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夫人自以为得计,半晌不曾说话,钱刘氏却是当自己的奉承大嫂已经听腻了。钱刘氏暗恨赵夫人趁着自己大哥的势鸡犬升天之后难伺候,面上却是笑得更谄媚了些,攥着新得的两盒香脂转而夸起了赵夫人的福气,享男人福,享儿子媳妇的福。
提到媳妇时,赵夫人虽极力撑着笑,也顺着说起林斓的懂事孝顺,但面上的不自在连白刘氏都没能骗过去,更会看人脸色的钱刘氏自然也发觉了,心中就是一喜。
她先接着赵夫人的话夸了林斓两句,话锋一转,却又扯到了赵夫人身上:“咱们当年就说,大嫂这样好的脾性,谁要是能做了你的媳妇,那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要让婆婆当亲闺女疼得。如今侄儿媳妇可不就是落在了蜜罐子里?冷了热了都有大嫂放在心上不说,吃穿住用全都是顶顶好的。大姐今儿才头回来,一会儿你同我瞧瞧咱们侄儿媳妇那院子去,当真布置的仙宫似的,我和我们那没见识的丫头,上一回来时眼珠子都要粘了去!”
江东林氏自前朝起便是一方著族,可谓累世簪缨,家中收藏颇丰,林斓又是家主爱女,她出嫁时林家陪嫁手笔极大,在京中亦引得众多世家闺女歆羡不已。那样丰厚的嫁资,其中珍品铺陈个小院子可说是绰绰有余,钱刘氏瞧了一回自然眼热不已,她的独女钱珍珍当时哭闹着就不肯走。
钱刘氏当日便着实爱林斓院子里的摆设物件儿,只觉连糊窗户的纱都比送来给自己母女妆扮裁衣的布匹强,心中又羡又妒,一旦起了龌龊心思故意拨火,自然也是从这处下手。
即便当日管家已经说了梧桐苑内尽是林家的陪嫁,钱刘氏也觉得新妇的东西合该先给长辈们挑拣。以己度人,她是不信赵夫人心里会当真不在意的。十里八乡打听个遍,哪里也没有媳妇不先拿好的孝敬婆婆,反倒真自个儿留着享用的道理,盛碗汤还要给婆婆挑碗稠的呢。
只要说的赵夫人不喜欢了,婆婆收拾儿媳妇还不是手拿把攥。说不定新媳妇学乖了,一通百通,也能多孝顺她们这些长辈一二。
其实穆安侯父子这些年跟着皇帝南征北战发了不少财,家底也算殷实,诸多财物都先由着赵夫人挑拣,这正房里用的摆的也无一不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可钱刘氏与赵夫人姑嫂相处多年,最是知道自己大嫂看重名声却又极为惜才的脾性,要些脂粉布匹也就罢了,真要惦记上她手上值钱的物件儿,那怕是打不完的官司。倒是这新入门的侄儿媳妇出身富贵,想来脸皮子又薄又不好顶撞长辈,该是只上好的肥羊。
钱刘氏想挑拨赵夫人出头,几句话下去就见赵夫人变了脸色还暗自得意,却不知她实在是犯了赵夫人心里一桩大忌讳。
自打皇上赐下这一门亲事,赵夫人便唯恐叫人小瞧了去,觉得他们一家子是嫌贫爱富,想要靠亲家提携,沾儿媳妇的便宜。是以两家一定亲,她就当着京中各家夫人的面指天誓日的提过这事儿,还特意从匠作府请了工匠来家,给林斓造了私库,以此昭告世人。偏偏这会儿钱刘氏又提起了林斓院子的财物,若让人觉得他们刘家惦记儿媳嫁妆,这张老脸哪里还有地方搁?
赵夫人张嘴就想教导钱刘氏两句,好让她明白如今侯府的富贵免得眼皮子浅的让人看了笑话,却畏于刘侯对姊妹兄弟的维护到底梗住了,只能不自在的低头啜一口已然温凉的茶水。
其实钱刘氏话虽不中听,可其中藏着的道理赵夫人自己还是认的。谁家媳妇不孝敬,谁家媳妇又不在婆婆跟前立规矩,偏她家娶回来这个眼高于顶,通不将公婆夫君放在眼里,前些天敢公然顶撞、借外人的手给家里难堪,今儿还敢掌掴她赐下的丫头,简直就是个搅家精。
比起呵斥钱刘氏,赵夫人更想立时就让人把林斓从梧桐苑里拖出来,扔在院子里先跪上两个时辰,学学为妇之道,可惜她如今也只能想想。
思及人言可畏,赵夫人到底还是打起了精神,面上强撑出一分笑来:“那都是文杰媳妇娘家长辈慈爱,给她置办的嫁妆。她是个实心眼的孩子,最是孝顺,有好的都想奉给我和侯爷,只是我们做长辈的,疼爱儿孙的心都是一样的,哪里能收。文杰同他爹一样是个粗人,只晓得领兵操练,院子里的事儿,自然有他媳妇做主。”
赵夫人都如此说了,两位姑太太自然都只有点头附和的份。钱刘氏心里再着急,也怕其中有些什么她还不知道的事儿,不敢再揪着这一桩不放,恰巧姐姐白刘氏拿袖子掩着手拉了她好几回,她眼珠子一转,就亲亲热热的问起了其他院落的布置来。
原来,穆安侯刘栋功名成就后格外惦念着家乡的老父并几个弟妹,定下这处宅邸时就有心将人都接来同住。五进的主院,穆安侯夫妻一进,世子刘文杰夫妻一进,刘三老爷一家随刘老太爷一进,刘二老爷一家一进,剩下一进院子则给两位姑太太回家探亲的时候小住。
穆安侯夫妻两个占了正院,最大景致最好的一处已经布置好留给了刘老太爷,刘文杰夫妻也占了处精致小巧的院落,只余下两处。钱刘氏拿侄儿媳妇没辙,又对那个自幼负气离家的兄弟很是瞧不上眼,便想拉着姐姐一起抢个先儿。
赵夫人倒是晓得自家侯爷颇为看重二老爷,可男人们于这上头都不甚上心,她也想快点把两个小姑子打发了好细问一问丫头挨打的缘由,没一会儿就松了口,将原本有意拨给老二一家的溪午院给了出去。
白刘氏与钱刘氏两个心满意足的走了,赵夫人才得空将人都叫了进来问话,没想到那名唤鹿儿的丫头一进门就扑咚一声跪倒在堂前,失声痛哭:“夫人!少夫人她打了大公子!”
赵夫人一怔,仿佛没听清楚鹿儿说了什么,脑子里嗡嗡的辨不清人声,身子却腾的一下直接站了起来,直接撞翻了金珠新捧上来的热茶,撒了一身也好似觉不出疼来。
第14章 挨打因由 打你就打你,还需要挑日子嘛
金珠怔了一下,急忙拿了帕子给赵夫人擦身上的水渍,又扭身叫一旁伺候的另一个大丫头银豆取干净的衣裳来,不想才刚一扭头回来想给赵夫人赔罪,面上就重重挨了一个巴掌,打得她一边耳朵都针扎似的疼。
“下作的娼妇!我平日就是太纵着你们,倒把奴婢纵成了大小姐,暗害起我来了!既伺候不好人,留着也是白费了我的银钱粮米!”
即便冬日里衣裳厚一些,叫滚热的茶倒在身上也依旧难受的很,偏偏还有三两滴溅在了赵夫人的脖颈之上。她起初震惊于林斓作为妻子竟敢打伤丈夫一事,回过神来就觉得皮肤刺痛无比,气怒交加之下,想都没想就下死力甩了金珠一巴掌。
当年刘侯娶亲时不过乡间农夫,后来投身军伍也是从兵丁做起,赵夫人年轻时田间地头房前屋后什么力气活都做过,手上劲头极大,金珠一个从小没吃过苦的丫头哪里受得住,整个人都被打懵了,直接软软跪在了地上。
徐嬷嬷就在一旁站着,见状惊呼一声却没敢劝,只惊慌的瞄了眼金珠流血的嘴角,悄悄向后退了半步。
金珠父母去的早,五岁多点就被赵夫人接到了府里,一进来直接就拿着一等大丫头的月银,可说是府里的头一份,赵夫人还当着身边所有人说过金珠娘亲同她有旧,金珠就同她的亲闺女没分别。平日里谁不知道有事儿想求赵夫人开恩,走金珠姑娘的门路多半灵验呢。
徐嬷嬷知道自己的体面也不过就比金珠多了个辈分上的便利,如今金珠都凤凰落地变草鸡,莫名其妙被赵夫人拿着煞性子,听这意思怕是要被撵出去,她又哪里敢多说半个字。
打了金珠,脖颈上的刺痛也轻了不少,赵夫人抬手按了按伤处发觉不曾起泡也就熄了敷药的心思,便又冷着脸踢了瘫在地上的金珠一脚:“滚回屋里去,少出来碍我的眼。还是你也有什么了不得的倚仗靠山,能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不成。”
三年前刘侯获封郎将在京中置办了宅院后,赵夫人一向自恃身份,何曾亲自动手打骂过奴婢,就连徐嬷嬷金珠几个都常常听赵夫人教导,要她们修身养性,这些不够体面的事儿合该交给粗使们去做。
结果赵夫人一动手就直接招呼到了金珠脸上,别说新买进来的小丫头们吓得抖成一团,便是与金珠前后脚进来的银宝也骇得面上发白,恨不能跟金珠一起滚出去,好远远离了盛怒中的赵夫人。
等金珠战战兢兢爬起来捂着脸滚了,赵夫人才重重喘了口粗气,却不像徐嬷嬷猜测的那般领着人去梧桐苑看刘文杰,而是又沉着脸落座,将一屋子丫头婆子撵到廊下站着,独留了徐嬷嬷和鹿儿两个,盯着瑟瑟发抖的鹿儿冷冷问道:“林氏为何对大公子不恭敬,你可知道?”
鹿儿原本叫招弟,还是入府时赵夫人看她一双眼生的极好,瞧人时懵懂乖巧又瑟缩如同幼鹿才给她改的。
鹿儿能被挑中给刘文杰红袖添香,除了模样生的好,性子自然也算伶俐,她听出了赵夫人语气中的怒意也不敢再卖弄,轻轻抽噎了一声,抖着身子摇了摇头:“奴婢没听见,大公子让奴婢在门外等着,奴婢只听见大公子问林氏‘你敢打我’,奴婢想进去看大公子,就被林氏身边的人打了嘴巴,说奴婢不懂规矩。”
其实鹿儿当时往屋里闯的时候可比这有气势多了。她听着屋里刘文杰几乎是暴跳如雷的质问声以为终于到了自己出头的日子,急着表现一番护主忠心,便一面下狠手推搡梧桐苑里的小丫头,一面大声嚷嚷,说是什么“女人要以夫为天少夫人您这样连我也看不过眼”,又忙着心疼刘文杰“大公子您可是要在外头做大事的,可不能伤着了”,结果刚进屋走了两步,就叫两个膀大腰圆的丫头扯着丢了出去,连是谁打了自己都没看清楚。
赵夫人却懒得听她说自己的委屈,皱着眉头追问:“所以你听见大公子说林氏不恭敬,但是你根本没见着大公子?那你回来之前,还听着别的响动了吗?还有人动手吗?”
鹿儿当时都被打懵了,又怕那些丫头干脆划烂了自己的脸,哪里还能顾得上刘文杰,横竖那是大公子,少夫人生的又娇弱,夫妻打架拉扯也有限,总不会比她这卖了身的惨。可对上赵夫人仿佛要吃人似的神色,鹿儿哪里敢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她只能揉了揉自己肿的桃核似的眼睛,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的摇了摇头:“没了,大公子大度,林氏也没敢再冒犯。”一般人家不都是如此,男人不计较,妇人难道还上赶着找打。
赵夫人这才松了口气。她并非不想直接带着人过去把林斓绑起来家法惩治,若是按她的心意,那是要林斓扒光了抽一顿马鞭才好,看她还有没有脸见人,顶好半夜自个儿吊死了干净。可是一来京中来人还没走,都在旁盯着,二来林家可不是好惹的,真动了家法,根本收不了场。
就算心里还是有那么点子念头,觉得先不管不顾为独子出这口恶气,宫里和林家也未必就会为了个殴夫的悍妇打杀忠臣,赵夫人也知道事不可为。实在是林斓陪嫁的下人太多了,她这边儿的丫头婆子一齐上手都未必打得过,若是跟刘侯要家丁,林斓那边还能叫来在城里经营产业的陪房。一旦闹出那么大阵仗,就算真的绑了林斓,刘家的脸面也丢尽了,几十年抬不起头。
既然刘文杰伤的不重,她又拖了这么长时间,想来小夫妻有再大的火气也都下去了。赵夫人心下稍安,总算拿捏着当家夫人的款儿起了身:“你先回书房等着吧,我去瞧瞧大公子,林氏实在是不像话。”
赵夫人发了话,鹿儿再想亲自去梧桐苑把自己挨的这一下十倍打回来也只能算了,抹着泪磕了个头,捂着脸娇娇怯怯的走了。赵夫人则扶着徐嬷嬷的手,领着四个健壮的仆妇去了梧桐苑。她倒是想带上十个八个人壮胆,可几家亲戚都在,她不想传出风声让人一进门就看了笑话,只得罢了。
可赵夫人怎么也没想到,都过了这么久了,林斓竟然都没有一丝服软的意思。赵夫人进门时,林斓自己安安稳稳的坐在正位上,刘文杰倒是捏着拳头站在堂中,两边丫头婆子虎视眈眈,害得刘文杰活像个受审的犯人。
赵夫人头皮都炸了,也顾不上呵斥林斓,直接扑到了刘文杰身上,颤着手摸了摸刘文杰右脸上那道半指长的划痕。林斓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能在常年上阵的刘文杰脸上留下这么长一道,打人时该是用了多大的力气,赵夫人一想都心疼的直哆嗦。
再顾不得来时路上想的那些借机让林斓低头认错,也好让小夫妻和好的念头,赵夫人恨不能一指头戳在林斓鼻子上:“狗屁的大家小姐名门闺秀!你爹娘就教你打自己的夫君了?翻了天了!你说说你凭什么打文杰?说不出来我拼着诰命不要,也要为我儿求个公道!看看你一个天生坏胚配不配皇上的那许多夸奖!”
赵夫人气的跳脚,林斓却只抬了抬眼皮,稳稳捧着手中的茶盅饮了一口,才抬眸看着面皮紫胀的刘文杰慢条斯理的回道:“我是打了刘文杰了,至于我的家教不劳夫人惦念,想知道我为何动手,您只管问您的爱子就是了。”
正对着刘文杰抬了抬茶盅示意,林斓精致的面庞上满是嘲讽,毫不掩饰自己的轻慢之意,令刘文杰难堪的咬紧了牙关,却一言不发。
第15章 礼义廉耻 知礼义而无廉耻
礼义廉耻四个字,刘文杰曾写了整整九十九日,每日九十九遍。因为刘侯当年慕名士风流世家风采特意为他求来的启蒙先生瞧不起他,嫌弃他粗鄙,比不得同门的几位世家出身的子弟,要他先将礼义二字记牢,懂得何为廉耻,才肯为他授业解惑。
等到刘侯一步登天,刘文杰方明白昔日高高在上的同门在京中根本不值一提,一族之长都未必能见得到林相这样真正大世家当家人的面,自然就将往日的屈辱看得淡了。
可是今时今日,对上林斓似笑非笑的眼神,刘文杰仿佛又回到了拜师第一日,他所谓的先生状似可亲的问他民何以知礼、义,而少廉耻,而他张口结舌,只能任由同窗在旁嬉笑的难堪。
刘文杰嘴唇抿得泛白,牙缝间血腥味越来越浓,赵夫人久等不到答案却是愈发急切,干脆重重拧了他手臂一把,声音里都带上了恼意:“孽障!到底是谁的错你倒是给个话!我这辈子只你一个根苗,便是拼了性命我也要给你讨个公道。”
一面说,赵夫人一面还不停给刘文杰使眼色,让他别为了男人的面子错失良机。这些日子府里头确实是风平浪静,刘老太爷他们也还没来得及在林斓面前惹是非,实在是没什么事情能触怒这个煞神的。赵夫人思前想后,还是觉着这回多半是为了鹿儿那个丫头才闹起来的,只是阵仗比她先前以为的大得多。
以赵夫人看来,林斓既然能发脾气那就是心中在意刘文杰,既然在意,那之后就好办了。一巴掌算得了什么,婆婆的威风也不急于一时,日后掐住了林斓的肺管子都有讨回来的时候。至于鹿儿,不过是个丫头,大不了打发出去就是了,反正这年头买一匹骡子的钱能买回五六个齐整丫头来,不愁没有人伺候。
知母莫若子。刘文杰只几个眼神就明白了赵夫人心中所想,情不自禁露出了一抹苦笑。倘若林斓真的能为了一个丫头争风吃醋,那点子心智也就不足为虑了。他不忍让自己的母亲再因为不明情势而说出什么不着四六的话来徒增笑柄,可真话无异于刮骨钢刀,只一想就让他羞愤难当。
有些话他方才能凑到林斓身旁低声说,可大庭广众里里外外多少双眼睛看着,要他如何同自己的母亲说,他发觉堂弟对自己的妻子起了不该有的心思,便想着告诫妻子一番,让她以后勤修德行、妆容衣着力求质朴无华,不可再艳质招摇,以免铸下大错呢。
一句“人杰的品性我心中有数,万不该如此浮浪无状,家里女眷不少,怎么他不盯着别人只盯着你,你也该时常自省,以免招至祸端”还没说完,他的脸就被打歪了。
刘文杰从来都不知林斓这样娇弱的身子也能有这样大的力气,他也想扭住林斓同她好好讲讲道理,只是都不等他从被羞辱的恼怒气恨中醒过神来,几个练过武的丫头就把他跟林斓隔绝开来。为了不跟几个丫头动手失了身份,刘文杰不得不连退几步,直退到了堂中央,林斓才轻轻叫了声停。
自己傻子似的顶着脸上的伤口握拳站着,妻子甚至还有心让丫头帮她修了下因殴夫而伤着一角的指甲,又给了他另一层羞辱。刘文杰恨恨闭上了眼,并不肯回应赵夫人的视线。
礼、义、廉、耻,这四字一直在他心中拉拉扯扯,多年前先生讲的云里雾里他还嫌弃如此简单之事非要讲的诘屈聱牙,只是辩不过同窗才作揖顺从。可方才他堵着一口气的时候不觉得,现在要同第三人说,哪怕这是人生养他的母亲,他都觉得话若出口,便真的是寡廉鲜耻了。
刘文杰死活不肯说话,林斓又是一副老神在在看戏的模样,赵夫人不由当真迷惑起来,抓着刘文杰衣袖的手都松动了,只来回打量着儿子儿媳的神色。
三人僵持了片刻,最终还是刘文杰熬不住心中自问,低头拉了下赵夫人,哑着声音央她陪自己回书房歇息片刻。赵夫人本不肯走,刘文杰低声提了下刘老太爷,赵夫人才恨恨扶了刘文杰出去,林斓抬了抬眼皮便当作相送。
刘文杰母子走了好半晌,林嬷嬷指去给他们打伞的小丫头才回了院子,禀报说夫人和大公子诸事皆顺。林嬷嬷念她辛苦,抓了大大一把糖与她吃,又额外拿了几个钱给她,欢喜的小丫头眼睛都眯了起来,一出了屋子就连蹦带跳的跑去了后罩房。
林斓刚裹着狐裘挪坐在窗前看景,瞧见那小丫头子开心的见牙不见眼的模样不禁莞尔,方才的愤懑抑郁都散了不少。阿月正在一旁小心奉汤羹,见状也抿嘴一笑:“姑娘总说奴婢不稳重,这才真是个孩子呢。不过她是庆平这边刚挑上来的,听说在家饭都只能捡兄弟剩的,难怪几个钱一把糖就乐成这样。”
阿玉一打帘子进来就听见阿月在那儿学说小丫头的身世,不由无奈的瞪了她一眼:“还说别人,你自个儿刚挑进来的时候,还不是晚上在被窝里偷偷含着姑娘赏你的糖睡,偏嘴巴还不牢,睡到半夜就掉了糖,醒了就偷偷抹眼泪,还害那日打扫的妈妈以为屋里进了耗子,白抱了只猫进来。”
四五岁时的糗事忽而又被提起,阿月也闹了个红脸,守着林斓又不好去跟阿玉撒娇,只好委屈的瘪嘴拧袖子。
林斓看着又是好笑又是无奈,不由摇头:“阿月不是昨儿才说喜欢这身新作的衣裳,一会儿揉坏了,夜里该哭了,你姐姐们还要盯着你不给糖吃。”
连着被二人打趣,阿月捂了捂羞红的脸颊,她素来心宽,这会儿反倒坦然起来。自幼被嬷嬷挑进林斓院子里服侍,又陪嫁到穆安侯府,她出过的糗事怕是一天一夜都说不完,着实也没什么再值得不好意思的。
大咧咧的将往事抛在脑后,阿月倒是惦记起那个与自己有些相仿的小丫头来,凑在窗前嘟囔道:“我如今也不怎么爱吃糖,干脆包两包酥糖拿去与她吃好了。省得她有点什么就想放回房里收好,瞧着怪可怜的。”
林斓不禁挑眉,含笑道:“你这贪嘴的丫头,倒真是头一回这般大方,肯分糖与旁人吃。既如此,便让李厨娘得空时单起一灶,给咱们这儿的憨丫头和外头那小憨丫头做一屉雪花酥,钱从我这儿走。”
她话音还未落,阿月已经欢喜的叉手行礼,也不用阿玉帮她拿钱,捏着自己贴身的荷包就披着大衣裳碎步跑了出去,林斓在里屋都能听见屋外林嬷嬷呵斥阿月不够尊重的声音。
阿玉与阿月情如姐妹,见她那般开怀也是眉眼弯弯,一面给林斓脚边的熏笼添香,一面笑道:“阿月憨直,姑娘也纵着她。好在她性子纯良,最是体谅那些不入等的丫头婆子,人都爱与她交好,也念姑娘的情分,倒是没白疼她。”
林斓拢着怀中的手炉盈盈一笑,眉眼间却含着一分慨叹:“阿月幼时在庄子上也是受过错待的,自然也额外疼惜苦命人,这便是她的难得之处。”
阿玉正轻轻捻香饼,闻言也并未多想,脆声道:“自己吃过苦头的,才更明白旁人的不容易,这点奴婢确实是不如阿月。有时奴婢只觉得底下的丫头婆子苦,阿月却能晓得她们因何而苦。从前有几回奴婢代姑娘赏罚下头人,还是阿月帮着奴婢把不妥当之处改了,很是帮了些人,连林嬷嬷也赞了阿月几回的。”
谁知林斓听了却只是摇头,面色淡淡的望着窗外怪石疏梅,半晌才叹道:“阿月秉性纯善,能由己及人,可这世上,也多的是吃了苦受了罪、一朝翻身,却再不拿平民百姓当人的。从前我当草莽出身之人更懂民生之艰,更体百姓之苦,爹爹反说我年轻不知世事,道是穷而乍富,世间当真难有人能在此等境况下不失本心。当日我还不服气,如今才知爹爹果然清明。”
林斓这一番话意有所指,阿玉怔了片刻便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一时竟不知如何开解,只能愈发用心的燃香,盼着宜人心脾的幽香能让林斓心思舒畅一点儿,里屋一时寂静无声,只余些许衣料拂过铜器的摩挲之声。
许久,林斓忽而轻笑出声:“既说起了猫儿,咱们抱一只狸奴养着可好?”
第16章 离心 从今天起,她就关起门来,过自己……
阿玉眼睛都亮了,兴奋的面颊晕红,手脚轻快的将薰笼的掐银丝镂空玉兔盖阖上,就急忙起身行礼:“奴婢这就出去传话,上回史嬷嬷媳妇来送东西还说起庄子上的绣球新抱了一窝崽,因时节不对特意养在了屋子里,说不定真能养住了,那就是缘分了。”
庄户人家讲究不多,名叫绣球的母猫是史嬷嬷最小的孙孙从外头抱回来的,没有什么品相,等闲富贵人家的夫人小姐都不会养,可阿玉知道自家姑娘不在意这些,便高高兴兴的说了。
林斓听着果然来了兴致,裹着裘衣坐直了些,含笑问道:“这可真是注定的缘分,既如此,你快去请史嬷嬷递个话出去,我匣子里还压着几个小衣裳小窝的图样,咱们白日里得闲也该给小狸奴准备起来了。”
她幼时就爱猫,林老太爷养在跟前十七年的老猫没了的时候她还大哭了一场病了两三日,当年林嬷嬷她们抱回院子捉耗子的那只大猫映雪后来也与她分外亲近,只许她一人搂在怀里梳毛揉爪子,只是今年春映雪有日出门玩耍再不曾回来,苦寻多日无果,到现在林斓亲笔画了映雪模样的寻猫布告还贴在林府外头,有人细心看着。
出嫁后没急着再养一只,一是林斓心里还惦记着映雪,二还是母亲罗夫人劝得她,说是夫妻一体,两个人同吃同住,想养猫总要对方也点头才好,不然日后二人生气是小,若是有人拿猫儿出气那就是作孽了。林斓虽觉刘文杰瞧着有些迂腐少急智,却觉得他不是这样暴虐的人,不过夫妻相敬是该有的礼仪,她便想着等些日子再商量。
一等就等到了如今。将自己鸦黑的发梢顺着手指绕了几圈,林斓弯了弯唇角,不无自嘲的想,今后是再不需考虑什么相敬如宾了。
阿玉等丫头终究经的事情少了些,对林斓的转变浑然不觉,只忙着给猫儿备下吃食东西,独林嬷嬷觉出不对,第二日禀报郭嬷嬷等人有意启程返京,想再进来败家一回等事宜时,觑着林斓的气色轻声提了一句:“我听说姑娘让人抱一只狸奴回来养,姑娘可是拿定了主意?”
什么主意林嬷嬷没明说,林斓却瞬间了悟。定下后日请郭嬷嬷进来说话一事之后,她便懒洋洋舒展开手臂将床头引枕揽在了怀中,面上虽含几分笑意,微微上挑的凤眸却藏着些许心事:“长日漫漫,能有只狸奴陪伴左右自也是好的。”
林嬷嬷丈夫早逝,女儿也是生下来就没养住,心中早就将林斓当作亲生的一般疼惜爱护,此时听林斓正直青春年少却将将成婚就绝了夫妻恩爱的念想,竟露了甘愿守活寡的意思,心中当真痛如刀绞,嘴唇抖了抖又不知该从何处劝起。
见林嬷嬷如此,林斓心疼之后倒也把那一点儿曾经的憧憬抛却,释然许多:“嬷嬷不必如此,世道本就薄待女子,我已比许多人强上不少,日后养猫种花,潜心读书作画,岂不快活?真要每日对着那等嘴脸才是恶心得食不下咽。”
想起刘文杰之前义正词严的模样,林斓依旧倍感荒谬之余确实有几分反胃,皱了皱鼻子立即将此人丢在了脑后,免得那等浊臭之物脏了这一会儿的通明心境。
若非这是御赐的姻缘,当日显德帝本就有以林刘联姻为朝臣树立世家与新贵和睦典范之意,林斓打完刘文杰就有心带着人拉上嫁妆直接回京。与这样不知何为礼义讲不清道理的人做夫妻真还不如绞了头发出家做姑子来的痛快。
“嬷嬷只记得我的话,也告诉他们警醒些,这穆安侯府是刘侯拼下的功业,”林斓撇了撇嘴:“大公子想去哪儿歇息都随他心意,只是我这里,这一间内室是再不许他进了,有事寻我只管正堂说话。”
林嬷嬷也厌恶透了刘文杰此人,觉着他那心就是给自家姑娘端洗脚水都嫌脏,只是想到姑娘还没有子女承欢膝下不免就迟疑了一下,方躬身恭敬应是。
林斓明白林嬷嬷心中隐忧,眼皮都没抬,一面偷偷拿指甲给自己手腕上不知怎么起来的一个小包掐了个十字花,一面嗤笑:“嬷嬷,就这样的血脉我如何忍心留给孩儿,咱们这是行善积德,总比来日孩子问我为何先生们讲的道理听不懂,为何家中长辈行事说话不叫人尊重,我心怀愧疚来的好吧。”
至于刘家人如何作想,林斓是再懒得理了,真有本事请旨休她出门,她倒还能高看他们一眼。
林斓有意关起门来过日子,连着在前头书房歇了几日的刘文杰却不知怎么说服了恨不能把林斓直接浸了猪笼的赵夫人,大张旗鼓的要搬回梧桐苑。林斓不胜其扰,干脆把梧桐苑一分两半,将原本预留给将来小公子小小姐的屋子清出来让人摆了刘文杰的东西,又另找人好好规整了原本锁着的后门,单开了一条小道,离史嬷嬷等人当差的地方倒更近了些,直接出府也更便利。
刘文杰急三火四的抢在当天下午搬回了院子,都没安顿好就派了身边小厮过来传话,说是三老爷出门收粮,三太太在家无事,想来寻少夫人坐坐。
林斓虽觉着刘三太太来意古怪,不过那好歹也是个长辈,执意要来一起吃茶说话,林斓也就点头应了,还派了个丫头过去送了份薄礼,道是自己身上不好没能先去拜见婶婶,赔了个不是。
梧桐苑的丫头还没出松鹤院的大门,刘三太太就急不可耐的开了锦盒细瞧,见不过几朵精巧别致的珠花就丢开了手,一指头戳在了旁边赔笑坐着的刘人杰脑门上:“还笑!非要你娘我过去捧臭脚,瞧瞧人家都拿什么糊弄你娘我呢。”
刘人杰瞅瞅刘三太太面上那毫不掩饰的鄙弃之意,咂了咂舌,暗道他娘真是想下愚妇不识货,这样好的珠花,连庆平城里最红的花魁都用不起,拿出去少说也要三四两银子,不过他嘴上当然不会说这些来讨打。
顺手将锦盒收到手里,刘人杰凑的离刘三太太更近了些,轻声哄道:“娘都是为了我,我心里时时刻刻记着娘的恩德。等大嫂也给我说一门好妻室,我就能更好的孝顺娘,娘到时候要什么没有?我可听人说了,大伯娘拿出来的好东西,不少都是大嫂帮着添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