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输给了命。
她一直低头不言,手上的力气却渐渐卸掉,过了许久才抬起浑浊的眼眸,语气带着明显的疲惫:“那个狐狸精终究还是赢了,世上有许多人爱她,爱她的女儿,偏偏没人爱我和我的女儿。”
“见不得别人好,想着法子拆散他们,令其骨肉分离,夫人这忙忙碌碌的一生,又真正爱过谁呢?”
宋寒之只觉她可恨又可悲,负手转过身去,只厉声吩咐了句:“按律法处置。”
一旁的锦衣卫心中了然,蓄意谋杀,在我朝律法中,应当受三道酷刑,再于七日后斩首。
七日……
回去的路上,宋寒之捏着指节想了想,七日后,不刚好就是相府大小姐姜泠月出嫁的日子?
*
如宋寒之所承诺的,第二日午后他便坐着马车来了丞相府。
一日不见思之如狂,他想接心上人回家。
顺便,也给她讲一讲那段她不知晓的往事。
“女儿,你才和爹爹待了一天,这就又要走了”,丞相拍着女儿的小手,心中极为不舍,“等着,爹爹去给你拿些糕点,咱们家自己做的,你最爱吃的那种,一定要等着爹爹回来。”
未等姜雪蚕说什么,他便抹了抹眼睛,一路小跑着去了厨房。
他明明知道宫里山珍海味应有尽有,一定也做得出女儿爱吃的糕点,可他还是想跑这一趟,哪怕只是为了留女儿一会,他是真的不舍得。
宋寒之也是在这个时候进了门,连夜审训曹楚云,他面上仍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感。
“夫君,都怪我昨日非要出门,害得你要连夜处理公务。”他的枕边人心细,纵他藏得再好也被瞧了出来。
“记性又不好了是不是”,宋寒之笑着勾了勾她的鼻尖,“昨日哪里是你非要出门的?”
分明是他醉心美色,犯了懒。
“夫君,要不你先去屋子里歇歇吧,很少见你这样疲惫,我……心里不舒坦。”姜雪蚕眉头微皱,十分担心他。
不想,自家夫君却抓住了她这句话中其它的字眼,凑到她面前,俯身在她耳侧轻问:“如何个不舒坦法?”
她顿时红了小脸,声若蚊蝇:“心疼。”
轻笑声低低自她耳侧传来,少顷,眼前人才收了笑意,拉过她的小手与其十指相扣,摩挲着她白净细腻的手背,温声道:“我也心疼你。”
他这话倒是让眼前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岳父大人来了。”
他退后两步,眼底的怜惜却未并因此消失。
“参见皇上”,丞相抱着一包袱糕点,又一路小跑着回来,直至见到宋寒之才正了神色,将包袱递给了女儿,“家里还有很多,想吃的话爹爹上朝时亲自给你带。”
他的话倒是让女儿“扑哧”一声笑出来:“爹爹怎么能抱着一大堆糕点上朝呢,朝堂里一定满是甜味。”
见女儿开心,丞相心里也舒坦了不少。
父女两个笑个不停,一旁的天子却是犯了难,他不知该如何告诉他们那段被尘封的真相。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他这位岳父大人这些年心里应当也有疑惑,也曾怀疑过心爱之人的突然离世另有隐情。
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不再隐瞒。
“岳父大人,朕想同雪蚕一起……见见岳母大人。”
第49章 想念娘亲 “就叫母亲。”
以往在娘亲的忌日或是冥诞, 姜雪蚕都得偷偷出相府去寺庙为娘亲祈福。
大娘在这一天会极为不悦,不许她和爹爹祭拜娘亲,爹爹只得把自己关进祠堂里,在祠堂独自祭拜娘亲。
姜雪蚕一直是这样以为的, 直到今日, 爹爹领着他们进了祠堂, 又转了转香案, 房间角落即刻出现了一间密室,她从不知道家里还有这样一处所在。
密室里头不算很大, 物件也不多,最显眼的是墙上挂着的一幅女子的画像。
螓首蛾眉,巧笑倩兮, 正颔首低眉,以素手磨着墨。
“这便是你的娘亲”,丞相站到女儿身旁,情不自禁地想抬臂触摸那画中人,指尖还未触到那发了黄的旧画卷,便又收了回来,落下一声轻叹, “这画是爹爹亲手画的,原本想将自己也画入其中,时间有些紧迫, 没来得及, 如今却是后悔了。”
姜雪蚕从未见过娘亲, 也未见过娘亲的画像,娘亲留下来的物件也都被大娘烧了,她对娘亲的记忆越来越浅, 这还是她第一回 如此清晰地见到娘亲的模样。
“怕你伤心,也怕那毒妇发现这画像,爹爹便从未说过这件事。”丞相抹了把眼睛,解释道。
姜雪蚕点点头,眼角自见到那画中人起就渐渐湿润,她盯着画中人瞧了好久,待确认自己记住了娘亲的模样,她才后退半步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
一阵熟悉的衣香拂过,她微微扭过头,发现夫君不知何时也跪在了她的身旁,面上同样带着尊敬和惋惜。
仿佛听到了身边人心中的疑问,宋寒之温声答她:“这位是你的娘亲,我理应在此叩拜。”
身边人这才笑着点了点头,心中拂过一阵暖意。
“皇上是否有话要对老臣父女二人说?”从刚刚开始丞相就觉得有些奇怪,今日也不是什么大日子,他这位皇上女婿怎么突然提出要来祭拜他的亡妻。
丞相心思细腻敏锐,这也是他备受先帝宠信的原因之一,宋寒之也极其喜爱这样的臣子,这话一出,也用不着他再去拐弯抹角地说什么。
“朕昨日派人寻了大夫人”,他撩袍起身,语气比方才严肃了不少,“朕心中原本一直有一个猜测,想来岳父大人也曾有过,可就在昨日,这疑惑算是彻底解开了。”
丞相闻言,眉头皱了皱,神情也变得凝重:“皇上请讲。”
听到夫君和爹爹的谈话,姜雪蚕也疑惑地看向他们,却收到了自家夫君一道极为复杂的目光。
怜惜,痛心,难过……她也说不好是哪一种。
“岳父大人可还记得这画中人怀胎十月所遭遇的苦难,或者难产时痛苦难当的模样?”宋寒之颤声问着,眉头也拧到了一处。
丞相抬起眸子仔细瞧着他画中的妻子,重重点了点头:“当然记得。”
他常常想,若不是自己当时受曹氏所制,他一定八抬大轿娶婉秀进门,自己幼时家道中落,少年时遇到了那个笑靥如花的姑娘,是她一直陪伴自己,与自己一同走过了那段吃馒头腌菜、无处可安身的日子。
他曾想过,若是自己能金榜题名,一定先将他的心上人八抬大轿娶进门,奈何世事难料,他受曹氏胁迫,又受孟氏威逼利诱,被迫接连娶了两个他不爱的女人,还要委屈心上人成为他的妾室。
天知道他当初得知婉秀有孕时,心中有多么高兴,他当时仔细算着,他们的孩子会在春日降生,彼时暖意袭来,孩子一定也会健康平安。
不想,上天终究还是生生要拆散他们这对有情人,婉秀她还是没能看见第二年的春天,也没能陪他和女儿走完一个完整的冬日。
他不是没怀疑过府中人暗中动手脚,可他没有证据,产婆也不知去了何处,纵是心中有疑惑也无从查起。
他曾派大夫检查过婉秀生前所用的安胎药,大夫们个个皆说没有问题,后来他静下心来思考,总觉得那名产婆有问题,又派人去寻她的踪迹,最后也是一无所获。
婉秀生前与人为善,从不与人结仇,若说意图害她的,除了那毒妇,他再也想不到第二人。
可苦于没有证据,曹氏一族又不断向他施压,他只得把一切苦痛都埋在心里,暗中寻找事情的真相。
今日皇上突然向他问起了这事,他倒是有些惊讶,隐隐觉得他这位皇帝女婿可能知道些什么。
“岳父大人养虎为患,这些年怕是一直被蒙在鼓里”,宋寒之轻叹一声,抬眸望着那画中人,说出了真相,“雪蚕当年早产是拜大夫人曹氏所赐。”
“朕派人寻到了当年那名产婆,又找到了一位江湖郎中,他们二人皆指认大夫人在岳母大人怀胎三月之时暗下毒手,计谋失败后又在其即将生产之时动手脚,令其难产而亡。”他垂下眸子,眼底悲伤难以掩藏。
丞相其实并不是没有假想过这些,他原本以为那毒妇只是喜欢逞口舌之快,心思还不至于如此狠毒,没想到,竟是他低估了她。
“朕原本也是猜测,没想到……”
宋寒之尾音有些颤抖,不经意扭头,发现身边人也同他一样,眼前的悲伤与痛苦清晰可见。
“若是……若是我没有去到娘亲的肚子里,娘亲是不是就不会遭受这些?”泪珠不受控制地一串串落下,姜雪蚕低着头自言自语,语气里满是自责。
丞相哪里见过女儿这个模样,揉了揉眼睛,立马走到女儿身边拍着她的手背:“女儿,这不关你的事,那毒妇心思狠厉,如果没有这事,她也一定不会让你娘亲好过,都怪爹爹当时太过懦弱,没有保护好你娘亲。”
说着,他心头恨意燃烧,音调也冷下几分:“敢问皇上可知那毒妇如今在何处?”
“在刑部大牢”,宋寒之答道,“昨日审了一夜,也用了刑,如今已经认罪画押,一切按我朝律法处置。”
丞相自然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那毒妇罪有应得,他只嫌不够解恨。
“老臣想亲自去瞧瞧,还请皇上允准。”他正准备跪地请求,一双有力的大手却把他给扶将了起来。
“朕允了,明日一早,朕会派人来接岳父大人。”说罢,他又回过头,担忧地看着眼前人。
直到坐上回宫的马车,他都在想,自己是不是不应该告诉心上人这个残忍的真相……
马车外极为热闹,原本极爱热闹的人此刻却垂着脑袋,时不时呜咽两声,揉揉眼睛,而后又陷入沉默。
宋寒之哪里能忍心看下去,马车刚行几步他便坐到对面那人儿身边将其拥入怀中,紧紧搂住她瘦削的肩膀,薄唇轻启,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仍旧选择了沉默,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
“夫君,我想娘亲了。”
耳畔传来一声带着哭腔的呢喃,他心疼不已,将人搂得更紧。
从前他只常听怀中人提起百般疼爱她的爹爹,却极少听到她说起自己的娘亲,他以为是母女两个亲缘浅,今日他才明白,怀中人只是将这份情意藏在了心底。
午夜梦回之时,她也是流泪,也会思念,嘴里念叨着的大抵还是娘亲。
宋寒之想起了自己的母后。
宫里的女人日子都难捱,他母后也不例外,父皇的宠爱分给了许多人,母后只占那么一点。
自宋寒之出生,太后便对他极为疼爱,太子的身份虽尊贵,但不代表他就不会受小人暗害,甚至更易招来灾祸。
奈何太后护他护得好,连试毒的银针都是随身携带,二十多年里,只有一次,太后卧病在床,实在没有精力看顾这个儿子,便将他交给了当时的姜嫔,也就是在那段日子,他被几次下毒,好在姜嫔机警良善,几次救他于水火之中,令他性命无虚。
姜嫔就像是他的第二位母亲。
当初听闻姜嫔被打入冷宫,他极其震惊,当即便跑去和父皇理论,奈何在父皇心里,情之一字并没有江山社稷重要,这事就不了了之。
姜嫔出冷宫那日,是宋寒之亲自去迎接的,那也是像这样的深秋,寒风凛冽,姜嫔就站在风里,衣衫单薄,嘴角再无往日那抹温和的笑意。
她死在了第二年,那是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年幼的宋寒之就站在门口,扶着门框,任大雪落了满肩。
他的第二位母亲就这样去世了,郁郁而终。
当时他有多么伤心,哭得有多撕心裂肺,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对仅仅抚养过自己小半年的人尚且如此,对自己的亲生母亲,自然更甚。
他不喜欢想那些坏事,也尽可能地在多多陪伴母后。
此刻他见到怀中人哭得梨花带雨,心里也甚是难过,鼻头也跟着酸涩起来。
不过所幸他查出了真相,岳母大人在天有灵,怕是也能心安了。
“一会回宫,我们去一趟母后宫里吧”,许久,宋寒之拍了拍怀中人的后背,于她耳边温声低语,“今日我离宫前母后便派人来过了,说是想和我俩一起用膳。”
听了这话,怀中人才终于有了动静,她吸了吸鼻子,乖乖点了点头,依旧靠在他胸腔里,抽泣声却比方才小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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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宁宫。
太后这回没和上次一样指责她儿子不务正业,反而还欢欢喜喜地把小夫妻两个给迎了进来。
“来,雪蚕,哀家好久都没和你们一起同桌吃过饭了,上回中秋家宴,哀家又偶感风寒没去成,今日可要连上回的一起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