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去瞧瞧吧。”
里头的装潢并不似外头这样体面,食客也不多,稀稀拉拉两三个人,皆闷头吃着自己的,老板原本也在前头闷声算着账,见到这几位穿着讲究的新客才换上笑脸迎过来。
“几位这边坐,我们店里馄饨小菜应有尽有,几位可以选一选。”说罢,他将菜单递给了宋寒之几人。
“四份鲜肉馄饨,外加一壶酒……”
话音未落,一只小手便扯住了他的衣袖。
“还是一壶清茶吧。”他轻笑着改了口,顺便将那只小手握入了掌心。
“好嘞”,老板年岁大了,仔细用毛笔勾画一番才能记清,离开前,他挠了挠脑袋又回过了头,“不知道是不是老朽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总感觉从前见过二位。”
只是没等宋寒之他们回答,他又自顾自地笑着去吩咐厨房煮馄饨。
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冒着腾腾热气的馄饨便被端了上来,上头还铺着浅浅一层香菜和葱花,看上去格外诱人。
绿柳和卫成在一旁各自站着,主子用膳,他们哪敢落座。
“绿柳姐姐和卫大哥也坐下吧,大家一起吃才热闹。”
姜雪蚕其实是个喜好热闹的人,她也说不清什么才算热闹,上回中秋家宴上宾客甚多,可她却并未从中感受到热闹,甚至觉得有些不自在。
但是像今日这样,几位熟识的人,大家围坐在一起,哪怕桌上的不是山珍海味,只是一碗普通的馄饨,她也觉得这样很热闹。
心上人这么吩咐,宋寒之自然也不会反驳。
于是四个人就这么热热闹闹地用完了一场“馄饨宴”。
记忆太久远,姜雪蚕其实已经记不清这馄饨是否还是原来的味道,但当宋寒之问起时,她还是笑着回了句“和以前一样好吃”。
吃完馄饨,几个人又一同去了趟戏班。
问过才知,从前那家戏班几年前便散了,如今的戏班是近两年兴起的,唱的依旧是折子戏,戏台上的人扮相俊俏,和从前的人固然不同,却别有一番风味。
宋寒之他们点的曲目是《水漫金山》,讲的是白娘子和许仙的爱情,小时候他们看的也是这一场,那时他们只顾着拍手叫好,或是称赞着戏台子上那花花绿绿又飘逸的戏服极为好看,对故事本身读不懂,也不甚在意。?
如今他们二人经历了许多,又成了婚,再次携手看起这场戏,感悟自是比原先要多得多。
“那位姐姐的衣裳真好看。”
戏终,宋寒之正要起身,只听得耳畔响起了熟悉的声音,话语亦是熟悉的话语。
只那一瞬,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十年前他们初遇的时候,以为自己又见到了那个不停落着珍珠的小粉团。
“夫君,我们再去前头瞧瞧吧。”直到那道声音再次响起,才将他重新拉回现实。
而后一只小手便拉起了他的大手,他不再发怔,顺势熟练地将其裹进掌心。
绿柳跟在二位主子后头,也十分感慨,她记得他们这位皇后娘娘可是由另一位“色胆包天”的主子给骗来的,那时皇后娘娘还是待字闺中的姑娘,见到人还怯生生的。
不过几个月的光景,主子成了皇上,而姜姑娘也成了受万人敬仰的皇后娘娘。
其实世上的一切都在变化,像那馄饨店的新招牌,或者新来的戏班,哪怕是她自己的心境,很多东西都在变。
可她瞧着,眼前这俩人却没有变,准确说,是他们的感情,一切还是从前的样子。
皇后娘娘近些日子一直在学宫里的规矩,为人处世已经很像一位皇后的样子,可她在皇上面前,却依然像个没有长大的孩子,皇上也是,只有在皇后娘娘面前,他才会暂时忘却朝政上的烦忧,笑容与言语皆出自真心。
时辰已经不早了,这个时候几个人理应回宫,可主子们没提,剩下的二位自然也不敢提。
“去丞相府瞧瞧吧。”一道清冷中稍稍带着暖意的声音从马车内传出。
其实这条街离丞相府并不远,姜雪蚕也隐隐察觉到了这一点,但她依旧垂着眸子没提这事,城里有宵禁,他们此时不往回赶,稍后可能便会被拦下,夫君是皇上,守卫们自然不敢拦,可是这么一来,夫君私自出宫的事便会被传开。
她不想让世人对夫君议论纷纷,即使夫君是皇帝。
只是没想到,夫君居然在这个时候提出要去相府,她下意识想劝阻,对面人一句话却打消了她的念头。
“那是你的家”,他说,“我只是在带你回家。”
于是她瞧着那双坚定的双眼,将所有繁琐的规矩都抛之脑后,乖乖点了点头。
丞相府这个时辰本该是最安静的,今日不知怎的,张灯结彩,下人们也忙来忙去,像是要办什么喜事。
进了门问过下人才知,姜泠月同谢临风的婚期要到了。
要说一切也是不巧,刚进了门,卫成便收到了一封飞鸽传书,看过里头的内容后,神情难得地有些异样,敛下眉眼,他才上前将这封信交给了宋寒之。
信是关于前些日子被赶出家门的相府女主人的。
第48章 往事尘埃 “夫人这忙忙碌碌的一生,又……
锦衣卫办事效率高, 短短几日便捉获了一些蛛丝马迹,顺藤摸瓜很快便摸索到了十几年前那段旧事。
曹楚云当初嫁进相府时曾百般逼迫丞相,不许他娶姜雪蚕的生母婉秀过门,丞相碍于曹氏的压力, 当时只得采取缓兵之策, 待自身势力壮大后才光明正大地将婉秀娶进了门。
曹氏善妒, 在婉秀为婢女的这几年里便对她百般羞辱, 听闻她要过门的消息后更是拍案而起,指甲都差点陷在了肉里。
婉秀过门后很快便有了身孕, 彼时曹楚云的女儿姜泠月已一岁有余,大夫替曹楚云诊过脉,说她体质差, 生育过后怕是再难有孕。
妒心使然,她自然也不愿让别人有身孕,万一诞下儿子,怕是会对她的地位产生威胁。
她在婉秀怀胎这几个月里动过两回手脚。
第一次是婉秀怀胎三月时,她趁着胎相还不够稳固,命人在她的安胎药里加了江湖郎中给的落胎粉,奈何婉秀命大, 当时只喝了一口便觉得头晕恶心,那碗药也就被搁置在一旁,再没动过。
第一回 没得手, 眼见其月份越来越大, 曹楚云忍不住又下了一次毒手, 彼时婉秀已怀胎八月,丞相疼她疼得紧,曹楚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机会。
这回婉秀没能躲过去, 被迫于寒冷的冬日早产,又遭遇难产,幸得没有一尸两命,她拼尽全力保住了女儿的性命。
不过因着这个,姜雪蚕的身子从小就羸弱,大病不常有,小病却是不断,曹楚云最初倒是不甚在意,以为凭她这样的身子骨,大概也撑不了几年。
没想到的是,即使是这个一个病秧子,也夺得了丞相大半宠爱,她气不过,又在姜雪蚕五岁时下了一回手,将其推下船,也不知是她运气太差还是姜雪蚕运气太好,这回只落下了个记性不好的毛病,性命却是无虞。
曹楚云一生劣迹斑斑,锦衣卫交给卫成的密信里只陈列了这几件,宋寒之捏着那张叠得皱巴巴的信纸,一字一句看得仔细,看似气定神闲,指尖却是明显泛了白。
这事他没暂且没与前头那与爹爹笑着话家常的人儿讲,只说宫里有紧要事要处理,今晚他要先行打马回宫,许她在丞相府住上一晚,明日再来接她。
姜雪蚕听到能在家里陪爹爹,欣喜不已,眼角眉梢都挂上了笑意,丞相自然也高兴,但毕竟在官场沉浮久了,见宋寒之离开时脸色不大好,心里也犯了嘀咕。
“爹爹,大姐姐要和谢公子成亲了吗?”在家里绕了一圈,处处可见红绸与彩灯,姜雪蚕方才只听过下人的解释,还未问过爹爹。
丞相收起心事,挑着眉头回了句:“是啊,你大姐姐是真的不让爹爹省心,自从那个毒妇走后,天天在房里哭闹,如今大婚将至,连婚服都不愿意试。”
换作平时,她一定会说:“大姐姐定是想念自己的娘亲了。”
可如今她却没法说这话,大娘已经被爹爹赶出了相府,不知怎的,她总是想起大娘对自己做过的那些事,她不是很希望大娘回来。
她在想,自己的心眼是不是真的有些坏……
见女儿神情沮丧,丞相以为是她在皇宫受了欺负,立马搬出了曾经那些说辞,誓要为女儿出口气。
姜雪蚕听后,立马笑着摇了摇头,解释说是因为大娘的事。
丞相倒是比她决绝得多:“别再提那个毒妇了,若是她还念着女儿,在泠月成婚的时候再回来瞧瞧,我也不会拦着她,不过在那之后,她若是还想踏进相府一步,爹爹便会令人将她赶出去,治她个擅闯民宅之罪。”
事实上丞相的担心有些多余,曹楚云被赶出去后,用怀里仅剩的银两住了几日客栈,今日她如往常一般裹着薄被打算在冰冷的床榻上入睡,外头突然闯进了几个侍卫打扮的人,腰间皆佩着弯刀,刀尖的寒光三两下便映上她惊恐的目光。
侍卫的腰牌她认得。
这是宫里的人。
*
曹楚云从小到大只进过两回皇宫。
八九岁时跟着叔父来过一回,那时叔父的造船厂为朝延提供作战船只,大获全胜后受到当时的皇帝奖赏,亲自派人用极其华丽的马车将他接进了宫,叔父疼她,求了皇上也将她带进宫里绕了一圈。
那时曹氏一族尚有满门荣光,她坐着黄金白银镶嵌的马车,周围士族子弟向她投来的皆是艳羡的目光。
可今时不同往日,她虽同样乘了马车,脖子和手腕上却多了一道枷锁。
天子耳目众多,她做过的那些事,当真还是没有逃过天子的眼睛。
“曹氏,你可承认你这些年犯下的诸多罪行?”牢狱内,一张写满了罪行的状纸被扔到了曹楚云面前,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正抱臂站在她面前,等着她签字画押。
“大人没有证据便平白无故冤枉妾身,叫妾身如何认?”她的声音明显在颤抖,话语却依旧决绝,仍是在否认。
“死到临头还嘴硬。”锦衣卫嗤笑一声,好整以暇瞧着她,倒像是在看她的笑话。
“皇上驾到——”
小太监尖锐的一声喊过,锦衣卫立刻端正了姿态,跪地迎接主子。
直至月白衣角自眼前拂过,他才站起身,备好一条长鞭,狠厉地瞧着面前鬓发凌乱的中年女人。
“听说大夫人不服气,朕特地来瞧瞧。”宋寒之掀袍坐在下人们搬来的木椅上,看向曹楚云的目光带着明显的杀意。
曹楚云低垂着眉眼,咬紧了牙关。
“大夫人怕是不明白一个道理,这天下是朕的天下,只要朕想查,多少悬案都能查得个水落石出,何况是夫人这种宅邸女子拈酸吃醋犯下的罪行。”宋寒之冷眼瞧着她,只觉她此刻的模样狼狈又好笑。
“原本这种小事用不着朕大动干戈”,宋寒之继续道,“可夫人应当知道,朕宠爱朕的妻子,见不得她受委屈,更不想让她不明不白地活下去,想给她一个真相,关于大夫人,也关于她的母亲婉秀。”
“老身愚钝,不明白皇上在说什么”,曹楚云咬紧牙,缓慢地吐出这几个字,“皇上是天子,自不会随意冤枉好人。”
见她依旧如此倔强,宋寒之也不想再与她兜圈子,直接将证人和证物摆在了她面前。
一男一女,以及几包药粉。
男人是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身上穿着破布麻衣,腰间还挂着许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一看便是行走江湖、游于市井之人。
旁边的女人也年近半百,衣着倒是整齐体面,只是眼神怯懦,畏畏缩缩,看上去也不像是大户人家的夫人。
“皇上,草民认得这位夫人,十几年前她便找上草民,向草民讨了好几包落胎粉,后来草民行走江湖之时,还受到几个黑衣人追杀,草民命大,只是这两条腿算是废了。”
老者一手紧紧攥着手里的拐杖,一手指了指前头手脚被束缚的曹楚云,目光里满是怨恨。
旁边的老妇也是,随之指认是曹楚云交待她要在替相府三夫人接生时动些手脚,事成之后又给了她不少好处。
她心眼多,就怕大夫人用完她后杀人灭口,裹了包袱当日便跑了老远,直至跑到边陲地区才放下心来,在那里安了家。
怕皇上不信,她还从怀里掏出了一块玉佩,上头写着“曹”字。
曹楚云见到那枚玉佩,瞳孔瞬间放大,她分明没将那枚玉佩给接生婆。
接生婆看见曹楚云的反应,自是知道她想问什么,冷哼一声提前答了她:“草民胆小了一辈子,从不敢做什么坏事,唯有三夫人那件事,草民一直耿耿于怀,心里愧疚难当,也怕一旦被发现,这罪责会全部落在草民身上,于是便趁大夫人不备,偷走了她房间这枚带着‘曹’字的玉佩,想拉着夫人一起……”
“你胡说,玉佩不是我的。”曹楚云原本以为哪怕有人证,时间这么久了,物证早就消失地一干二净了,谁知道自己弄丢多时的玉佩竟在这接生婆手里。
“夫人,人在做,天在看,还是不要苦苦挣扎了,这些年我也受尽了折磨,甘愿受圣上处罚。”接生婆跪在地上磕着脑袋,言辞恳切,看上去倒真是诚心诚意。
“朕派人查过了”,宋寒之起身走到曹楚云面前,目光里似有万千刀锋,“这枚玉佩是曹氏十多年前派专人打造,且只制了一枚给夫人,如今那制作玉佩之人已经驾鹤西去,夫人又是否拿得出与这一模一样的玉佩呢?”
想了想,他嗤笑一声,又道:“夫人若还是不认,朕还可以派人将那名瘸子带过来,夫人总不会连他都不认得,毕竟……他在相府改头换面为夫人鞍前马后十几年,可算得上是夫人的左膀右臂。”
其实曹楚云的手段根本算不上高明,她只是没有想过,真的会有人追查这段往事,而且还是手眼通天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