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芜转头笑看韩沐。
她笑起来似乎格外妩媚,韩沐轻咳一声道:“正是,我暂且无话问了,你且退下吧。”
翠柳如蒙大赦一般退了下去,韩沐亦起身道:“今日叨扰叶掌柜,韩某改日再来拜访。”
叶芜笑着挽留:“韩治中既然来了,总得喝一盏茶再走,不然倒显得妾失礼了。”
韩沐也是久闻明月茶坊之名,他自已一向对饮食一道又是极有兴趣的,于是就坡下驴道:“恭敬不如从命,如此便劳动叶掌柜了。”
叶芜愣了一下,方领悟到韩沐是要自己亲自泡茶。叶芜素以茶艺精湛闻名,如今轻易不出手,能够让她泡茶招待的,皆是金陵显贵,此人还真是不客气。
叶芜认真打量了韩沐一眼,笑问道:“妾听闻品茶有十宜,无事、佳客、幽坐、吟咏、挥翰、徜徉、睡起、精舍、清供、会心,韩治中以为今日能有几宜?”
韩沐亦笑:“明月茶坊向以雅致清净闻名,这精舍一宜自不必说,另有一宜,便是佳客吧。”
佳客?叶芜忍不住腹诽,面上却丝毫不漏,笑问道:“如此妾便献丑了,不知韩治中爱喝什么茶?”
韩沐内心一动,笑道:“便也是顾渚紫笋吧。”
叶芜愣了一下道:“原来韩治中与张侍郎爱好相同?真是巧了,妾平日里也喜欢喝呢。”
叶芜从柜中取出一套素白暗刻四季花纹茶盅,其色白如凝脂,素犹积雪,茶盅的釉面极薄,透过灯光隐约可见内壁的暗花,韩沐细细赏鉴后,不由赞道:“这是成庙时烧制的甜白釉吧,只恐风吹去,还愁日炙消,说的就是它了。韩沐今日倒是眼福口服皆占全了。”
此人倒还识货,叶芜笑道:“韩治中是明眼人,成庙甜白釉世间留存极少,妾也是托人从北京辗转得了一套,爱如珍宝,轻易不拿出待客的。”
韩沐拱手道:“如此更承叶掌柜盛情了。”
叶芜暗自撇撇嘴,走到一角的竹炉旁,取了铅制的汤瓶舀水烹茶。
她用竹扇小心发火,那消半刻时间,汤瓶中的水开始萌动,初如虾眼、蟹眼,再便如鱼眼连珠,叶芜继续扇火等待,直到水势涌沸如腾波鼓浪,如松涛阵阵,方从宜兴小瓶内取了茶叶放入茶盅,再将茶瓶内沸水注入,一时之间云光浮面,烟雾缭绕、香气氤氛。
叶芜随即盖上茶盅笑道:“国朝首创瀹饮法,开千古茶事之宗。如今金陵流行的饮茶法更加简便,取细茗置茶盅,用沸水点之即可。顾渚紫笋味道清新,倒很适合这种饮法。”
稍待片刻,韩沐掀开茶盅,汤色已变得淡黄明澈,顾渚紫笋原本芽叶微紫,背卷似笋壳,经过沸水冲泡变得舒展起来,颜色嫩绿,形如银针,大小长短极均匀,韩沐先就赞道:“观其形色便不凡,前朝茶圣称其为茶中第一,如今看来果不其然。”
倒是说的头头是道,叶芜轻笑道:“韩治中且慢发议论,先尝尝茶味如何?”
韩沐轻啜一口茶,先灌漱,再慢慢下咽,用舌尖细品茶味,只觉香气高爽,滋味甘醇,令人仿佛置身于秋夜的泉石松竹之间,皓月清风直入襟怀,尽得高远清幽之味。
一时间二人皆默然无言,须臾后,韩沐方笑道:“妙极了,幸得叶掌柜亲自款待,韩某方有此口福,深秋月夜得此妙饮,倒能洗去不少尘念。”又问:“泡茶可是用的是清晨的露水?”
看来他毕竟还是不大通,叶芜笑道:“时人皆以为天水远胜于地水,其实也不尽如此,据我所知,江南一带好多泉水味道清冽并不下于露水或雪水。这是我一早令人于安德门外明净寺中取的玉华泉水,清冷甘冽,质地绝佳,我以为堪与杭州虎跑泉相媲美。”
韩沐此时已完全被叶芜的茶艺所折服,脱口道:“受教了,仔细品来,确实轻浮甘冽,看来以后我也得让下人去明净寺取水了。”
醉仙楼一连几日客人寥寥,这日晚间倒是来了两桌客人,点了海参羹、扳指江珧柱、黄芽菜煨火腿、八宝豆腐等招牌菜,喝了好几坛金华酒。
这一行人衣着倒是相当光鲜,看上去非富即贵,故店中的伙计也尽心服侍,务求宾主尽欢。那知临走时,为首的那名中年男子笑道:“这位小哥儿,我今日现银带得不多,先记上账,改日再来付钱吧。”
伙计内心一跳,忙笑道:“还请客官见谅,小店诚信经营,规矩是概不赊账。”
那中年人随即把脸一板,冷声道:“岂有此理,想我王某人在金陵大小也是个人物,在各大酒楼宴请宾客,从来没遇到过不让赊账之事,把你们掌柜叫过来,我有话和她理论。”
伙计忙赔笑道:“沈掌柜今日不在店里,客官跟我说也是一样。小的绝对不敢对您不敬,只是小店的规矩,任何人都不能赊账,否则小的明日便被辞退了,请您体谅小的在外谋生实在不易。”
“你们这一套可哄不了我。”中年男子一把推开伙计,提高了声音道:“我知道你们掌柜每日晚间都会在店里,我只找她说话,你再不去叫,我就闹得大家都不好看。”
一旁的客人也跟着起哄,众伙计眼看压不住,只得去后厨请了沈琼英来。
沈琼英细看为首的那名客人,生的面皮白净,五短身材,显得非常结实有力。略一沉吟道:“这位客官要找我吗,我的意思刚才伙计已经说的很明白了,本店小本营生,概不赊账。客官若真的没带够银子,写个条子,我让伙计们去贵府取一趟也使得。”
沈琼英一面说着,一面向一旁的春兰使了个颜色。春兰趁众人没留意,悄悄溜出去了。
竟是这样不留情面,中年男子当即沉下脸来:“沈掌柜还真是不识抬举。我可都听说了,前几日官府来找你,认定你就是杀害张侍郎的凶手。做下这样伤天害理之事,竟有脸这么趾高气昂地做生意,还真是厚颜无耻。”
一旁的青年男子也跟着起哄:“大哥有所不知,沈掌柜和金陵一众达官贵人走得很近,原是没羞没臊惯了。如今犯下这么大的事,人家还镇定得很。要换了一般人,羞也羞死了。”
一时间众人皆哄堂大笑,沈琼英经营酒楼多年,即使经过见过早有准备,此时亦觉得一股气血上涌,冷笑道:“有道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张侍郎去世与我毫不相关,官府只是例行问话,不日便会真相大白。倒是有些人平日里人模狗样,背地只会出些龌龊见不得人的主意,自己酒楼生意做不好,便挖空心思想要污人清白。殊不知即便醉仙楼倒了,也轮不到你家酒楼横行。堂堂男子汉不想着怎么上进经营,倒在这里欺负弱女子,我还真是瞧不不上。”
沈琼英这样一位青年女子,看上去柔柔弱弱,没想到遇事竟这般牙尖嘴利,那名中年男子登时恼羞成怒,厉声道:“跟这小贱人讲不得道理,弟兄们,上手给我砸。”
一众男子一拥而上正要动手,情急之间沈琼英听到有一熟悉的声音喝道:“我看谁敢?”
她愣了一下回头看过去,不由感慨万千,竟是顾希言到了。
第13章 酸笋鸡丝馄饨汤+初吻
顾希言的语气不重,却天然带着一种威压,为首的中年男子闻言内心一惊,却还是强撑问道:“你是谁来多管闲事?”
“应天府丞,顾希言。”顾希言冷声道。
中年男子脸色变了几变,终是勉强笑道:“顾老爷,这都是一场误会,小的今日用餐没带齐银两,改日一定补上。”
顾希言且不理他这话,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在那里当差?”
面对顾希言的目光,中年男子早就没了刚才的声势,轻咳一声道:“小的王敏行,现为金陵留守左卫余丁。”
“原来为卫所军户。”顾希言冷笑:“最近金陵闲置军户闹事的不少,都被官府一一处置了,没想到你竟敢顶风作案。”
顾希言看向一旁的侍从道:“你拿我的名刺,到西城兵马司找韩指挥,就说军户王敏行寻机闹事,扰乱市井,让他看着处置。”
“遵命。”侍从答应一声正要离去,王敏行彻底急了,忙跪下道:“别别,小的一时糊涂了,现在就把饭钱补上,求顾老爷放过小的吧。”一面说着,一面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
王敏行见顾希言还是不说话,转头哀求沈琼英道:“沈掌柜,您大人有大量,求您给顾老爷说说情,就放过小的吧。”
沈琼英本不愿理他,经不住他一直苦求,还是看向顾希言道:“顾府丞,饭钱他已经给了,毕竟也没给店里带来实际损失,您看?”
顾希言终于开口道:“这次看在沈掌柜的面子上放过你,若有下次,决不轻饶。你且下去好好思过。”
王敏行忙答应了,如蒙大赦一般退下。店里一时安静下来,沈琼英内心五味杂陈,上前谢道:“这回多亏顾府丞出面,否则事情就麻烦了。”
顾希言并不理会她的答谢,犹豫片刻问道:“你店里的生意,最近很难做吗?”
沈琼英怔了一下,却还是勉强笑道:“向来谣言是传得最快的,不过是一时的波折,想来不会有大碍,让顾府丞费心了。”
见她并不诉苦,顾希言沉默片刻道:“如此,我便告辞了,以后多加小心。”
沈琼英挣扎了片刻,道:“今日承蒙救助,顾府丞在小店用过晚餐再走吧。”
顾希言内心一动,刚要说些什么,却见谢临匆匆走了进来。
谢临见到他,面色微变,沉声道:“顾府丞,请借一步说话。”
顾希言又恢复了一贯清冷的神色,沉声道:“大可不必,事无不可对人言。谢掌柜有话可直接说。”
谢临微怒,冷声道:“也好,上次见面时曾与顾府丞说过,在下也是醉仙楼的掌柜,若官府问话,直接由在下出面即可。英英她毕竟是青年女子,不方便抛头露面。”
“谢表哥。”眼看谢临有些误会,沈琼英忙解释道:“顾府丞这次不是来问我话,他是......”
“谢掌柜。”顾希言冷冷打断沈琼英,沉声道:“顾某寻人问话自有考量,不是你可以干预的。谢掌柜是聪明人,妨碍官府办差是什么罪责,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谢临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刚要再说些什么,却见顾希言已经起身对沈琼英道:“饭我不吃了,就此告辞。”
眼看着顾希言抬脚走了出去,沈琼英挽留的话犹豫着说不口,莫名觉得一阵失落,又见谢临着实有些恼火,只得上前解释道:“谢表哥,其实......”
“英英。”谢临打断她的话,声音带了几分疲惫:“上次你答应过我,日后要见顾府丞,我必须也在场的。”
“谢表哥。”沈琼英见他这样,无端没了底气:“今日事发突然,我以后注意便是。”
“这就对了。”谢临放缓了语气,也露出一丝笑容:“突然想吃你做的酸笋鸡丝馄饨汤了。”
“我这就去做。”沈琼英忙答应了,转身去了后厨。她走得很快,原是不想让谢临看到她眼中的伤感。她怎么会忘记,顾希言是最喜欢吃她做的酸笋鸡皮汤的。她的思绪回到十二年前。
那一年沈琼英十五岁,顾希言十七岁。
这年秋天,沈琼英发现自己见到顾希言的机会越来越少了,每次去找顾希言玩,他都不在房中,杨文俪和下人们说他忙着准备明年的会试,日日都在学里苦读。
沈琼英早就习惯了与顾希言朝夕相处,分离略久便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这天不到卯时,她便早早起床去出下准备顾希言最喜欢吃的酸笋鸡丝馄饨汤,想要在他出门前见上一面。
沈德清前一阵子刚从福建带来一篓笋,粗壮如臂,用沸水充分浸泡后,再投入冷水中浸泡二三日,这时笋的酸度刚刚好,取出切成细丝,便可以用来煮汤了。
口蘑原是北地风物,秋季最为鲜美,与鸡肉泥搭配在一起,加入葱花胡椒粉包成馄饨,风味绝佳。馄饨汤是用鸡骨熬的,加入酸笋丝、葱花、煮熟的鸡丝、香醋少许胡椒,一碗热辣鲜爽的酸笋鸡丝馄饨汤便做好了。
沈琼英将汤碗装进食盒里,匆匆赶到顾希言房中,他早已经起身在窗下读书,见到沈琼英愣了一下,问道:“你今天怎么来着这样早?”
“来给你送早餐呀。”沈琼英举起食盒向顾希言示意,皱眉道:“这一阵子老是见不到你,杨姨说你功课忙,所以我早早就来了。”
顾希言避开沈琼英恳切的眼光,自从上次发现她来癸水起后,他心中便时时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也就在这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发现沈琼英的身量已经完全长开,体态变得越来越苗条,脸上的婴儿肥也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少女的妩媚,尤其是那一双善睐明眸配上淡烟一般的笼月眉,便是不泣不笑,亦别有一番风致,他觉得内心莫名慌张。
所以这段日子,他一直借口学里功课忙,有意避开沈琼英。没想到她还是主动找上门来。
顾希言轻咳一声道:“其实你不必这么早起操劳的,我去学里吃饭,也是一样。”
沈琼英嘴巴一撇,眼圈也红了:“顾哥哥,你是不是有意躲着我,你是不是不跟我好了?”
“没有没有。”顾希言最见不得沈琼英泫然欲泣的样子,忙哄道:“你多心了,我这不是怕你累着嘛。”
沈琼英这才稍稍放心,从食盒中取去那碗馄饨端到顾希言面前道:“那你乖乖把馄饨吃了,我才相信你。”
“哎。”顾希言忙夹起一个馄饨往嘴里送,刚做好的馄饨是有些烫的,他却顾不得许多,急急地吃了下去。
口蘑丰腴鲜美,鸡肉馅嫩滑有嚼劲,再配上微辣的胡椒,味道更佳鲜爽适口,顾希言一连吃了好几个馄饨,才停下筷子,头上已是微微冒汗。
他又喝了口酸笋鸡丝汤,酸辣醇厚令人胃口大开。胡椒的辣和酸笋的鲜都渗透到鸡丝里,让鸡肉变得鲜美又余味悠长,而笋也吸收了鸡肉的香,吃起来又脆又鲜。不一会儿功夫,半碗汤便下了肚。
顾希言满意地叹了口气,赞道:“好长时间没吃到你做的酸笋馄饨汤了,真好吃。”
沈琼英也满意地笑了;“顾哥哥,馄饨汤有些烫,你慢点吃,我刚吃完饭,不会和你抢的。”
说完,沈琼英用银匙捞起一个馄饨,慢慢吹凉一点送到顾希言嘴边:“顾哥哥你吃吧。”
沈琼英的面色被热汤熏蒸,变得越发如美玉般光华,一张樱桃小口亦变得红艳润泽,顾希言忽然觉得心跳如鼓,鬼使神差的,他一把搂住她,低头便吻了下去。
只听得叮当一声脆响,银匙滚落在地,沈琼英似是呆住了,并不挣扎,顾希言只觉得浑身热血翻涌,便又继续攻城略地,他撬开她红唇,想要深入品尝,她唇齿间似有淡淡的桂花香,让他越发沉迷。
渐渐地,沈琼英的身子微微抖了起来,顾希言心下万分爱怜,突然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很坏的事,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自己,只是温柔地抚上她的面颊,在她耳边一遍一遍轻声抚慰:“英英,别怕。”
顾希言吻得很激烈,言语却那样温柔,沈琼英只觉得心跳得厉害,身子也越来越抖,慌乱中带着颤音道:“顾哥哥,你.......”
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沈琼英才渐渐清醒过来,一把将顾希言推开。她此时是真掉下泪来,小脸通红,鬓发也有些散乱,带着哭腔道:“顾哥哥,你欺负我,我告诉母亲和杨姨去。”
说完也不等顾希言回复,推开门便跑了出去。
顾希言此时也清醒过来,心中异样的感觉渐渐消退,他此刻才明白,自己对沈琼英的感情已经这般热切,这一次,他注定在劫难逃。
他并不后悔自己对沈琼英的感情,他只是在乎她是否也对自己有心,他只是后悔操之过急把她吓到了,若她把自己当成轻薄好色之人,他该如何自处?
想到这里,顾希言突然没了追出门的勇气。
“姐姐忙了一天想必累了,我来帮姐姐一起做馄饨吧。”春兰的话打断了沈琼英的沉思,她忙道:“我快做好了,你等下直接拿过去就好。”
呵,一晃十二年过去了,不知顾希言是否还记得当然那碗酸笋鸡丝馄饨汤的味道。
第14章 八宝肉圆+八宝豆腐+银苗菜……
在醉仙楼受谣言影响生意萧条的这段时间,江东门内西关南街的轻烟楼异军突起,先后推出了一系列新菜,又招揽了一批歌姬,生意异常火爆。
这日上午,叶芜来探访沈琼英,说起轻烟楼的盛况,皱眉道:“我听说,轻烟楼最近要组织赏枫雅集,届时会邀请金陵城的达官显贵参加,还将推出不少秋季特色菜肴。他们这是看准了醉仙楼最近生意不好,想要趁虚而入、取而代之嘛。”