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泰当机立断下旨出兵讨伐元雍,他点了房英莲和白崇峻为主要战将,兵分东西两路南下而去,左右包抄逆齐。同时还派出崔衍为督军,由崔浩护送从中路前去谈判。
接下来两个多月里,前线战事如火如荼,本来魏国大军气势汹汹,杀得元雍节节败退,只是没想到这还没到五月,南方就气温抖升,岭南本就潮湿炎热瘴气多发,北方的兵士不适应这般天气,饮食也没太注意,许多人都不慎染上疟疾。于是战事被迫放缓,而元雍则抓紧机会反攻一波,大魏这边也损失了不少。
一时间,两方呈现对峙胶着状态。而在后来几次不大的战役中,魏军竟然都没有讨到什么好处,只因元雍那边冒出来个厉害人物,运筹帷幄且善用诡计,让白崇峻这条老狐狸都吃了不少亏。
坐镇京城的拓跋泰收到前线战报之后,正考虑是否御驾亲征,谁知这个节骨眼上又冒出来件坏事。
殿中侍御史王弘义在大朝会之日弹劾了崔贵妃,甚至还写了一篇檄文,骂她从前在元启后宫就兴风作浪,掩袖工谗,为虎作伥;后来侍奉今上,不仅不知何为贤良淑德,却愈发善妒恶毒,在后宫横行霸道滥杀无辜,堪称“虺蜴为心,豺狼成性”。
“崔氏近狎邪僻,残害忠良,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①
殿中侍御史不过是个从七品的小官,每逢大朝会才能具服升殿,王弘义从前并不起眼,今日却突然站出来一通“慷慨陈词”,把众人都弄懵了。
拓跋泰勃然大怒:“无稽之谈!倘若贵妃真如你所说,朕却不察不知,岂非昏君?你污蔑宫妃影射天子,好大的胆子!”
王弘义露出一副无畏生死的御史气节来,跪下磕头大义凛然:“微臣句句属实!陛下英明神武,断不能被妖妃所惑!”
拓跋泰本来想替崔晚晚辩白,然后再狠狠斥责王弘义一通,掐灭这些人另有所图的小心思,却不料方丞相竟站出来抢先开口。
“陛下素来善于纳谏且明察秋毫,王大人敢于谏言是好事,但所说之事是否属实不宜过早判断。不如待一切查明之后再做定夺,同时为了避嫌,委屈崔贵妃暂居殿中,静待结果。”言下之意要先禁足崔晚晚,也不失为一个为了安抚朝臣的平衡之法。
方丞相忠于大魏,就算崔家与他交情匪浅,他也始终把天子放在首位,谏议大夫邹征意图死谏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他绝不会让拓跋泰再恣意行事,从而引起非议,动摇朝堂根基。
拓跋泰一听就要反驳,不料又有好几个大臣站出来附议,都赞同方丞相所说的办法。
与此同时,身处后宫的崔晚晚已听闻了前朝有人攻讦自己,她并不意外。
王弘义是王家人,王家处处都被崔家压了一头,早就心生不满,况且她还杀了王昭仪,两家已结下了不解之仇,王家势必会疯狂反扑,只是早晚动手而已。如今崔衍崔浩两人都在南边打仗,崔氏主力远离京城,正是王家出手的好时机。
再加上拓跋泰火烧元启尸骨、一意孤行册封公主这些事,早引起世家大臣的微词。每一件事都可谓与贵妃密切相关,皇帝又专宠于她,这把怒火不烧她烧谁?
所以王弘义先当出头鸟,其余人便齐声附和,一起给拓跋泰施压。
崔晚晚摘下簪珥珠饰。
佛兰见她动作顿时急了眼:“娘子……”
她神色平静:“走吧,时候到了。”
第87章 告别 郎君,晚晚拜别。……
这日朝会未散, 众臣便见到那位艳冠大魏的崔贵妃跪于正殿门外,脱簪请罪。
“承蒙陛下垂怜,恩宠椒房, 侍奉舜殿, 妾自知少贤寡淑,惶恐不能回报君恩, 内心常惴惴之。今,若因妾一人之过而致君臣不睦,实乃妾之恶罪也。”
崔晚晚素衣披发,磕头之后长跪不起, 开口声音不大不小,吐字清晰让所有人都听得明明白白。
她再次伏地,朝殿中高座的天子叩首,诚恳道:“昔有周宣姜后、齐桓卫姬、楚庄樊女, 厥德孔贤, 忠款诚信,谦让大度, 方辅佐君王成就大业。妾自知才疏德浅,不敢妄图自比。吾皇文治武功, 攘夷拓土,尧趋舜步,必为千古一帝。承蒙君上错爱, 允妾常伴左右, 但妾自惭形秽,受之有愧。”她直起腰来,只见玉白的额头都磕红了。
“故,妾自请出家以修德行, 每日佛前拜祝祷叩,祈愿吾皇福寿天齐,大魏河清海晏。”
“望陛下允之!”
最后一拜,她伏地之后久久不起。
隔着熙攘人群,居高临下的拓跋泰遥遥望向跪着的崔晚晚。只见她低低叩首,瘦削的肩膀几乎贴在地面,像是虔诚膜拜菩萨的信女。他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瞧见她乌黑的发顶,素白的衣裙铺开好似一朵雪花。
殿内殿外只隔了一道门槛,却犹如天堑不可跨越。
她那些话都是说给外人听的,他知道。
虽然她没有单独对他讲一句话,但她向他行了三次拜礼。
她是来告别的。
其实自从行宫回来他就察觉到她有心事,他也隐约猜到她为何忧思,只是她不肯吐露,他也不便逼问。二人相处之际,他忽然又有了那种若即若离的不安感。
只是没想到今日她真的要离他而去,而且选在这样一个众人见证的场合,逼得他无法拒绝,没有退路。
这个时候拓跋泰觉得思绪脱离了控制,他脑海里钻出无数的场景和念头,既有二人最初相识的试探交锋,也有后来同甘共苦,逐渐情深意重……最终他脑袋里想的竟是,难为她还知道什么姜后卫姬樊女的典故,恐怕是临时抱佛脚,来这儿之前匆匆翻了几下《列女传》吧?
想到这里他不禁轻笑。
今日大朝会场面沉重,御史弹劾贵妃,而贵妃前来请罪,气氛可谓僵凝,众臣都屏气凝神之际,忽闻座上天子笑了一声。
心痛到极致便是麻木,只见拓跋泰站起身来,目光放远不知在看什么,淡淡开口。
“好。”
贵妃要去修行的地方叫罔极寺,取“欲报以德,昊天罔极”之意,是一座皇家修建专门用来祈福的寺庙。
当朝请罪之后,崔晚晚第二天就要离开长安殿前往寺庙。临走前一夜,她先是把小金枝托付给了袁三娘,还有奶娘与金雪也一并送了过去。
金雪泣不成声:“娘娘不要奴婢了吗?”
“并非是我不要你,而是我需要你在这里照顾金枝。”崔晚晚微微一笑,“你是我最信得过的丫头,你帮着袁婕妤抚育好公主,照顾好她的衣食住行,让她平平安安长大,这是件很重要的事,你能做好吗?”
金雪顿时觉得自己被委以重任,一擦眼泪信誓旦旦:“奴婢能做好!”
安抚好金雪,崔晚晚又对袁三娘说道:“我此去不知归期,这个孩子就托付给你了。”她看着熟知的小金枝,露出不舍神情,“是我没有福气,做不了母亲……三娘,我在此谢过了。”说罢她深深鞠躬。
“不敢当。”袁婕妤抱着金枝,连忙请她起身,“该是我谢娘娘。”
深宫寂寥,有个孩子相伴也不错,至少能打发漫漫时光。况且这是天子亲自赐名封赏的公主,当了她的养母,将来便有了倚仗。袁三娘以后的日子不会难过。
安顿好身边的人和事,崔晚晚便只剩最后一个牵挂。
月上中天之时,她终于来到天子寝宫。
只见房门紧闭,里面漆黑无光,福全领着几个小黄门守在门外。
福全见她急忙迎上行礼:“问贵妃娘娘安。”
崔晚晚点头:“陛下呢?”
福全指了指房门,如实回禀:“自打下朝回来便这样……一直没出来过,也不曾喝茶传膳。”大伙儿都知道今日天子动怒,御前伺候的人更不敢擅自打扰。
“我同陛下讲几句话,你们先下去吧。”
福全招手让人都撤了。
崔晚晚上前叩门,“笃笃笃”几声过后,里面没有回应。
这是她第一次被他拒之门外。
“阿泰。”
她也不管他是醒着还是睡着了,索性靠着门坐下来,自顾自开始说话。
“我们不能再自欺欺人了,其实你我都知道,再耗下去也不会有结果,不管是太医令还是其他大夫,都治不好我。”
“与其蹉跎岁月,等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不如当机立断,让一切事情都重回正轨,你和我也去走自己早该走的路。”
若是他们没有相遇,元启死后她就出了宫,回崔家也好,四方游历也罢,总之不会再滞留于此。至于拓跋泰,相信就算没有她的帮助,他也还是会当上皇帝,接着选秀纳妃,开枝散叶。
本来是没有交集的两个人,偏偏在最差的时机遇见,所以才有了后来那么多波折。可是走了那么多弯路,他们兜兜转转又必须回到原点。
殿里还是没有回应,崔晚晚却知道他肯定在听,于是继续开口。
“我可以只有一个收养的女儿,但你不能没有儿子,更不能没有亲生儿子。你是天子,你有江山社稷祖宗基业,你需要子孙后代承继下去,否则就是对不起列祖列宗,更对不起黎民百姓。”
“阿泰,我知道你很难,一边是治国兴邦的责任,一边是和我长相厮守的承诺,你想两者兼顾。可是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啊。俗话说知难而退,所以我想退一步。”
“可是我的退步,不是说从此当个宠妃,不然与从前有何不同?正是因为爱着你,我才不能像对待元启那样对待你,更不能让自己做违心的事,哪怕是装得贤惠懂事一些,我也不愿。”
“其实我试想过大度一些,与旁人分享你的宠爱,后宫那么多嫔妃,我老是霸占着你……可是我那么小气,劝你临幸其他嫔妃的话我说不出口,更做不出把你推给别人的事来。我就想郎君属于我一个人,谁也抢不走。”
“阿泰,原谅我的自私和懦弱,我不可能亲眼目睹你同旁人生儿育女的样子还无动于衷,我会嫉妒、会憎恨……可我不想自己变成韦清眉,我也不能去伤害任何一个无辜的人。我希望自己在你心目中永远是最好的。”
眼泪不知何时流了出来,等崔晚晚察觉之时已是满脸冰凉。
“其实,我还有件事一直瞒着你。”
“我早就给自己定下了期限,一年的时间,我们好好在一起。时间一到,我们就要回到自己原本的位置,走该走的路。”
“你看,一年都过去很久了,我甚至还多得了几个月……我不能再贪心,我该知足了。”
她就像是偷到糖的孩童,吃的时候甜蜜,可那终究是不属于自己的。
寝殿之内,久久坐在黑暗之中的拓跋泰仍是一味沉默,但她说的每一个字都烙进了他心里。她虽然极力掩饰,可听到她微微发颤的声音,还有并不均匀的喘息,他知道她在哭。
他终于起身走向门口,朝紧闭的殿门伸出手。
“阿泰,不要出来!”
崔晚晚听到他的脚步声,急忙出声制止。她甚至从外紧紧扣住门环,又再说了一次。
“不要出来……你不能出来。”
他的手掌已经抚上了门闩,却没有再动。
崔晚晚深吸一口气,尽管知道他看不见,却仍然挤出一抹笑容:“我现在的样子不好看,你不要看了。”
本来是想来再见最后一面,可临到真正要相见的时候,她又忽然胆怯了。她害怕,害怕若是见了,离去的勇气和决心将瞬间崩塌瓦解。
“嗯。”里面传出他低沉的声音。
终于得到回应的崔晚晚用手拉住门环,额头轻轻抵住殿门,仿佛是倚靠在他的胸膛。她轻声叮嘱:“阿泰,以后嫔妃生了孩子,记得对孩子和母亲都温柔一些。你是天底下最好的郎君,也会是最好的父亲。”
只是那样的圆满时光里,再也没有她。
已经过了三更,再有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脸庞泪痕已干,崔晚晚缓缓松开门环,后退两步后径直跪下,双手合前朝着紧闭的殿门叩头行礼。
“郎君,晚晚拜别。”
从此天各一方,后会无期。
第88章 圣旨 我们会记得彼此最好的……
前夜星空月朗, 清晨却聚起雷云,乌压压的天际传来沉沉轰隆声,然后开始下起了瓢泼大雨。
佛兰撑着伞和崔晚晚步行离开长安殿, 一路走到宫门口。雨势滂沱, 两人走出不远就鞋袜尽湿,裙摆也全是水渍。
“娘子, 要不躲躲雨再走吧。”佛兰提议。
崔晚晚摇头:“走快些。”
宫门口停着青毡马车,两人依偎在一把伞之下,步履艰难地走到这里,半个身子都湿透了。
马夫已搭好凳子, 佛兰也催促:“娘子快上去吧。”
崔晚晚提着裙摆,想回头再看一眼住过五年的深宫,转过半张脸却又硬生生忍住了,回头踏上脚凳。
佛兰收伞, 很快也登上车去。马夫穿好蓑衣, 挥动马鞭驾车而去,很快就出了丹凤门。
城门高楼之上, 福全先是看了看矗立不动的拓跋泰,眼神又瞟过那辆青毡马车, 雨雾蒙蒙,很快马车就变成了一个青灰色的小点,消失在漫漫长路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