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那夜,夫妻俩也是在途中旅舍过的。
乾明帝原是忌惮兄弟俩感情深,周晏身居太子之位,周曜又在军中威望极盛,才借巫蛊结党的罪名废了太子,迁去寿州冷落。
这大半年里,楚王深受恩宠却毫无建树,周曜却能临危受命力挽狂澜,乾明帝再怎么忌惮,到底有些怀念能干的周晏。且周曜如今摆出不碰朝政的姿态,周晏又没了太子之衔,回来后非但不会危及皇权,还能帮他处理些棘手之事。
乾明帝心思渐渐回转,听着宫人奏报的行程,倒也有些想早日见到周晏。
谁知竟有人行刺?
虽说并未伤及周晏和萧令华的性命,但如此行径,无异于公然挑衅。
消息报来时,乾明帝当即大怒,命人彻查此事。
贼首很快便被拿获。
一路追查下去,丝丝缕缕的线索理出来,隐隐指向楚王和乔皇后母子。
与此同时,淮阳王府事也渐而查清。
自打回京之后,周曜一改从前桀骜张扬的姿态,明知王府里处处都是眼线漏洞,连各自背后的主子都摸清了,却没在明面上动手,只拿“长史失踪”当由头,将此事丢给了乾明帝,欲请皇帝亲自派人彻查。
换在从前,乾明帝碰见这折子,定会斥周曜软弱无能,连自家王府都料理不清,更不会亲自为他善后。
不过这回时机微妙。周曜先是闭门抱病,后又临危受命上了战场,只留了个娇滴滴的孺人守在府里,看顾不到外头的事。这般情形下,周曜在沙场卖命杀敌,保家卫国,背后的王府却出了种种纰漏,他这当皇帝的撒手不管,多少有些说不过去。
遂由乾明帝亲自过问,彻查长史失踪之事。
这一查,着实让皇帝惊诧万分。
因淮阳王府从里到外都被人安插了无数眼线,且这些人行事肆无忌惮、熟门熟路,分明是被安插已久,有恃无恐。
而背后之人皆不离乔氏。
亦可见,当日周曜卧病之时,楚王母子趁着他厌弃周曜兄弟二人,早就暗度陈仓,瞒着他将手伸进了淮阳王府,且暗地里下了不少黑手。若非周曜有早年的底子在,又有亲信看护着,恐怕早就遭了毒手。
这般深查下去,乾明帝几乎惊出冷汗。
毕竟他对周曜兄弟只是忌惮,并没打算真的取了性命断送臂膀——经了这场战事,他很清楚周曜在边地征战的分量。
更何况,楚王在朝堂上毫无建树,却勾结乔家暗地里对周曜下手,又派人行刺周晏,如此欺上瞒下,胆大妄为,分明是要用阴损手段铲除异己,为皇位铺路。而乔公度身在相位,能调动那么多人手,细想起来着实令人心惊!
两桩事情撞在一起,乾明帝雷霆震怒,当即将楚王与乔皇后,连同相爷乔公度召至殿前,一通怒斥。
铁证面前,三人的辩白极为无力。
隔日傍晚时分,深思熟虑之后,乾明帝颁出旨意,废除乔氏皇后之位,乔公度贬官降职,从相爷跌为县令,勒令择日离京。
消息一出,举朝哗然。
第44章 养肥
自打元后戚氏过世, 乔氏便扶摇直上,极得圣宠,以至乔公度那种口蜜腹剑、居心歹毒的人居于相位, 着实令许多忠直之臣愤愤不平。如今一朝变故, 后位被夺、相爷被贬, 楚王虽还是皇子之身, 却被夺了诸多实权,被罚闭门思过, 实是前所未有的事。
朝堂内外议论汹汹, 都在猜测乔家这是大厦将倾,先前被贬的太子有望起复。
亦有诸多目光投向淮阳王府。
周曜却在此时, 带着数位随从飘然出了京城。
——亲自去接周晏夫妇的。
王府里选了新的长史, 踩着风向试探态度的官员登门往来之外,有意拜访玉妩的女眷也快排成了队。
玉妩不懂朝政,自不会随意行事。
除了旧交的几家女眷,旁的都以琐事缠身为由,请嬷嬷应付了过去。她则在忙碌数日后,趁着初春细润的小雨去了趟朱家。
时隔数月,淮阳王府已今非昔比。
自打周曜“病体痊愈”率兵上阵之后, 朱逸之母子本就见风使舵, 对玉妩笑脸相迎,丝毫不敢得罪钟家。如今满城皆知淮阳王与娇妻情深意笃, 以战功为钟氏请封正妃, 母子俩瞧着乔家和楚王受罚、淮阳王府炙手可热, 哪有不巴结的?
见玉妩去瞧姐姐, 自是万般殷勤。
对钟玉嫱比从前亲热了许多, 哪怕钟玉嫱摆出芥蒂夫妻罅隙的姿态, 至今仍不肯与朱逸之同房,母子俩也都耐心供着,只盼她能回心转意,捎带着朱家飞黄腾达。
玉妩假作不知朱逸之养外室的事情,听着朱夫人的殷勤言语,便只淡笑,“夫人也别觉得姐姐性子拗。夫妻之间原就是内闱之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姐姐既还存着芥蒂,想必是还有没解开的心结。姐夫若当真是待她好,又何必急在朝夕之间?所谓日久见人心,时日长了,姐姐瞧出他的真心,自然就回心转意了。”
朱夫人讪讪的笑,“殿下说的是。”
“逸之自然是疼她的。打从成婚起两人的感情就很好,只是先前他外头事忙,疏忽了些。往后叫他多用些心思,定不会辜负嫱儿的。”初春暖融的阳光下,朱夫人的脸上几乎能笑开花,见玉妩心绪不错,又试探道:“淮阳王爷这回凯旋,满京城都在称扬。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殿下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往后陪在王爷身边,当真是福泽深厚呢。”
玉妩笑了笑,抿唇啜茶。
朱夫人接着恭维,“淮阳王爷如此深情,实在是男儿楷模。往后得让逸之多去王府走走,学学王爷的铁骨柔情,也学些为人处世的本事。只怕王爷事忙,贸然登门未免叨扰。”说话间,颇为期待地打量玉妩神情。
玉妩哪能听不出她的意思?
朱家母子趋炎附势,背信弃义,一面在外偷偷养着怀孕的外室,一面还想沾王府的光,这般行径,着实令人不齿。她这阵子引而不发,多费口舌,无非是要钓鱼上钩,帮姐姐狠狠出口恶气罢了。
而今朱家上钩,玉妩自然乐见其成。
遂笑道:“夫人客气了。怎会叨扰呢,姐夫与殿下算起来也是连襟,原该多走动的。”
连襟二字说出来,像是霎时抹去了身份的云泥之别。
朱夫人笑得合不拢嘴,“正是,正是。”
……
朱逸之母子上钩尽在意料之中。
钟玉嫱经了先前的伤心,已彻底看淡了那点所剩无几的夫妻情分,便按捺着性子暂且不提和离的事,只摆出赌气的姿态,不愿朱逸之再碰分毫。朱逸之倒也忍得住脾气,一边好言好语地哄着她,一边偷偷寻了个更远的处所安置那外室,全然不知玉妩早已暗地里盯上了他。
玉妩也懒得多理。
她如今更惦记的是周曜。
虽说这男人沙场杀伐攻无不克,但这毕竟是刀尖舔血的事。先前废太子遭遇刺杀的消息传来,着实将她惊得不轻,如今两地相隔,难免担忧记挂。且周晏夫妇回来后尚需安顿住处,这种事交给旁人不放心,周曜临走前交代了几句,玉妩自然是极为上心的,尽力应付帝后皇亲之余,亲自过去安排。
好在周曜此行极为顺利。
仲春时节草木生发,满京城春光渐媚时,周晏夫妇终是安然回到了故地。
曾受猜疑的废太子身份颇为敏感,周晏抵京那日,朝中也没什么人去迎接。夫妻俩均作寻常打扮,掀起青帷马车的帘子瞧向熟悉的城门时,神情中都有些恍若隔世的慨叹。
“当日启程去寿州时,你曾说不出年底便有望回京,我原以为那只是宽慰之辞,到底是让你做到了。”周晏望着巍峨城楼,清晰记得彼时被猜忌打压的困顿滋味。如今冬尽春来,极得盛宠的乔家受责被贬,周曜亦不必佯病受屈,京城到底也算稍稍改换了天地。
他瞥向弟弟,目中流露赞许感激。
周曜勒马在侧,勾唇而笑。
他想做的其实何止是让周晏回京。
昔日仅存的父子之情早已在垂死挣扎时消磨殆尽,权位之下,至亲仍属君臣。乔氏被废、乔公度遭谪不过是个引子,待谢清玄他们回京之日,乔家欠着戚氏一族的,陆家欠着他和玉妩的,也总该尽数讨回了。
周曜抬眉,目光仿佛能穿透城墙,望到朱雀长街尽头的那座威仪皇城,望见寡情的帝王、歹毒的乔氏,还有在他们淫威下谨慎求存的娇妻。温柔沉静的身影浮上心头时,他的眼底不自觉就浮起了笑。
暖融春风中,就连声音都带了暖意。
“咱们快进城吧。梦泽怕是等不及了。”
而他,亦被思念所系。
……
王府亭前,玉妩也有些迫不及待。
她虽跟周曜夫妇往来不多,但待字闺中时也曾听闻过太子博学仁爱之名。父亲钟固言是个倔脾气,从不爱阿谀逢迎,每尝私下谈及太子时却总是夸赞称许,说他有戚氏将门的决断坚韧,也有东宫储君的贤能仁爱,分明是极为敬服。后来嫁进王府,仅有的会面时,周晏和萧令华给她的印象也极好。
更何况旁边还站着梦泽。
长这么大,他是头回跟双亲分开这么久。得知双亲即将回京,小家伙从除夕夜时就在偷偷掰着指头盼日子了,今晨更是起了个大早,巴不得飞出城门亲自去迎。这会儿日头高悬,小家伙站在府门口,虽竭力按捺,那脖子却都快伸成北苑的白鹤了。
将近晌午时分,巷口人影乍现。
还没等玉妩反应过来,梦泽瞧见远处周曜策马的身姿,抬脚就跑着迎了过去。
他的身量不算太高,平素因着小皇孙的身份努力学得端方沉稳,这会儿却跑得飞快,一溜烟就到了马车跟前。
车夫早早地勒马,里头萧令华大约是察觉到了,掀开车帘,瞧见孩子飞跑而来的身影时,两行热泪瞬间就滚落了出来。旁边周曜见状,顺手一捞将孩子递上马车,任凭他们一家人享受重逢之喜,他则夹动马腹,飞快来到府门前。
铺满街巷的春光里,玉妩站在青石阶前,仰起了脸儿笑望着他,眼底笑意荡漾,不掩期待欢喜。
路途疲惫在这瞬间一扫而空,周曜翻身下马,走到她跟前微微俯身。
“看我回来就这么高兴?”
压低的声音带了笑,藏着点得意的揶揄。
温言低语,如同枕畔呢喃。
玉妩笑着缩了缩脖子,承认得十分坦然,“我等夫君很久了!”
第45章 养肥
给周晏夫妇的接风宴就设在王府里。
也无需多么排场, 只在花厅里摆了佳肴果点,两对夫妻带上梦泽和柔嘉,一道用饭叙叙近况, 便已是整年来难得的温馨。饭后, 周晏和萧令华匆匆洗去风尘, 便换了身衣裳, 依命入宫见驾。
周曜则携了玉妩归舍歇息。
比起前次征战,这回别离的时日并不长, 不过半月左右罢了。但于初尝温存的周曜而言, 这段时日显然太过漫长。他如今有意避嫌,摆着闲散王爷的姿态不爱掺和朝堂的事, 近来又没什么公务压身, 正可就着半日闲暇独处厮磨。
到了傍晚时分,周晏差人过来,说面圣后一切顺利,夫妻俩今晚去住处安顿即可。
周曜放了心,索性连后院都没出去。
翌日,新来的王府长史将近来琐务悉数禀明,周曜瞧着并无要紧之事, 便与狄慎一道将王府亲卫的事理了一遍, 仍回后院消磨。
彼时玉妩正在厅里会客。
自打乔家栽跟头后,朝中之人瞧着周曜起复、周晏回京, 意图拜访试探的人络绎不绝。玉妩对这等事向来不甚耐烦, 除了几家要紧的女眷, 旁的都是推给嬷嬷去应付。
今日她亲自会客, 倒是稀有。
周曜先前怕她应付不来, 数次亲自过去撑场子, 如今正好闲着,便随口问:“谁家的?”
“回殿下,是老榕巷的朱家。”
这称呼听着颇为陌生,周曜稍加思索,才想起来他那位姐夫朱逸之家似乎就住在那么个巷子。他凯旋后留在京城的日子不多,跟朱家的往来也十分有限,只知玉妩姐妹俩的感情极好。
既是姐妹相聚,他倒不必去添乱,等着晚饭时候一道碰个面便可。
这般想着,便寻了本书坐了闲翻。
谁知没看多久,外头人语渐起,不多时就到了门口。佛宝掀起软帘,玉妩绕过屏风走进来,瞧见他倒是微微一愣。
周曜抬眉,也随之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