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治好她?”
许宗文小心翼翼地说:“病倒是不难治。不过四娘子先天不足,身子骨本就弱,就算治好了,恐怕也得好生休养一阵子,可能还会落下点病根,陛下得有准备……”
许宗文越说越小声,因为皇帝沉着脸,一副要杀人的模样。
萧衍怒极,王允连个家都管不好,怎么为百官表率。
这些士族高门,就算内里烂得不成样子,表面上还是要装得高贵体面。
既然王允不会管家,纵容亲生女儿,他就不得不出手了。
*
王谢两家以谢三郎和王四娘子八字不合为由,互相退了婚书的事,很快就在都城传开了。
不知情的人,都觉得十分震惊。因为这两人门当户对,男才女貌,怎么看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分开了实在可惜。知情的人,都知道是皇帝的手笔,暗叹士族真是山河日下。
自士族掌权以来,还从未有过婚盟被皇族撕毁的先例。哪怕皇族再喜欢士族女子,只要她们已经许婚,便也只能放手。更别提,像王谢这样的甲族,联姻都是有无数利益勾连的,谁敢拆他们的姻缘。
朝堂上对皇帝也颇有微词,甚至有几个老臣死谏,君夺臣妻,有悖人伦。
但是人伦这种东西,萧衍是不会放在眼里的。他一概置之不理,还让人专门辟出地方给那些老臣跪,甚至提供吃食。没过两日,老臣都耗不过皇帝,纷纷退让了。
这日,春光明媚,都城一如既往地热闹繁华。建康城能这么快从兵祸中恢复元气,固然有前朝打下的根基在里面,也有萧宏等官员殚精竭虑的贡献。
一辆牛车驶进乌衣巷,停在王家的门口。
随从上前敲打门环,门开了一条缝,里面的家仆客气地说:“家主吩咐,近几日不见客,还请阁下回去。”
“我们是宫里来的,快通知王公来接驾吧。”门外的人说。
家仆一听“接驾”二字,连忙开了半扇门,看见门外台阶之下立着一个绛衣男子,双手背后,高大魁梧,气宇轩昂。
家仆得见天颜,震惊万分,连忙伏地行礼,然后飞奔着进去报信了。
时隔多年,萧衍再次站在王家门前,看到那洞开的大门,心中百感交集。那年,他也是站在这里,却无缘见王允一面。如果没有遇到那个小女郎,也许他真的便零落成泥,化作这世间最不起眼的一颗尘土。
人生的际遇,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王允听说陛下亲临,立刻出来相迎,姜鸾也从公主府赶了过来。一群人毕恭毕敬地将皇帝迎进门,犹如众星拱月。王家的下人听说当今陛下来了,也都在暗处悄悄张望,想看看这位寒门出身的皇帝,到底是什么模样,有何过人之处。
萧衍一边往厅堂走,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这是他第一次登门,传闻中的王宅,看似普通的门庭,却仿佛有厚重的历史刻印,院中的草木,多是经年而生,苍劲茂盛。碑文,石刻,书画,随处可见,皆是名家的手笔。她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书香传世,显贵高门,跟他的完全不同。
他出生的地方,只有几间草屋,自小在田野里奔跑,甚至都买不起纸笔。
他们本是完全无法相交的人。
走入厅堂,王允请萧衍上座,并且要下人奉茶。
“不知陛下亲临,有何要事?”
“朕是来探望四娘子的。不过在此之前,有件王公的家务事要处理。”
萧衍划了下手指,苏唯贞把一份供状递给王允。
“这是彭城公主的证词,上面说她和四娘子皆被人陷害。这人是谁,想必王公心中也有数。一屋不扫,何以治天下?公若不忍,朕可以代劳。”
姜鸾听得心惊肉跳,她怎么也没想到,皇帝会亲自出面,为王乐瑶讨这个公道。本来阿瑾跪在宗祠里已有几日,只等风波过去,便可以将她放出来。可皇帝显然不打算轻易放过,还把证据拿出来。现在别说参加即将举办的春日宴,竞选临川王妃了,只怕要留在都城,都是件难事。
她所有的谋划终究是付诸东流。
王允的表情也很凝重。自小,他一对女儿管教,姜鸾便会出面阻止。他们只有这么一个女儿,难免娇纵。而且姜鸾向来是予取予求,女儿一旦惹出了事,也自有她出面摆平。
在前朝,的确是无往不利的。
“不劳陛下,臣的家务事自会处理妥当。”
王允宁愿自己动手。若是让皇帝代劳,只怕下手比他狠一万倍,并且绝不会留情面。
萧衍看了王允一眼,“四娘子在何处?”
其实士族女子的闺房,男人是不能擅入的,哪怕是帝王,也得守礼。
但王允心中有愧,毕竟隐瞒了侄女的病情,并且皇帝亲自登门,这位岂是把礼法放在眼里的人,便让余良把竹君叫来,带皇帝去沁园。
第22章 陛下很凶,我怕。
竹君守了娘子几日,整个人都熬得没有精神。听说陛下亲自来了,不敢怠慢,连忙到厅堂引路。她对陛下强行拆散娘子的姻缘,自然是不满的,但陛下竟能屈尊来探望娘子,可见他心中是看重娘子的,又觉得有几分安慰。
其实娘子在王家这么多年,除了主君在时,何曾活得轻松过,何曾被人重视过。
竹君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萧衍今日登门,着重想敲打王允,但来都来了,也不好不看看王氏女就回去,便跟在竹君后面,弯弯绕绕地走过许多路,终于到了沁园。这个园子的位置很偏僻,可见主人在家中的地位不怎么样。就像宫中受宠的妃嫔一般会安排在离中斋较近的宫殿,而不受宠的,则迁到角落里,省得在皇帝眼前乱晃。
萧衍好像明白她身上那种总是拒人千里的冷淡,是何缘由了。
本来苏唯贞等随从要留在外面,萧衍准备单独进去。但苏唯贞不放心,非要跟着。反正他是一个去了势的人,也算不得正经男子,不会冲撞了王家娘子。他怕主上长年戎马,身边都是男人,没跟女子相处过,难免粗鲁了些,自己跟着,好歹能多提醒两句。
竹君为萧衍打起珠帘,提醒道:“陛下小心。”
话音刚落,一条链子就勾到了萧衍的护腕。他随手扯开,不想链子脆弱,被拉了下来,珠子“噼里啪啦”地滚落一地。
萧衍皱眉站在那里,满屋的侍女也目瞪口呆。
“不要紧,婢子会命人收拾。”竹君赶紧说。
这女子的闺房,对于高大的陛下来说,确实有些局促。
竹君立刻指挥别的侍女把屋中的摆件拿开,以免碰到陛下。萧衍不懂,女子房间为何要布置得这么麻烦?在花瓶里放那么长的花枝,看起来不怎么牢固的琴案就放在过道旁边,顶上悬下来的香球,不停地碰到他的头。
苏唯贞看着侍女满屋忙碌,叹了声,看来主上离一个好男人,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竹君只当自己没看见,径自将床帐掀开,用银鱼勾勾住。王乐瑶躺在床上,身上压着两床锦被,整张脸苍白憔悴,瘦得下巴都尖了。她犹如花团中的一簇新雪,让人想捧在手中,又怕化了。
萧衍觉得许宗文说的话还是保守了,问道:“你家娘子药都喝了?”
竹君回答,“按照许奉御的叮嘱,一日三服,只不过喝了两日,还不见娘子醒。”
萧衍坐在床边,伸手探了探王乐瑶的额头,依旧是滚烫的,这么烧着,只怕人都糊涂了。
忽然,他感觉到一只小手抓住自己的手掌,她轻声道:“父亲,带我走。”
竹君正跪在床边给娘子擦汗,看到娘子竟然抓着皇帝,大吃一惊。
“是朕来看你了。”
王乐瑶却像没听见萧衍的话,接着呓语:“父亲,我不想入宫。”
竹君听到娘子说的话,大气都不敢喘,连忙趴在地上,这话岂能当着陛下的面说?可是大不敬的。
“陛下恕罪,娘子只是烧糊涂了……”
萧衍抬手制止她,问床上的人,“为何不想入宫?”
“宫里没有自由,还要跟很多人争陛下。”王乐瑶自顾地说,“我不想……陛下很凶,我怕。”
萧衍垂头看着她的小手,那么用力地抓着自己的手掌,好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的浮木。就这么怕他?
萧衍倒不至于跟一个生病的人计较,走到这一步,满朝皆知,于公于私,他都不会放手了。
萧衍反将她的小手包裹在掌心里。这手细腻光滑,微微冰凉,就像上好的白玉,跟他粗砺温热的掌心,形成鲜明的对比。他摩挲着这双手,会下棋,能写一手好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是被甲族之鼎的王家悉心培养出来的大家闺秀。纵然他已经贵为帝王,面对她的时候,还是有几分自惭形秽。就像当年置身云端的她走到低微的自己面前,他甚至都不敢多看两眼。
他的内心深处,一直对她有着超乎寻常的好感和纵容。因为她曾对绝望中的自己施以援手,没有因为他卑微而像旁的士族那样踩上一脚。
那份温暖,他一直珍藏在心中。
她好像又昏睡过去,萧衍怕她着凉,把她的手重新放回被子里。
皇帝就那样干坐着,不说话的时候,威势压人。满屋寂静,侍女们噤若寒蝉,不敢弄出丁点儿的声响。
厨房正好熬了汤药端过来,竹君要上前喂药,萧衍说道:“给朕。”
“主上还是让侍女来吧。”苏唯贞说道。主上哪里伺候过人,更别提喂药了。
萧衍不信喂药这种小事,还能难倒一国之君?
苏唯贞忙给竹君打了个手势,竹君会意,过去将娘子扶起来,靠在自己的怀里,又在娘子的身前铺上巾帕。
萧衍觉得这药也不烫,直接喝更方便。
苏唯贞看着主上要把整碗药送到四娘子的嘴边,赶紧把托盘里的勺子递过去,小声提醒:“主上,用勺子,吹一吹再喂。这汤药可是刚熬的,烫得很。四娘子人不清醒,可能很难下咽,所以要喂得慢一点,动作轻一点。”
萧衍拿过勺子,看了苏唯贞一眼,喂个药这么复杂?他自己喝的时候都是灌下去就了事。
苏唯贞点了点头,主上不知道,士族里的讲究多,为了端的时候不烫手,药碗都经过处理,所以药还是滚烫的。
王乐瑶的意识有些清醒了,她听到苏唯贞的话,先是有些震惊,陛下来了吗?而后感到嘴唇碰着温热的液体,苦味缓缓流入口中。她微微睁开眼睛,刚开始眼前只有一团模糊的影子,逐渐清晰,出现萧衍低头吹汤药的样子。他似乎做不惯这些,眉头微皱,但还是一脸严肃地吹着。
那模样还挺有趣的。
萧衍见她醒了,要起身,便道:“别动。喝药。”
他把勺子递过来,放在她唇边,她不得不张口,喝了下去。
这药真的非常苦,但她每日喝,已经有些麻木了。
她原先算得好好的,落水生病必定会惊动宫里,王姝瑾绝不能轻易逃脱罪责。她只是没想到萧衍会亲自来,这人可是帝王,日理万机,那么多国事等着他决策,他竟在这里耐心地给自己喂药,笨拙却又很努力。
她的心里有小小的触动,再苦的药也不觉得难以下咽了。
萧衍原以为她那么娇气,会很怕苦,没想到一碗药喝得很快,并且不吵不闹,看起来非常乖巧。
等药碗见了底,萧衍看到托盘上还放着一碟果脯,就拿到了王乐瑶的面前。
王乐瑶拿起一颗放进嘴里,甜味瞬间驱散了苦味,蔓延在唇齿间。
萧衍伸手将她嘴角沾的一点药汁拭去。
王乐瑶微怔,抬眸看他,又迅速移开目光,自己拿手巾擦了擦,“多谢陛下。”
“谢家已经退婚。朕命太常卿和宗正卿,择吉日,合八字,等有了结果,就会下立后的诏书。”萧衍的意思是,此事绝无转圜的余地了,她休想躲开。
王乐瑶垂眸不说话,长而浓密的睫毛,如同蝴蝶的羽翼,轻轻扇动,便投下一道温柔的剪影。
满室馨香,美人娇软,萧衍有点心烦意乱。
“你休息,朕走了。”
“陛下,小女有一事相求。”
萧衍本要起身,闻言坐着未动,等她继续说。
“小女家中有个弟弟交好,陛下可否让他入宫当值?”
若是以后,免不得跟宫中的各家女子周旋,那么从现在开始,就要深谋远虑。她不敢奢望帝王的宠爱,坐稳中宫之位,只能依靠自己。
苏唯贞看了这个四娘子一眼,若说她贪慕权势,但皇后之位好像都不放在眼里。若说她无欲无求,可尚未入宫,竟然就向陛下求官,培植自己的势力,这可是陛下的大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