧?对了,事关江姑娘,不如一起来辨个真伪?”
话到末尾,声调已有些冷淡了。
江月媚一怔,见周曜已顺着玉妩的意思往外间书案走去,只好跟上。
随即,佛宝捧上锦盒,取出里头的东西。
是一封书信,外加一个锦袋。
极寻常的锦袋,江月媚只瞥了一眼,脸色却霎时变了。因那锦袋熟悉之极,是她亲手交到谢清玄手上的,里头有几张地契和银票,拿信封收着,珍而重之。
那是他跟谢清玄之间的秘密。
怎会出现在这里?
江月媚几乎是有些惊恐地看着玉妩打开锦袋,取出里面的银票以及地契,连同旁边的书信一道交到周耀手上,轻声道:“谢道长亲自交给我的,请殿下过目。”
说罢,又瞥向了江月媚,“这些东西,想必不眼生吧?”
江月媚下意识躲开了视线。
咫尺之外是翻阅纸笺的轻微响动,她死死攥着手,不敢去看周曜的神情,掌心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
冬月雪深时,她曾去寻过谢清玄,与他谈过一笔交易,这些地契就是她出的价。当时她谨慎试探过谢清玄的态度,谢清玄亦顺水推舟,愿代陆凝行事,帮她一把。届时只消周曜冷了心,以他的傲然性情,自然不会勉强。待时机合适时断了这强赐的婚事,将玉妩送归钟家,于她和陆凝都是好事,也算两全其美。
早已议妥的事,怎会变了卦?
是她的行踪被玉妩察觉,强令谢清玄交出东西,还是……脑海里纷繁杂乱,一时间理不出头绪,江月媚满心惊愕,一时间没了主意。
周曜翻完信笺,抬眼便瞧见她这幅样子。
无需再问,分明是做贼心虚!
他倒也没动怒,只将东西掷回盒中,沉声道:“怎么回事?”他的语气里没什么情绪,目光却似重剑压过来,暗藏不豫。
江月媚竭力镇定,却不知该如何辩白。
倒是旁边的玉妩开口了,“谢道长让我转告姑娘,他只是随心做事,并非为谁效力。江家满门忠烈,这些赏赐都是战功换来的,姑娘不该迷失本心,拿它们做交易。当日顺水推舟,无非是想借此事做个提醒,希望姑娘好自为之。毕竟——”
她顿了下,目光瞥向两个孩子读书的正屋,语气也温和了些许,“柔嘉在这世间,就只这么一位亲人。构陷皇室这罪名,若认真追究起来,他担不起,你们也担不起。”
江月媚神情猛地一震,遽然看向周曜。
而后,她缓缓跪了下去。
这些东西既已落入周耀手里,她无论如何都抵赖不掉。她不明白谢清玄究竟为何来这一手,将她卖得干干净净,心里却很清楚,这一招垂死挣扎的险棋,终究是走错了。
因紧张而略微苍白的脸渐渐涨红,她跪在地上攥紧衣袖,当着玉妩的面,更说不出半个恳求认错的字。
周曜的眼底浮起了失望。
他瞥向柔嘉和梦泽的书窗,片刻之后,终是做了决定,“回去收拾东西。后日,会有人送你和孩子北上。”
说罢,牵起玉妩大步离去。
剩江月媚跪在地上,哑然张口时,强忍的泪水徐徐滚落。
第42章 养肥
江月媚走得无声无息。
当日她以部将遗孤的身份客居王府时, 颇得优待礼遇,连当时的太子妃萧令华都肯给她几分薄面,她也为此自矜, 颇看重颜面。如今心事落空, 又是屡屡犯错惹得周曜不快, 江月媚心灰意冷之下更是不愿见人。
得知周曜已飞书北上, 让相熟的武将帮着安顿住处,她也只叩谢而已。
好在她虽在自身的事情上糊涂, 对小柔嘉倒是认真打算的。
北地虽也很好, 到底不似京城名家齐聚,翰墨书香。小柔嘉正是读书识字的年纪, 若能多得名师指点, 总是有益无害的。江月媚既已断了念想,北上之后或是出阁嫁人,或是另谋出路,哪有能耐为孩子延请名师,悉心照拂指点?
倒是王府里诸事齐备,周曜虽恼她行事糊涂,却不曾迁怒于孩子, 当日对江家父子的承诺他更是片刻未忘。
思量过后, 江月媚决定暂且让孩子留在王府——这也正合玉妩和周曜之意。
唯有小柔嘉年弱无辜,得知要与姑姑分离, 偷偷哭了半宿。
玉妩瞧着心疼, 着意多去陪伴。
周曜则在得空时, 命狄慎将谢清玄请到了王府。
……
一别数月, 再次见到这位年轻的道长, 周曜的心情有些复杂。
因谢清玄过于“能掐会算”。
当初周曜缠绵病榻, 满京城都以为他将不久于人世时,谢清玄主动送上门来,说他命不该绝,会在五月中旬的战事中重整旗鼓时,着实令周曜震惊。因那场战事来得微妙,能预知者少之又少。而京城上下,除了亲信知道他身体根底外,就连帝后都蒙在鼓里,谢清玄能这般预言,实为罕事。
再后来,谢清玄透露了李盛的事。
藏之极深的秘密,他凭着王府和东宫的人手都没能查出底细,谢清玄两手清风,孑然之身,凭着内宅妇人就能探到这种消息?背后隐情,着实令人觉得蹊跷。
而如今他初回京城,谢清玄又借着江月媚的事来了这么一手,看似出乎意料,细想起来又似在情理之中。
书房的窗扇半掩,周曜坐在案后,瞧见那身熟悉的道袍时,嘴角竟自浮起了玩味的笑。
谢清玄则如常拱手道:“拜见殿下。”
“一别数月,道长神机妙算的本事更胜从前了。”
“贫道擅作主张,还望殿下海涵。”
“江姑娘是王府的客人。”
“贫道明白。”
“在本王跟前算计她,就不怕引火烧身?”
谢清玄知他所指,只轻笑了笑道:“江家满门忠烈,贫道向来佩服,也是因此才不愿看江姑娘泥足深陷。当日江姑娘上门时,贫道也曾劝过,可惜贫道言辞拙劣,未能点醒她。没奈何,只能用这般拙劣的招数,还望殿下恕罪。”
他口中谦虚,却半点都不见请罪该有的敬畏姿态。
周曜早已习惯了他这态度,几番往来后看得出对方确实没存坏心思,自不会追究对错。只不过……
磊落道袍落在眼底,与那些凌乱梦境里依稀闪过的模糊身影重叠。
周曜依稀记得,梦里除了玉妩,还有位道人。
若梦境当真藏有隐喻甚至旁的什么,那位穿着道袍的身影,必定曾卷入颇深。
而谢清玄屡次“未卜先知”又行事古怪,实在由不得人不多想。
风入窗牖,卷来阵阵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